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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古音稳稳占据了上风,但看起来,她并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意向。在一声轻轻的咳嗽之后,她彷佛忘记了刚刚说了些什么,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同时示意李珣也学她一样。
“那里,看到了吗?”
李珣怔了下,随着她的目光向那边眺望,在阳光映照下,李珣见得那处水波粼粼,似是一个小湖。
古音悠悠道:“那里是落玉湖,旁边修了座水榭,名唤‘一斛珠’,是叔父极喜欢的所在。”
本来已僵硬到崩溃边缘的气氛,在她的温声和语中慢慢地缓和了,李珣一时间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头。
但同时,他也并不清楚古音要表达什么,他只能在使不出力的尴尬中,继续保持沉默。
古音也没指望他有所响应,只是稍顿,便微笑着讲下去。
“当然,叔父的性情你应该了解一些,除了吟风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乐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儿,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没,想轮回亦不可得,皮囊则被拿来做这个傀儡……要去看看吗?”
李珣脑子里闪过“勾魂蚀元神术”这个概念,脑袋不自主地点了一点。
“好啊,随我来。”
李珣惊讶地看着她,看着她起身走出亭外,将最可能护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抛在身后,一时间不明白她在搞什么鬼,但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不准备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边,而是浮在半空,随风飘流。
李珣亦步亦趋,两人不过就是三两息的工夫,便来到湖面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谓的“一斛珠榭”。
水榭临岸修建,岸上修着一个长方形的厅堂,面水处落地开窗,又有曲折石桥连入观水亭台。
总体来说固是雅致,却是四面透光,联想古音所说,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见一斑。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态抑扬,她居高临下,指着观水亭台旁边的水面,道:“此水下千丈,是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时,水力相激,珠泡翻涌,如零琼碎玉,美不胜收,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称的由来。可惜……”
她话没说完,两人耳边便又有歌声泛起,唱的却是刚刚那词的下阙。
“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
歌声入耳,李珣面色微变。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时间也不过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听来,只觉得歌声绕梁,沁人肺腑,可如今再听,却有如苍凉荒野中孤魂泣诉,鬼声啾啾,让他通身遍体都被寒气浸了个透。
古音察觉到了他心底的变化,却不多说,待歌声消散,便接着上面的话,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可惜,这落玉遗珠的景致,这几十年来却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来,值得一观,我想,你对那景致应当很有兴趣才是。”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这歌声所惊,闻言嗯嗯连声,却也不知自己答应了什么。
看他这模样,古音哂然一笑:“也不过就是吟词唱曲罢了,不过残存下来的一缕神念作怪,亏你对幽玄傀儡有所了解,怎么这么不禁吓?”
李珣此时心态略有不稳,本来尴尬过了便罢,他却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吗?我只是见过这傀儡如何出手杀人,倒是没想过这节。”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更缓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闪,似有所悟:“听闻你与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对头,莫不是从他那儿见到的?”
“正是!”李珣回答得干脆,但警觉之心亦起,装作随口回应道:“百鬼那厮禁法、修为都有可称道处,但还是那‘影傀儡’最是麻烦,我曾在上面吃了不少亏。”
古音听了,微微点头:“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谈得妥,便再多劳烦你一件事罢!”
“啊?”
“下去吧!”
说话间,古音当先落下。
李珣目光敏锐,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时,古音分明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几粒丹丸服下。落地后,也轻揉小腹,催化药力,面上更显出难以遮掩的倦色。
只要动得快……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头才一动,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在坐忘峰上,他无意间发觉古音不告而来,却因实力不济,险被灭口。而那时,钟隐是怎么救他来着?
古音却不知李珣心中转的什么念头,她在栏杆旁边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镜的湖面,李珣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站在她身侧,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两人一时间竟然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安静得有些过分。直到日头微微下落,斜晖照水,光芒映目之际,古音才微笑了起来:“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毙命之地?”
李珣眼角抽了抽,没有说话。
古音将目光放回到这亭台中,环目四顾:“那真像是眼前一般。只可惜,眼下不是夜里,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涌……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错过另一个景致了,我想,你看了一定会很开心。”
随着她的话音,亭台之下,湖面忽然波翻浪涌,以亭台中心,中分两边,现出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甬道来,且尚有台阶相连,一眼看去,见不到底,下面似有隐隐微光,从这里却看不真切。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这是一处颇巧妙的禁法机关,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类。
不过,在湖底修建这样一个机关,有什么使用价值吗?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来,或许是药力发散的缘故,她面颊稍带红晕,气色好了许多。而她飘飞下落,走入湖水帘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跹飞舞,如幻如梦。
李珣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见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在他身形没入水面之下时,上方劈分开来的水流倏然合拢,水力激荡之际,浪花四溅,却一滴都没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周遭却也为之一暗。
李珣脚步稍顿,但见前面古音浑若不知,依然向前,只能咬咬牙,亦步亦趋。
他每下一个层级,上方水面便合拢数分,丝毫不乱,而他向两边看时,湖底风光,透过水幕亦尽收眼底。偶有鱼类成群结队,从左右上下游过,映着透下的天光,倒是别有情味儿。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在昏暗的环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异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错,那身形若隐若现,正如她此时心思一般,难以捉摸。
正暗自揣摩的时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缓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边,才调整步伐,使二人并肩而行,同时幽幽开口:“这其实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呃?”
“不是吗?无论是什么样的症结,只要彼此都还活在世上,总还有开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几个猜想,就算你承认了,也没什么。劝解、商量、补偿,总能想出个法子来,即便没有,居中权衡取舍,也不是什么难处。”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李珣本不赞成,可是听到“权衡取舍”四字之时,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驳。
古音则接着说下去:“只有如你与叔父这般,有来无往,恨得莫名其妙的,才是绝大难题。欲杀无用、欲哭无泪,便是要找个发泄的口子也难。更何况……嗯,我这回冒了好大的险!”
听她话中有未尽之意,李珣为之大皱眉头,实在是搞不明白,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而现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处?
此时,那如水晶宫般的水道早已走完,两人已在湖底更深处,这里光线更暗,只有两侧石壁上三三两两的夜明珠,发出青色幽光。
李珣发现,这里温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随着二人位置的加深,温度也就越来越低,隐隐寒气透肤刺骨,十分厉害。
好像也察觉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随口解释道:“再向下约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处水气渐消而寒意渐长,穴眼周围更有万载玄冰,经年不化。寒意封血脉,透骨髓,倒是炼制法宝的好材质。”
说话间,她身形倏止。
李珣反应很快,亦停住身形,举目望去,前面好像挡着什么东西。
随着眼睛对光线的适应,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铁门,与甬道齐宽,将这通路堵得严严实实。
上面刻着些应是禁纹的纹路,沉沉的寒意便从铁门后面透过来,堵得人喉咙发紧。
“这是……”
“监牢。”
两个字便如冰珠般从古音唇齿间迸出来,铮铮寒气,令李珣身上一紧。
他皱起眉头道:“古宗主莫不是请我坐牢来了?”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说么,请你来看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为立这监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来,能新得此景,却也是值得的。”
古音微笑着走上前去,将纤手放在冰冷的铁门上,随着气机几次移换,铁门上诸般纹路微微一亮,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中,向一侧移开。
滔滔寒潮,彷佛一头被饿极了的猛兽,咆哮如雷,轰然冲出,瞬间将甬道充得满了,温度更是向下狂掉。
直面这寒潮,古音重伤未愈,不由得呛咳两声,但很快她就缓过气来,侧开身子,让李珣看到铁门之后那片景色。
“冷锁乌金链,寒勾玉美人。这道景致,你可还满意么?”
她没有得到响应,只因为此时的李珣,已经彻底冻结了。
铁门之后,是一个冰室。
说是冰室,其实就是玄冰之中开辟一个五尺方圆的地方,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内这位青衣佳人。
纵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因为这女子垂首跪坐,长发垂流,遮住了她的脸。
而在她两肩侧上方,两条手指粗细的乌金锁链从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来,锁链末端嵌着两只玉勾,而玉勾尖端,则将女子皓腕一发穿透,将其拉高抬起,分张两边,由此牵动这青衣女子,两臂侧翻抬高,永受这吊坠之苦。
寒潮在狭小的空间内呼啸来去,吹荡着细细的锁链,牵动着女子手臂来回轻晃。
彻骨的寒流已经将玉勾与她手腕皮肉冻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为皓腕,何为玉勾。
若不是女子口鼻间还有些微热气溢出,李珣必认定她已是一具冻尸,这也让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觉。
耳边传来古音的低语:“自从六十一年前辟得这冰室,便将她移入其间,再没有出来过,但现在,她过得似乎还不错。”
李珣没有说话,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过他无意识间握紧,且在发颤的拳头,因冰冻而再度苍白起来的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你看到她不吃惊吗?一位声称闭死关的宗门前辈,竟然被锁于北海泉眼之上,受这寒潮冰冻之苦,这不比家叔的死讯更来得惊人?”
李珣的脸色也如古音一般,苍白了下去。但古音的低语依然回荡在他耳边:“果然……虽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这其中算计的,但事已至此,我们终于把所有的盖子都揭开了。你恨吗?”
“……不”
连李珣都不知道这个“不”字是什么意思,他唇间吐出这字之后,气息匀了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却是惜字如金,只喃喃道:“何至于此?”
古音妙目顾盼,在室内外二人脸上打了转儿,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种模样,这位一心要当我婶婶的,又怎会善罢罢休。也只好锁她在这儿,借着寒气清清脑子。”
顿了顿,她又用极微妙的语气道:“怎么,心疼了?”
“不,我是说……绝妙!”
李珣的声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个怪异的长调,他像是在加重语气,又像中了疯魇,脑袋脖子都在无意识地晃动,只有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来:“这法子,妙极了……我为什么没想到?”
这几个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离破碎,再不成音。而这一句话,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再有气息从肺中挤迫出来的时候,已只能与声带摩擦,发出沙沙的低喘。
古音近身来,想看看他的情况。然而,李珣反手一挥,将她挡在身后,接着侧过半边脸来。
只见他眼角余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轻叹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们还谈得下去么?”
“谈!为什么不谈!”李珣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但语气却出奇地稳定:“我记得清楚得很,你刚刚说过,有劝解、商量、补偿,是这样吗?”
古音微怔,继而恍然道:“若只是这位,也谈不上什么补偿,如你所想,如你所愿,至于其它的,我们事后还可以再商量。”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却是哑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气,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