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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已中空分叉的巨大枝干,向着斜上方横扯出来的一棵粗干,静静地躬下身去。
嗡嗡的议论声立时响起。
天空地下数百名各宗修士与诸方散修,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却同样兴致盎然地就此情形发表议论,和身边的朋友或陌生人争辩。有些难听的言辞不可避免地顺风飘来,李珣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第一次祭奠时,他以大礼参拜,接下来数次,他都是躬身行礼而已。毕竟林阁的墓穴还是在连霞山上,此地仅仅是他殒命之所,礼行得重了,反而显得虚伪。
从这一点看,颜水月的评价倒也没什么错处。
如是三拜。李珣再躬到地,身子稍稍停顿,藉此整理心中软弱的角落。
待到将已经模糊的影子尽数排开之时,他行将起身,而此刻,眼角处烙上了一个红影。
周围的嗡嗡声响猛力断绝,喧嚣的水镜洞天之前,忽成死地。
李珣的身子也僵了一僵,他看得很清楚。那多层细纱织就的火红裙袂,刻画着精致图案的同色鞋面,曾经是他噩梦中反覆出现的景色。
当然,还有这可以烧伤灵魂的灼热气息,便是偶尔想起,也能令李珣浑身颤栗……当然,那已不是因为恐惧。
他缓缓直起身来,半侧过身,目光直直看向仅在数尺之外的身影。对方身上辐射出来的力量实在太过刺眼,使李珣不得不微眯起眼睛,却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来人正是天妖凤凰。
自从少时一别,李珣还是首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位给予自己绝大屈辱的妖魔。
她仍是一身大红裙装,肩上披了件同色披风,而只在风帽边上,露出一圈雪白的貂裘,修长的身子笼罩在披风之下,看不清身姿曲线,却别有一番静谧安详。
是了,时光流水匆匆过,对她而言,恩怨本身已算了却,在时光长河的冲洗之下,李珣已很难从她素净雍容的脸上看出当年凄怆绝厉的影子,凤目中流动的火光也倦怠了,像是波涛不惊的深海。
李珣迎上这样的眼神,心中却止不住困惑。难道她忘了,就是她亲口所说:“你日后若敢进我十里之内,我便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声音似乎还缭绕在他耳边,李珣忽觉得脸上隐隐作痛,那是曾经一记重重的耳光。还有比这耳光更痛的痕迹,正深刻在他心底最深处,随着回忆的深入,齐声悲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嗓音锁定在最稳重平和的水平线上,稍稍欠身之后,方道:“栖霞元君,别来无恙?”
一语飞度七十载,无数重嶂飞影在眼前如水般流过,给李珣的话音注入了莫名的沧桑。然而,相对于妖凤立身鸿蒙,几同寿天地的人生,这点沧桑不过是水滴一点,落入大海之中,连片水花都溅不起来。
妖凤深沉的眸光没有任何变化,唇角却微微牵起,略消减几分雍容威仪,透出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目光在李珣脸上一扫,她转脸看那根旁出的枝桠,末了低语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也算后继有人吧。”
旁人听来,这只是寻常的赞赏和感慨,然而只有李珣这深知根底的当事人才明白,这无异于最毒辣的讽刺。而且,妖凤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罢了。
李珣眼中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冷的膜。他不恼恨妖凤直言,却特别在意七十年过去,他在妖凤眼中,依然没有一个本质的长进。
是的,他从不自视过高,但也不会妄自菲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妖凤这一回,是真正地小看他了。
简单的对话之后,两人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李珣眼神垂地,妖凤抬眼看天,场中陷入最尴尬的静默──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的。
妖凤初至时带来的威压渐渐消去,周围不自觉退开的修士们,压抑着呼吸,开始第二波的议论,这回议论的对象中又加上了妖凤,不过,声音却比先前要微弱太多了。
这似沉默又似僵持的气氛在持续了一小会儿之后,终于被外人打破。
数里之外,琅琊水镜之天的入口,有人沉声开口,音质清亮,语气却未必佳:“远来本是客,却不是栖霞元君为何而来。”
妖凤听到这声算不得客气的招呼,冷诮一笑道:“原来是水镜先生亲至。坦白说,我为的就是传说中的彻天水镜。我倒想看看,当年一语害我家破人亡的谶言偈语,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
这句话听在李珣耳中,大有古音的无赖架式。家破或有,那人亡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此时却光明正大地将罪状安在水镜宗头上,当是师出于古音而更胜于古音了。
李珣冷冷发笑,声音不大,在此时的环境下,却极是清晰。妖凤自然听得清楚,回眸看来,虽未必生气,可目光中陡然亮起的锋芒,却在无言中提醒李珣,操持着把柄的,究竟是哪位!
无言地偏过头去,李珣见好就收,即使如此,他的胆色在周围人中,也是一等一的了。
天底下有几人敢在妖凤眼前落她的面子,还能站得好好的呢?
将李珣镇住之后,妖凤又道:“我虽是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彻天水镜运转,需是在天星移位,阴死阳生之时,数万年来,从未改变。
“偏偏今年,贵宗说变就变,向后顺延一月,称得上是轻松自在,我心有好奇,故而来此一观。”
这话就是直指水镜宗妖言惑众了,固然有强词夺理处,但效力还是有的。周围修士,尤其是诸多散修,嗡然议论之声大起。不能说水镜宗的信誉就此扫地,可在家门口受到置疑的感觉也绝称不上太好。
水镜先生不愧是一宗之主,只涵养一项便远超常人,虽不见人影,可他嗓音甚至比之前更来得清雅出尘。
“元君误会了,此次水镜大会,关键并非是谶言偈语。也不瞒元君,早在一月之前,彻天水镜上,偈语已现,只等着诸宗道友前来,再公示而已。”
此言一出,周围的议论声更是嘈杂。
妖凤的态度也很奇怪,听到这便似心满意足,微笑之后,再不言语。
倒是水镜先生言语殷殷,越发客气:“元君远道而来,我宗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洞天内无甚奇处,只是清净而已,可为元君暂歇之地。水月,还不领路来!”
旁边早吓呆了的颜水月听闻此语,“啊”了一声,小脸上紧张得都要哭出来。
让她这个修道数十年的后辈,去靠近妖凤这绝顶妖魔,委实是难为她了。偏偏她不懂得掩饰,生动的表情落在旁人眼里,既让人为她担心,又令人发噱。
妖凤倒没有难为小姑娘的意思,她前行两步,忽地扭头朝着通天古木上发话:“无忧,还不下来?”
尖锐的呼哨声中,一个粉红色的影子从高处浓密的枝叶间翻滚下来,人未至,清脆的笑声已令人心情活泛,十分舒畅。李珣不由抬头去看,那翻翻滚滚落下来的少女,从初识到现在,总让他疑惑不已,辨不清其中的玄机。
全天下能有这般手段的,也只有他名义上的亲师姐,林无忧林大小姐了。
犹记得在嵩京长街上初识之际,有个闲人说这少女再过两年长成身段,便是倾城倾国之姿。可如今近七十年过去,说话那人恐怕已经骨肉化灰,而无忧小姑娘依然是那般天真姿态,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她就长不大吗?
李珣隐然觉得其中有些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无忧天真恣意的笑脸在他眼前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招呼:“啊哈,师弟你也来了!”
在人前,这称呼对李珣是个不小的困扰,难得他能保持面色不动。
还好,林无忧保持了她一贯的高深莫测的举动,并没有让李珣为难,银铃般的笑声中,她踢踏着脚上的绣鞋,一路风尘,跑了个不见踪影,只听她遥遥唤道:“水镜洞天天光云影的美景我一定要看个清楚!”
妖凤早习惯了女儿这般形态,她微微一笑,自顾自地缓步前行。这时颜水月才真正反应过来,仓促间向李珣打了个“小心”的眼色,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李珣暗吁一口气,忽又想到古音透露出来的信息。感觉中,现在妖凤和古音的关系应该还维持原状,否则,刚刚那个照面,妖凤又岂会给他半分面子?
这事先不必管,难得有了空档,他不如……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忽从人群中透过来,打在他脸上,强大的压迫力令他心神一震,脑中倏然断绝。他身上打了个激灵,猛然回首,眼神自动过滤掉人群的诸般面容,直指那目光起始之地。
耳中响起一声轻咦,已经远去半里路的妖凤似乎也有了感应,定住身形,移目看来。只是此刻,李珣已顾不其他,在眼睛捕捉到目标的刹那,他便呆怔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入目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形象,高瘦的身体披着由雾松铁织就的苍黑道袍,大袖飘飘,俊秀的脸上微笑隐然,而笑容生就的纹路却颇有几分阴森冷厉。
围观人群中有眼尖的,只顿了半息,便有几个叫声轰然而起:“幽魂百鬼!”
明心灵竹,幽魂百鬼,近年来,通玄界如日中天的两位后起之秀,在传说中的多次较量比拼之后,终于在人前显露出本来面目。
看虚空中寸步不让的目光交击,纵然远比不上天妖凤凰压倒一切的神威,却更使人热血沸腾,难以自制。
果然……是她!李珣从呆怔中回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忍着差点爆出口去的狂笑。
至此时,他高悬的心脏怦然落地,全身都轻松下来。说实话,把阴散人留在万里之外独立办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的,而看到此人之后,那些担忧便尽数飞到九霄云外。
此时就算妖凤要取他性命,怕也没那么容易。
他表面上做出冰冷眼神,与其针锋相对,暗地里则调控体内沉潜多日的蛊虫,以特殊的方式,向对方问好。哪知才做了小半儿,一道神念横空杀出,直烙在他脑中。
如滚沸水的力量让李珣差点儿惨叫出声,耳中则响起妖凤的低语:“不要忘了剃刀峰之事……若你真能与此人齐名而不落下风,那件事,我便答应了,也无妨!”
最后几字已经微弱至不可闻,但除了第一句之外,李珣却是稀里糊涂,满头雾水。这没头没尾的,都是什么啊!
李珣心中震动,眼神便也有所散乱。对面的百鬼便在此时收敛神光,冲这边勾动唇角,冷诮一笑,就那么转身离开。
百鬼身形所到之处,诸修士波分浪裂,不自觉闪出一条道来,其威势便是本尊到此,怕也远远不及。看得李珣只有苦笑:姑奶奶,您演过头了吧!
念至此处,李珣猛醒过来,看妖凤那态度,莫非……扭头再看向妖凤,却见她身形早淡至难以目见,所经之处,别说“波分浪裂”,根本就是见不到一个人影。目观这无俦威煞,再想她刚刚所说的言语,李珣不由为月后的另一场约会担起心来。
他心中念头百转,虽暂时没有结果,却也不愿在这里被人当猴子看,环目一扫后,他亦御剑飞腾,化为一道虹光,转眼远去数十里外。
脱离了人们的视线,李珣长出一口气。他本来的打算此时已经完成一半,没想到那“百鬼”的嗅觉之灵敏,更在想像之上。
藉着他祭师的机会,两人已建立了初步的默契,如此的距离,更有“同心结”相互联通,再见面也就是画蛇添足了。
御剑在空中绕了个圈子,确定下方向,李珣直直降下,落在某个无人的山坳中,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迅速变装。
此时百鬼的身分不好再用,血影妖身又太显眼,想了想,他干脆用上搁置许久的“无颜甲”,化成一个面目普通的男子,再罩上一件长袍,便成了此间最常见的与会散修,融入人群,恐怕最熟悉他的人,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来。
唯一有些不便的,就是手上没有一把剑器,无法御剑飞空。其他如御气飞行和驾云之术,都有些扎眼,想了又想,他只能使出普通的神行之术,挟以少许五行遁法,过山蹈水,如履平地,速度倒还过得去。
认准了东华山的方向,他一路疾行,无人处便贴着地面御气飞掠,千余里的路途,小半个时辰便已走完。
从李珣此刻所立的小山丘上遥遥看去,东华山腰处的精舍已可略见飞檐轮廓,正如颜水月所说,里面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无。
以七修尊者的高傲自负,最大的可能便是在精舍中调息打坐,懒得出来现世。
李珣也无意打扰,他只是对七修尊者携来的弟子感兴趣。据他所知,他最担心的那个徐亢,便是七修的得意弟子,怎么也有三两成的机会,随行侍奉。
遥遥打量了会,见精舍院落中确实没有人影走动,他低哼一声,并不冒进,而是返身折回。
七修尊者怎么说也是邪宗内仅在罗摩什之下的绝顶人物,耳聪目明之外,更有神通感应,不是轻易能瞒得过的。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被七修衔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