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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什么黑巫术,这世上连神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魔女哩!”
一只脚狠狠地对着那颗头骨踩了下去。沉闷的开裂声被人们的高喊与狂笑淹没。
它滚到一边,仰面朝上。眼窝漆黑深邃,已无法折映出铅蓝色的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6)
海因里希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和面孔一般白皙秀致,除了在无数战事中磨出的剑茧,并无其他不协调的印记。因此,这几道新鲜血痕显得尤为碍眼——就像在阿玛刻窈窕而矫直的脊背上留下的那些一样。
刚与他欢洽过的女人已站了起来,对着镜子梳理她粗亮的栗色直发。
她原先光滑的肌肤此时也是伤痕累累,不仅是背上,连肩颈、手臂和大腿都满布抓伤或淤青。海因里希却没法将这当做自己的战绩。比起男女交…欢,这更像是一场最原始野蛮的搏斗,阿玛刻在整个过程中都同疯兽似地撕咬着他,用她的牙齿和利爪,于是他也毫不客气,但不管是他还是她自己的每一条伤痕都只能愈加刺激她的欲望。那不是肉…欲。是嗜血之欲。
如同风暴中的烈马。海因里希想。他身上的细小伤口比她只多不少,尤其是肩膀现在还在流血。她一直叫喊着,及至纵情处一口咬在他肩上,连皮带肉一大块都撕了下来。他不记得自己是被什么惹恼,或者说挑起兴致的,到后来,他已不再吝惜自己的力量。这并非安静躺着任他抚摸、亲吻,进入时会顾虑到她是否疼痛的女人。她是滔天暗海中一艘颠簸摇晃的巨舶,莽原上一匹等待他驯驾的座骑。当他用遍体鳞伤从她身上换取令自己满足的所有时,他知道,那同样不是肉…欲。
是征服之欲。
“怎么,侍卫长大人?”镜中的人朝他笑着,沙哑而凉薄,“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么?”
海因里希不想与她作口舌之争。他确实很累,不是因为搏斗,而是欲念已遂,身心俱疲。“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他用相似的笑回应,“也许她死了,也许她还活着。但不论如何,我大概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阿玛刻掀开盖毯,端详着他一无遮饰的身体。
“您得先为自己想想呢,大人。如果——”她斜过头,眼里的狂态毫不加掩,“如果我俩的事被人发现,亲爱的,你会有什么下场呢?”
海因里希的神色变了。
“我倒无所谓,轻则革职,重则砍头而已。那一天我实在等得太久了。可你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前程明亮得像夏日正午,要是被信众发现一心服侍神明、纯洁无瑕的宗座侍卫长也沉湎于俗世情…欲,做出这种事……结局恐怕不止死这么简单吧?教典上用来处置有污迹的宗座侍卫的极刑,似乎有好几种哦。像你这个阶位不是四马分尸,就是被打断手脚、木桩穿体,在烈日下暴晒个三五天,直到乌鸦活生生地啄光你身上最后一块肉——”
“阿玛刻,”他沉声道,“……将军。”
“害怕吗?畏惧吗?能想象得到那种身临其境的痛苦吗?”阿玛刻仰天大笑,利刃般的修眉飞扬着,那是一只张开黑羽的食腐猛禽,在浩渺的不毛之地上投下它孤独的阴影。“——可我还是感觉不到啊。那种不安与惶恐,那种从心尖一直连通到毛发根处的战栗!那种无比抗拒它到来的命运,极度想挽留的拥有!请把它们还给我吧!”
“把对它们的知觉还给我吧!”赤…裸的镜像被一拳砸碎,她的手鲜血直流,“把我一直期待的痛苦与死亡还给我吧!”
鸟群呼啦啦地腾了起来,掠过阁楼,晴空在它们飞逝的眨眼间阴云初布。更深重的黑霾缓缓沉下,闷雷应和着山下水库的瀑流声,连成一片。虚无中仿佛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擂动未知之役的战鼓。
“走吧,将军。这出戏最精彩的一场要上演了。”
海因里希披上衣服,靠近窗台边。圣城在即将降临的暴雨前屹立着,然而容色惨淡,酷肖一个强作镇静也难以掩饰瑟瑟发抖的弱女。“痛苦与死亡正在临幸着她,但高…潮处现在才要真正到来。等你亲眼目睹,亲身领会,然后……”
面孔阴柔的男子转过头来微笑。“然后你便会明白,”他说,“你想要明白的……‘恐惧’。”
闪电劈开天幕的时候,“豁嘴”艾撒克刚好去关窗。白光以出离想象的速度急袭而来,他尖叫一声,向后坐倒,像一只全身毛发炸竖的猫。
“怎么了,大佬?”下属闻声赶到,将窗户扣上。
雨水就在这之前泼进了屋子。
是幻觉。艾撒克寒噤着。我在电光中看见了巴特,他没命地跑,被一大群饥饿的骷髅撕扯。不,不。巴特早死了,是我在撕扯他们。——远远近近,哭喊与大吼,哀告与厉喝,惨叫与木棍铁器重敲在骨头上的声音,就像雷电与大雨那样交织在一起。——是我们的人在撕扯这个城市。
“金毛呢?”他摸索,更像在寻找什么物件,“金毛!金毛!……金毛!”
“大佬,大佬,”下属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一个瓶子塞到他手里。自从巴特死后,艾撒克几乎每天都离不开镇静药,对它的依赖比婴儿对兜裆片的依赖更甚。“金毛已经去联络在东城区搜查的血斑虎了呀。是您亲口吩咐的,忘了吗?”
噢,对,血斑虎。当年跟他和巴特竞争导师之位的有力对手,这时跑来抱他的大腿了。哼,他本来不屑与这人一起干,可谁叫加上血斑虎的人,自己就掌握了葵花里最大的一支战力?何况搜城有宗座手谕,一旦发动起来,整个组织没人敢不配合。他很满意——如果不是至今还没揪出刺客一根汗毛的话。
刺客。见鬼!这两个字是钉在他心里头的楔子,抠得指甲绽裂也抠不出来。海因里希出的好馊主意!七天里已是第四天,等宗座一出塔还没结果,所有人都在劫难逃。金毛怎么还不回来?药汁入喉,苦不堪言,去他的曼陀罗根和罂粟花粉,第一个发现这种东西的人真该被推出去砍脑袋。见鬼,见鬼!我要的不是这玩意。金毛你在哪儿?你把我的火铳放在了哪儿?
雨下得噼里啪啦。妇人的叫声。孩童的喊声。求饶声。房屋倒塌声。狗吠声。雷声。
“找……找到了。”下属翻了半天,递过来一个黑漆漆的铁盒。艾撒克猛地抢过,一脚踹开了他。“蠢瓜!”他吼道,“我说过不许碰!这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动作突然别扭地僵住了。
下属原本抱着头静等一顿殴打,此刻不禁小心翼翼斜抬视线,用目光征询着他。
艾撒克瞪了瞪眼珠,咽下一口唾沫。“叫你呢蠢瓜!下这么大雨,还不快给我下去看看粮食有没有打湿!快!”
没错,那才是他留在最后的一手牌!自称把他摸得一清二楚的海因里希又怎会想到他坐拥这座城最缺乏亦最渴望的东西?就算什么也没有,他还有粮食!足够五万青壮年勒紧裤带捱到秋季的粮食!——沉甸甸的铁盒踹在怀中,但即使是它也不能为他带来现在这般的满足感——有了它们,宗座侍卫长又怎样?血斑虎又怎样?就连高坐在永昼宫里的那人又怎样?宗座用信仰令一群人变成狗,他也可以叫它们掉转头来舔自己的鞋跟……只要有粮食!
“您,您看,都是用浸过油的帆布盖上的,蒙了三四层呢,不会有事——哎呀!”下属摇着尾巴过来请功,又被他狠蹴一脚。揭开油布,好极了,果然是干的。他不敢相信,又把这间仓库里几乎每一堆都摸了个遍。干的,干的,好极了!有了它们,就算七天内搜不出刺客又怎样?——真见鬼,脑袋有些晕。是我兴奋过头了,他想。——把黑锅全丢给血斑虎那家伙去背吧!只要有粮食,我能命令五万头饿狗吃光整个永昼宫!
仓库里回响着他的大笑,一层一层振动。是以,他并未及时听到熟悉的叩门声。
六短一长,对好的暗号。“大佬。”门外唤道。
金毛,是金毛。混蛋,你等我把东西都找到事情都弄好才滚回来?那个更混蛋的下属还在地上打滚,没办法,只好亲自去开门——
“粮食都在吗,大佬?”
艾撒克一愕。“明知故问。你怎么——”
又一道强烈的电光劈将下来。
捂住眼的瞬间,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铠甲与刀剑。士兵的身影群集涌入,同时卷进来的除了雨水还有寒气。不暇交睫。艾撒克向后跃开,以一个极娴熟的动作从铁盒内抽出火铳。从前混饭吃的那些救命本能还没有舍弃他。带着一种幻觉成真的晕眩,他瞪视着这帮全副武装闯进仓库的男人,以及闪亮的矛尖与弩箭。什么也没想。晕眩感让他什么也来不及想。
“我该说您勇敢呢还是迟钝呢,阁下?”语声如剑锋振动,一个人施施然迈了进来,“在摆出一副拼死一搏的阵势之前,也得看清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吧。”
是这个声音。是这个魔鬼一般将毒息吹入他耳中的声音。是这个为他打开地狱之门,却试图让他以为它通向天国的声音!混蛋!艾撒克狂笑起来。我还有粮食,还有我的武器!我不会再受制于你了!去死吧混蛋!去死!去死!去死!!
他扣动了手指。
空的。
手指下的机括是空的。
仿佛陡然失足坠入深渊,冰冷的水从四周灌顶而来。他看见了。在他真正看见这里到底有多少士兵的同时,他也看见了自己紧握的武器。那根本不是火铳。
只是一根原本用来充作扳手的寻常铁杆。
火铳正被海因里希把玩在手中,好整以暇地轻轻拍打掌心。“摩根索,”宗座侍卫长说,“干得不错。”
金毛——那个艾撒克眼里始终一脸憨傻的金发大个子,此刻在他崩散的目光下扯去绣有向日葵的外袍,露出一袭黢黑无光的贴身甲胄。“份内之事,大人。”
乌鸦。艾撒克惯性地笑着,他脸上像有惊马奔驰,已经勒不住它的缰绳。乌鸦是无所不知的鸟,因为它们以死人的脑髓为食。那一夜的话语敲打着他的头颅,直到侍卫长再度开口,才中止了它。“哥珊城里三十多间地下仓库,难为你花了这么大心思。”海因里希扬了扬一纸清单,“好大的数目呀阁下。按照你们的标准,私自屯粮一捧麦子都要戴枷示众,五磅以上直接乱石砸死。这么肥一只巨鼠,该有几条命来接受惩处呢?”
不,这不是我的错。该死!艾撒克低吼一声,自腰间拔出细剑——便在剑尖刚脱鞘的一瞬,更大的晕眩感令他整个人完全沉陷。他仆倒在地,前一刻所聚集起来的全部勇气随着四肢的力量一同远离了他。
那个交给他镇静药的下属连爬带滚地蹭到侍卫长跟前。“大,大人,您答应饶……”
士兵们将他拖了出去。
海因里希踱了几步,在艾撒克身边蹲下来。他知道这个已完全丧失反抗能力的男人还能抬头看着自己。
不过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别……别杀……我……我还知道……”
“很遗憾呐。”火铳冷森森的枪口在男人渐渐松弛的肌肉上画着圈,“你那群手下早就抢着把他们所知的秘密招了个十足十。你连被审讯的价值也没有了。”
艾撒克如同在沙岸上翻滚的鱼那样凸着白眼。“为……为什……”
“想问为什么多此一举是吗?为什么换走了你的枪,还要叫人给你下药?”海因里希微笑,唇角似乎有丝近乎怜悯的冷酷,“我想让你享受一下这种感觉。被所有人背弃,全然绝望无助的感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还记得那晚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他站起身。
“你还配不上我用这个东西。”铳管轻旋,乌黑中是一星漠然的光。“我说过,不是每个人都值得我浪费一颗子弹。”
一个黑影四足着地狂奔进来。直到锋利的牙齿刺进自己喉咙,艾撒克还以为它是条狼犬,但很快他看到了一双满布血丝的人的眼睛。唯独人类才拥有如此深重的恨意。这双眼吞噬着他,恍然拉他回到两年前那个枭鸟啼鸣之夜,少女零落尘埃,一双手将她托上马匹。“诸圣在上,”年轻的将领声冷如剑,“必将一切收于眼底。”
……必将一切收于眼底。
他竭力向上望。那一刻,他是真的在寻找虚空中遥遥俯视的无形之眼。他觉得自己好像望见了它,又好像那从始至终只是一句荒谬至极的言说。黑暗倾覆,往昔的流浪者背着空空如也的行囊步向圣城寻找自己的未来。如此相似。如此悖离。
他在笑。但他最后听到的并非笑声。
而是喉骨脆裂的声音。
路尼极缓慢地直起身子来。他呲着牙,满嘴的血往下淌着,滴落到身下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