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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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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双手截断了多少条人生轨道,将它们连缀成操纵木偶的丝线;我夺去了多少人的所爱,又将他们推上我选定的道路……我以为只要我先断绝自身牵绊,就可以坦坦荡荡,一往无前;我在献祭他人之时,首先已烙上了背弃深爱之人的罪愆!”
  圣曼特裘忽而大笑起来。袍裾摇撼,他笑得全身剧颤,难以自制。“可是贝鲁恒……我唯一的继承者,我言传身教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学生!……连你也和凡夫俗子一般,为爱欲所迷惑?为何你怨憎如此之深,对我永不宽恕!”
  “我主!”李弗瑟低呼。及时抢上前一步,略略佝偻的高大身躯委顿在他臂弯里。但那只是一瞬息的事。教皇推开了他。这个体态中已显苍老的男人扶住护栏,踉跄几步,终于直起了腰。一口鲜血喷出,悄无声息蔓延在胸前漆黑的袍襟上。
  “你看,”他仍笑,“这是我的国家……”
  夜幕渐趋稀薄。一种剔透的色泽从东方天角扩散开了,不久将要笼罩大地。纯白之城哥珊,悬浮在海与山崖之间向上腾空的飞狮,被这天光一点一点撕碎了覆体的黑纱。年轻人依言望去,第一次,整座城市的疮痍高低远近收于眼底。焦黑的街道,成片毁弃的房屋,垮塌的运河河堤,无数歪倒的灯柱和雕像,喷泉干涸,曾经鲜花遍地的广场沦为废墟——所有清晰的,或难以细窥分明的,统统印上了瘢痕的颜色。哥珊的伤口不再流血,它们已被死痂所凝固。
  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城或许永远不会苏醒了。而那些渺小的虫蚁仍在蠢动,用细细密密的牙齿吻着它们的母亲。从这齿缝间,从圣城已被舐净的骨骸和尚未被啮食的血肉间,诞生出近乎无声的悲号,盘旋在天空中如群翼拍振。他不知道这悲号是来自死者还是生者。脚下仿佛有震动传来,深透地心,像是一个亡灵在为它遗留人间的肉体蒙受羞耻而战栗。
  “这是我所统治的国家……是我的爱徒一心要颠覆、是我豢养的数万条忠犬像发狂的野兽一般蹂躏过的国家!太迟了,李弗瑟……当我走出晨塔,一切都太迟了。当我以为自己不眠不休、沥尽心血完成了这些图稿,将拯救大陆的熹微希望握在手中——我的人民却被疯兽所撕扯,哀嚎遍野,脑汁涂地!这是惩罚吗?我竟听不见大片大片哭泣求诉的声音!是早已离弃尘世蝼蚁的神明和先代诸圣对我的嘲笑吗?我要兴建的,终因我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损毁;我所执著的,终将遭受那不可逃避的果报!就因为我在僭行上主之责?因为我这么多年,一直妄求在这已无神的世界,为混乱的人心建立独一无二的秩序和准则?”
  教皇缓缓张开双臂。静止的风在他的拥抱里,为他摹画出一个恢弘世界永无法抓握的轮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笑声更轻了,“是啊……万安节。万物安好之日。你听这凡世,万籁俱寂,静谧如死!火焰燃起也没人再高唱,雷霆掠过也唤不起回音。我统治着这样一座死城,一个蚁穴,谁知道它曾是重生过千百遍的哥珊?……谁知道这就是我的祭坛,我渴求天国自此降临人间的都市!”
  李弗瑟倏地跨步,用肩膀和手臂支撑住了教皇。他担心再晚一刻后者便会如冰山一样崩塌。恍然发觉,看上去修长健硕的身躯在黑袍下竟是何等瘦弱。这个人的骨骼,他一直以为坚硬胜钢,不可炼化,不可摧折。
  只是此刻,手中把触,却清楚摸到那暗藏的斑斑锈迹。
  “我不会流泪。”教皇说。“我自记事起到现在,仅仅一次……我所有的泪都在那一次流尽了。”
  他眼角是干的。皱纹深且黯淡,了无光泽。
  是的。李弗瑟想。七年时光……
  “我不惧怕报应,也决不会忏悔。”男人抬起袍袖,揩去唇边血痕。他的笑衰微下去,却并非凄凉。“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在你决定动身那一天……”
  怎么会忘呢?上天原本就赐予他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一字一句,亘难磨灭。“记得。”李弗瑟低首。
  “……我相信,终有一日,万国归一。即便没有神,光辉也将遍布大地。人们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生而平等,贫富均分,老有所依,少有所养,虽弱小亦不离弃,虽残病亦相互友爱。神明已不复存在,但人人都心怀信仰,都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理念感召和支撑,引导他们崇尚善良,摒弃邪恶。”七年前,武圣徒将权杖点在跪伏在地的刺客的右肩,坦然微笑。“这就是我不惜用任何代价换取——”
  “——哪怕唯有以剑和火焰为犁,才能耕种出的未来。”
  他踽踽独行。往事在后,一刀斩断;命运在前,飘摇若缕。
  你甘愿为这未来而战斗吗?就算要弃绝挚爱、背离旧友?就算所有曾搀扶你的同伴统统死去,留你一人独生?你仍是李弗瑟,有朝一日你会手持权柄,掌控一个辽阔的帝国,甚至成为它的君王。但再也没有人认得那是从前的你。光明或许最终也照不到你我之身,你却将毕生遁迹于幽暗。
  那一天诸寂团接到了意料之中的最后一道命令。自裁将身堕地狱,于是他们借助友伴之手来了结自己。他站在灯塔顶上,默不作声,看着昔日的战友倒在彼此血泊中,直到齐丽黛攀上塔尖,一把揭开他精心捏塑的面具。曾像变戏法般教他幻术的齐丽黛,和他并肩经历过难以计数的战斗、互相救过性命的齐丽黛,这一刻与他刀剑相向。“一起走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有的记忆都朝着同一个豁口涌上来了,纷繁湍急,将人灭顶。
  他最后用自己的剑穿透她身体,却抓住她握持武器向他刺来的手,轻轻一扳。茹丹弯匕铿然坠地,滑落到高塔外的虚空。她望着他。这个眼神足够给他刻下永不消磨的疤痕。所有被笑语诉说的邀约和诺言,所有冠名为爱的托付与铭记,都从此瞬开始焚烧,只余沉默,只余灰烬。
  “……对不起,”他说,“要下次了。”
  你甘愿吗,李弗瑟?就算偷生也要活下去,就算永远失去了你的鸟群也要独自飞翔下去?
  是的,他记得。跪着将前额贴在地上的刺客回答……
  我甘愿。
  万安节过后第三天,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率领的帝国使团踏上归途,教皇圣曼特裘驱车相送。时正值哥珊的盛夏,人们在诗颂大道边聚起长队,抛洒即使经过了浩劫也依然红艳的安石榴花瓣,排场盛大,一如两年前同时同地欢送某位圣徒领军出征的情形。只是此刻,再也没人高呼,没有孩子跟随马匹和仪仗队奔跑。一道道目光木然枯萎,任由那与自己无关的使节在簇拥下从面前经过。死寂紧扼着这座城市。空气僵冷,六月的晴日犹如肃秋萧索。
  卡尔塔斯公爵的车夫躬身候在舆座前,待体积巨硕的主人被一帮仆从生拉硬拽塞进车去,这才跳上车辕。他握着缰绳回望,越过公爵浸透汗水的浑圆躯体,只见教皇站在另一辆礼车上轻轻挥手。圣堂钟响,鸽群扑剌剌掠过天空。
  车夫没再回头。
  四匹雪斑牡马咴叫起来。那只细长的金属卷轴筒随着车轮在他怀中滚动。
  他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就像七年前他孤身离开这座城市,所能做的也只有一语不发地上路而已。他早已习惯了听从命令,不管它背后是否有缘由。
  他看见断裂的街道,火焚后的城区。人们的眼神荒瘠如郊外土地。他看见濒死的老者,缺臂少腿的男人,面黄肌瘦的孩童,以泥土和死尸为食的饥者。他也看见宴席上那些精巧丰盛的馔食,在那之后是教皇宽大袍服无从掩饰的虚弱。这个男人一直在强撑着,尽管痛苦哀伤也依然心思细腻,竭力在异国使节面前维持圣廷的尊严。他不曾揭破,更不曾劝说,虽然彼此心知肚明,自欺欺人并无意义。
  他也没问诸寂团到底是个怎样的结局。或许有人还活着,或许这个组织还未完全灰飞烟灭。来哥珊之前他在哨卡见到一个重伤的茹丹青年,帮其逃脱盘查,因为那人实在和云缇亚太过相像。但他什么也没跟教皇说起。包括齐丽黛——当年他那一剑特意避开了她的要害,或许她今时今刻仍在人间,又或许,她早就因太强烈的执念而死去。
  他闭口不言。这个国家诸多种种,业已和他无关。
  七年前他只是个空空白白任人塑造的刺客,而七年后,他权倾一朝,一个辽阔帝国如牵线傀儡般被他操弄于掌上。他和神明在这个世界的代行者达成交易,待战火停息,和平之日来到,他将成为君临半个大陆的帝王。
  他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可当年是为了什么跪伏于尘土,为了什么而说出那个答案……“我甘愿”?
  他永远记得齐丽黛凝望他的最后一眼。分明就是这么询问,不得答复,死不瞑目。
  是为那持剑者的理想所感召?为万国归一之梦、人人平等之世?
  为终有一天将照在自己身上、或尸骨上的光明?……
  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啊……齐丽黛。
  “但我没法拒绝……”在七年间最初的那些日子,在出于一点执意不肯散去的慌疚而幻生的记忆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站在我对面那人已斩钉截铁,祭献出他的所有。他在召唤我之时,已将自身投于烈焰熊熊的熔炉。我只有一个选择,正如他也只有一个选择。他要为这明天豁出生命,无人能阻挡,亦无人能违抗。”
  低头一诺,契约已定。
  并非他有着超越凡人的觉悟,甘心舍身走入黑暗。所谓追随,只不过一半崇敬,而另一半悲悯。
  “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坚信着他的妄想……既然他孤注一掷,付出了旁人无可理喻的代价,我也只想让他知道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把梦做下去……”
  李弗瑟忽然停下了。
  “怎么?”侍从探头过来,轻声问。
  车夫微笑。他的眸子明亮,更显得眼角锋利割人。
  “没事,”他说,“我好像感觉到一位故友的气息……”
  他们头顶是通向外城的城门。十年前,上一个万安节的前夜,刚执行完任务的齐丽黛拉着一个少年刺客的手,靠在雉堞上观看为刚诞生不久的新圣廷燃起的焰火。这个拥有稚气和老成双重灵魂的茹丹女子朝夜空伸出手,火焰在她掌中缥缈成形,只不过它们是冰凉的,毫无温度。少年从她手里小心翼翼接过来,但那火苗嘭地破碎,化成一天飞溅的流萤。
  “想学幻术吗?我教你。”奇诡师吃吃地笑了,“可是啊你要记住,这是秘传,从来不教给外人。如果你跟我学习术法,那么也必须和我承担共同命运,活着不离弃,死也同时同刻,一同相拥。违背的话你就要被诅咒,一辈子都将活在幻术当中。如何?我是认真的哦。”
  少年不回答,却蓦地抬手替她拂拢银发,几片熟透了的蔷薇花瓣自她鬓边飘落。
  ……马车辚辚,碾轧过铺满街道的殷红花朵,如同在血与烈火之河中行进。
  城门屹立着。雉堞上那些不久前才悬吊过谋逆者尸首的旗杆,因风而微微颤动。
  ******
  海因里希跨上马背时看了看天。广场上了无人影,环绕着永昼宫的湖水波平浪静。
  “大人,”奉命迎接他到任的监狱守备队长一欠身,拽紧马缰,“该出发了。”
  “走吧。”整整衣帽,恍然发现身上像是轻了许多,不太自在。是了,侍卫长那厚实的胸铠已经卸下,现在他只穿着一领审判局高级官员通用的黑底金边宽袍,举手抬袖时几可听见衣内飒飒风声。那道谕令怎么说的?“以宗座侍卫身份出任典狱长”——哼,谁都知道所谓保留侍卫职务,根本就只是挂个名头。老家伙再也没接见他,软禁了两天勒令他交接完所有事宜,就让他跟着监狱守备队扫地出门,除了防身武具不允许带走任何东西,至于昔日的同僚下属,更是不见一人来送行。连上任的时间也好像精心安排过,这个时刻哥珊的男女老少都围到诗颂大道去欢送帝国特使,能在内城闲逛、把目光投注给他这位被下放的“英雄”,可谓寥寥无几。
  海因里希冷笑。
  审判局……他最初就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一条狗,这会儿御座上的人又要将他踹回狗窝里去了。无妨。他在永昼宫里还布着棋子,还有深藏不露的隐线为他所用。监狱看守这个位子不适合养老,但有一点好处,不扎眼,安生。
  教皇会后悔留他一命的。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让这条狗活了下去。
  离开圣湖区域,转向内城西侧通往审判局的街道,沿路只听河水哗哗作响。哥珊城依山面海而建,内城高而外城低,诸城区呈阶梯状环环相套,整体形成一座极具气势的高冠结构。山崖顶处的北门水库将碧玺河分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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