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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多黑少的眼底燃着绿荧。那是一头曾在人类的陷阱里失去脚爪的独狼,在雪地里阴沉地盯着炊烟袅袅的村庄。
夏依心中浮起寒意。他不敢过多地与这人对视,赶紧把那碗水递了过去。路尼贪婪地吸咽,目光却始终钉住少年,夏依被他盯得如有尖长指甲抠抓胸壁,等他喝了好几大口才想起将水碗撤回来。
“告,”少年说,“告诉我。”
路尼短暂地合了合眼。“你想知道什么?”他声音喑哑。
他没有疯。至少这一刻他仍是清醒的。夏依知道自己口齿不便,必须把急求的种种合并成一个最概要的问题。“……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路尼像是听见一只鸭子居然会发出牛叫那样笑起来。
“你问这个,就是在怀疑那事另有内情了。可内情究竟是什么,又有啥打紧的呢?”他笑容极度扭曲,嘴一直朝着耳根的方向裂开,“手里拿着剑的人所说的就是真相,把蚂蚁踩到烂泥里去的人所做的就是真相。能控制民众思想的人让他们看见自己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这就是真相。我上了一个姑娘,毁了我的一辈子,这就是真相。”
“你毁……毁了很多人。”
“如果你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让人打晕,醒来发现被灌了药,一丝/不挂地和一个女人躺在一起;如果你知道自己当时一举一动都被人观赏指戳,就像隔着笼子看一头发情的野兽——你们清楚怎么把一个人彻底撕掉人皮,你们赢了。野兽有什么资格在法庭上叫屈喊冤?好啦,小葵花,不管你是来主持正义还是只为复仇,先让我把水喝完。我不想做个渴死鬼。”
夏依端碗的手战栗着。
“我……我们……把人变成野兽?”
“你们自己就是野兽。”路尼说,“只有野兽才会如此狂热地扩大族群,只有野兽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屈服于更强大力量的奴役。”他凑头到水碗边,趁少年发呆的当儿一口饮尽,陶碗跌落在地,碎成数片。带着一头一脸的水和那撕裂般的笑容,他支起身子,斜睨着夏依。“你以为吉耶梅茨的女儿在我做那档子事的时候还是完好的吗?她早就让你们这群家伙先饱餍啦!嘿嘿,呵呵,哈哈哈哈!”
不。不是我。夏依说。不不不不不是我。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言语在离开舌尖之前就已死去。
“吉耶梅茨明白……那个茹丹人从头到尾都明白。我原本要被装进盛石灰的袋子扔进海里,让海水淹死,石灰烧死,他却在袋子里藏了一把刀。他说,‘你如果真想活,就看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吧!’我活了下去,我用刀割开皮袋漂在海上两天两夜,看着他们把鲜血淋漓的哥珊一点点洗回白色。可就算没有我路尼,没有达姬雅娜,也会有别人充当牺牲,这本来就是一座饥饿的万兽之城!你们想方设法地杀戮人,肢解人,吃人,一旦把人吃光,自己也躲不过相互残食的命运!逃吧,小葵花!逃吧!否则就等着你那些‘同伴’把你狼吞虎咽、一块块地吃下肚吧!哈哈哈哈哈哈!”
“……不!你你你胡说!我们万万万万众一心,共同御敌,紧随光明,扫扫扫除一切黑暗!只要我……我我们的力量拧成一股铁铁铁链,就是卫戍圣廷的最坚壁……壁垒!终有一日我会回去,回去和他们一起战……战斗!你胡……胡……”
路尼笑得已经脱力。他靠在柱子上,发不出声息,只余胸膛剧烈起伏。
“……你背啊?”他说,“都是那‘导师’教给你们的吧?接着背啊?”
夏依想哭。尽管理智和自尊拼命拦阻着不让他在这半人半鬼的家伙面前掉下泪来。“你……你……胡……”
夏依。父亲说。你是个男孩,血还没流光,不该先流眼泪的。
可是父亲已经死了。已经被吃掉了。那个比谁都虔诚的父亲,死抠门的父亲,平素一丁点小钱都要从嘴边省下来一起捐给教会的父亲,因为突兀而可笑的所谓勇气挡在了别人身前,被石头砸得骨骼碎断,脑浆迸裂。饿红了眼的兽群一拥而上,分食他的肢体,连零星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父亲死时夏依记得自己真的没有哭泣,因为那时他也混在兽群之中,四肢着地,白牙间森森地滴下涎水,某种令人发狂的饥饿感使他无法用双腿站立。可是,天知道,他并不想吃人。他只想和“同伴”混在一起,等着分享上头为了褒奖而扔下来的几块肉。红色的哥珊。屠宰场与饕餮之都。
夏依……父亲说。活下去……
那肉是多么的新鲜甘美。路尼的肉。达姬雅娜的肉。枢机主教司铎助祭侍僧教士的肉。无数像父亲一样的人的肉。
他吃掉了他的父亲。
“你……你胡说……胡胡胡胡说!”
少年用手抠住喉咙,竭力地干呕起来。他的眼眶是干的,面颊上却湿痕交错。路尼瞧着他的样子,又是一阵大笑。“喂,小葵花,想不想知道更多的?”他把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两脚向前伸了伸,“帮我把关节接上,我就告诉你……当年幕后所有的事。”
“……你胡说。”夏依重复。
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过去,抓住了对方脱臼的双踝。
“豢养你们的人费尽心思要打垮枢机议会,因为千百年来宗座只能从枢机主教中选举产生。他除掉了所有牧师,就能——”路尼猛地深吸一口气,夏依虽然在家里学过些外科常识,懂得接骨,但实践起来还相当生疏。磨蹭了半天,两人都一身大汗,脚踝上差不多了,路尼向他撇了撇嘴,示意他过来处理一下反绑的肘部。
夏依没动。
“很疼啊。你们的人还有没有点善心,脱了关节还绑这么紧,膀子很快就废了。这样下去不如死了好——你是愿意先听我讲完还是看我痛得一头撞死?”
夏依犹豫了半晌,慢慢凑上来。路尼被绑在柱子上,因此他只能站在他的正面,用手越过他肩头来为其接上双肘。绳索拉拉绊绊,夏依却不敢放松丝毫,弄起来异常费力。
“——就能让他选定的人即位,可惜那头最凶猛的狼崽看似忠诚,还不是狠狠反咬了他一口,到头来他不得不亲手将它宰掉!你们当初的斗志,所谓的愤怒,被人点滴无遗地操纵在手中,可换来了什么?一场 ‘净罪礼’,一个不能说的名字,一堆同样被你们啃食干净的血肉?”路尼如急促喘息一般笑着,“啪啪”两下,肘关节好歹是扭回了原位,“总有一天——”
尖叫毫无预兆地冲出夏依的喉咙。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竟会发出这般可怕的声音,尖利到能从耳膜一路撕裂到心肺——路尼猛然咬在了他颈子上!
天旋地转。自己的叫声在地窖内划出无数重回音,夏依霎时间以为耳朵聋了。对方一弹而起,用头撞开了他,少年拦腰倒在柜子上,再次被繁多的器皿杂物淹没。这时他才瞧见原先路尼被捆的柱子下横着一杆钉耙。他老早就弄倒了它,然后忍着痛在耙齿上磨断绳索!这家伙!
前枢机主教飞快捡起地上的陶碗碎片,割开了捆住双脚的绳结。刚恢复自由的四肢有点不听使唤,不过这也已足够他在夏依从货堆中爬出来之前推动壁柜。暗墙缓缓拉开,霉迹斑驳的秘门敞露在两人眼前。夏依已经忘了呼喊,他忽然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一连串事了。
“总有一天,你们这群没用的野兽会被‘他’彻底抛弃。你们会自己吃掉自己!当无人可食,无粮可饲,你们会一口口啃噬自己的肉,拖出自己的内脏,吸吮自己的骨髓,最终死于永无休止的饥饿!”扭曲的两颊抽动着,石灰腐蚀的那张脸上,表情已无可用人类的言辞来形喻,“我等着那一天——我活下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亲眼看到那一天!”
他消失在了门后。
夏依急冲上前,但坚决合拢的暗墙将他挡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扑向柜子,用力推着机关。路尼是早有准备!反锁的盖门上面传来叩击声,拉蒂法和班珂已经觉察了这里的动静。夏依不知道被他们瞧见眼前这情况,自己的尸体还能不能保持完整。他脑子里只剩白茫茫一片雪原,致命的北风震耳欲聋地呼啸。
什么也顾不上了。等暗墙终于悠哉悠哉地重新启动,他用十二分的力气挤了出去。
——那人跑不了多远!
刚被接好的四肢还使不上多少力,乞丐的人影踉踉跄跄在前面手足并用地爬行。水渠的通道幽暗低狭,夏依只能猫着腰,险些也是双手着地。但他的体态毕竟比路尼小巧,几回穿梭,最后在一个升降阀顶上抓住了对方。“跟,跟,跟我回……”
路尼猛一翻身,用身体压住夏依,两手死死卡紧少年的脖子。夏依面色青紫,不由自主地挣扎,左手好像拽住什么拉杆,一用力,身下倏然空了。升降阀遽地托着两人往下坠去,黑暗飞快地冲涌上来,一阵最剧烈的晃动后,前方总算现出了静止的微光。
比原先更狭小的空间。
污水缓缓流经两人身体。路尼呻吟着,他的腿似乎卡在了阀门里。夏依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终于叹口气,帮他一起把腿往外拔,可惜地方太小,力道放不开。正在僵持的关头,一个小活物从上面蹦下来砸在夏依脑门上,旋即踩着他的胳膊一溜儿地跳到了低处。
夏依瞠目结舌。
那是只老鼠。
一只滚圆的老鼠。
它黑不溜秋的眼珠冲少年转着,夏依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可它的体形已经让人完全认不出它来了。他无法想象老鼠竟然会长成一个完全的球状物,相比之下原先在地窖里天天对付的不过就像是干瘪的鱼鳔,而眼下显然有顽皮的小孩将它吹涨了近十倍。
它钻进渠道之前,胡须上闪过几星浅白面包屑的反光。
夏依感觉自己半边脸颊正向上抽搐。但他也不明白这是在笑什么。
冷不防路尼大叫一声,他总算是将腿扯了出来,下一刻却赶紧捂住了嘴。渠道另一头,光线微晃,人声若即若离。夏依爬过去,隔着一张下水道井盖,从一格一格的铁栅孔中窥见上面,好像是个仓库。有人打着火把计数,另一人迈着沉重的步伐,将肩头的东西掼到角落里堆积成山的麻袋上。
什么细小的颗粒从袋子的缝隙中漏下来,洒在夏依脸上。少年轻轻地将它抿进嘴里。
是小麦。
“新搜来的这一批有多少,金毛?”打火把那人问。
“除了交到上头的部分,还可以剩下九百磅谷物、两百磅肉制品和干酪类。你这边造账目造得怎样?宗座要是一查,发现咱们私藏,可就全完了。”
“放心吧,宗座因为打蛮族的事被帝国逼得不可开交,又要忙下个月的万安节大典;总主教是只呆鹅,要查也是海因里希那条狗来查,豁嘴已经提前跟他套上近乎了。什么刺客啦破坏分子邪教徒啦,豁嘴说统统不用管,只要我们继续敲敲边鼓,二十万哥珊平民自己会把他们当做现下最大的敌人。对了,三天后在诗颂广场公开推举新导师,有弟兄和你谈过了吗?”
“谈过了。可为啥豁嘴叫我们都推举石拳?我觉得他自己更……”
“他自然有他的考虑。这年头人心四乱,跟着他这个机灵人到哪都吃得开。”火把熄灭,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咱们的时代就要来了。在整个哥珊饿死之前……先控制住它的胃……”
他们在囤粮。当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的时候,他们却已经在囤积能支配城市的资本。夏依喉头一阵发堵,刚才的麦粒硬硬地下不去也吐不出来。不,他们不是葵花,真正的葵花永远追随日光,而他们只是黑暗里一群窸窸窣窣磨着牙齿的鼠辈。那不是他的同伴,不是与他一起战斗呼号的人,不是扭着他的脖子让他仰望太阳的人,不是——
“……开始准备了啊。”
路尼爬到少年身边,夏依听不出他是在急喘还是在笑。“你看,不想被吃,就只有先下口为强——可谁能撑到最后呢?谁能活下来吃光所有的人……所有的‘同伴’‘战友’‘弟兄’?”
“别,”夏依近乎哀求,“别说了……”
路尼静了静。有那么一瞬间,夏依甚至捕捉不到他的呼吸。
“很久以前我竟妄想过成为这时代的主人,”他轻声说,“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向渠道深处爬去,没再回头望一眼。“呆着干什么,小葵花?你想困死在这臭水沟里头么?”
夏依乍了乍神,赶忙跟上去。渠道里充塞着恶浊的气味,闭仄至极,他却发现这个当了两年乞丐的人对哥珊的地下水系统远比自己熟悉得多。好容易挨过最艰难的一段路,前头终于透来新鲜空气,路尼撞开下水道栅门,爬了出去,对夏依伸来一只手。夏依赶紧拽住他钻到外面,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