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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曼当下额头上就冒了冷汗了,如果说在吴家吴顼最怕的人是吴宏,那么她最怕的人就是吴老太君。
要说一个老太太有什么可怕的?
没什么可怕。但是一个随时都能把她踩到脚底下让她的美好生活化为泡沫的老太太就比较可怕了,偏偏这位老太太还不太喜欢她。
所以,杨曼是真的不敢有一点怠慢的,赶紧跑到偏院里,把能动员的人手全部动员起来,将院子里的枯草能拔的全拔了,还有被雨水打落的树叶花瓣,全部拾起来,找个地方埋了,另外将围墙、屋窗花格都用清水洗了一遍,弄得本来就阴湿湿的院子更加湿气浓重。
屋子里都点了熏香,将湿气冲淡了些,院子里就没有办法了,总不能生几堆篝火烘干吧,只能找了一些干布,尽量将水吸干,虽然效果是有,可是杨曼看着那些吸水的布,直犯心疼病,这么一弄,这些布算是完了,最多只是洗干净以后当抹布用,这得浪费掉她多少钱啊。
好在今天天上虽然乌云未散,但好歹不飘雨了。这样一弄,整个院子倒显得清爽了些,也算过得去了。
午饭后不久,吴老太君果然来了,陪同还是陈氏,当然,高氏和苏氏也跟在后面。
吴老太君的手段
杨曼带着院里一干大小使女仆妇,在门口热情迎接,不过被吴老太君很自然的无视了,还是高氏扶了她一下,道:“曼娘不必多礼。”
吴珍容还在屋子里躺着,这时听到外面的响动,在怡兰的搀扶下勉强起身,刚走两步,吴老太君进了门,连声道:“躺着躺着,好孩子,你身子骨不好,什么礼数就都免了。”
太过和蔼慈祥的语气,反而将吴珍容唬得一愣一愣,被高氏和苏氏硬是按回了榻上。
那苏氏还笑脸盈盈道:“就是,躺着吧,老太君心疼你,你听着就是。”
吴珍容更加摸不清头脑了。往日吴老太君虽然没说不喜她,但也不曾这么亲热过,只是她还算念了些书,偶尔吴老太君会叫她过去写几首应景的诗词。可是今日看这架势,倒好像自己成了吴老太君的亲孙女似的。
苏氏在一边又道:“五丫头啊,你要出家的事情,老太君已经知道了……”
她还没说完,吴珍容便惊得脸色一白。
却不料苏氏继续道:“老太君说了,咱们家已经有两个女儿跳出红尘外,一个皈依佛门,一个出家为道,你虽孝心一片,想在佛前为老太君祈求长生,为我吴家祈求平安,但是老太君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你,还有你奶奶、你父亲、你兄弟,大家都舍不得,你们说对不对啊?”
“是啊,咱们家统共才有几个女儿家,怎舍得一个个全都离家。”高氏不轻不重的搭了一句。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杨曼彻底糊涂了,她看着吴珍容,却发现吴珍容也正求救似的看着她,杨曼丢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心里更纳闷了。
不过那两个跳出红尘外的吴家女儿,她却知道一点的,说起来,那两个吴家女子都是她的姑姑辈。那个出家当道姑的,是吴六老太爷的女儿,据说,这位姑奶奶出生时辰不好,算命的说她命里无父无母无兄弟,换个说法就是她克至亲,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恰巧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反正吴六老太爷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打算溺死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是这个女儿的母亲,也就是那位失了宠的暮蔼夫人拼死哭求,又请了自家一位出家当道姑的姑姑来将那女儿接走,发愿要舍了这个女儿,保一家平安。
既然当母亲的愿意舍了女儿出家为道姑,自然就不算是吴家的人了,断了尘根,也无所谓父母,谈不上什么克不克的,所以吴六老太爷就抬了抬手,放了那位姑奶奶一马,只是再不承认他生过这个女儿,也不准这个女儿长大后回到吴家来,暮蔼夫人也因此失宠。
至于另一位当了尼姑的姑奶奶,说起来就更倒霉了,她是吴八太爷的女儿。那时候,吴老太君已经开始信佛,有一日做了个梦,梦到有个全身发光的弥佗说吴家会有一劫,想要化劫,必要舍一至亲之人,剃发出家,在佛前长年祈祷,方可免劫。
这种事,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吴老太君就劝服了吴老太爷,一定要从子女中找出一人剃发出家入佛门。这种事情,本房的女儿自是舍不得,六房的也挑不出,因为吴六太爷说了,他已经有一个女儿当道姑去了。最后只从八房挑了一个出来,只因那吴八太爷在宗族里说不上话,只能含泪舍了一个亲生女儿。
因着这事,吴老太君一直对自愿出家当尼姑的吴家女孩儿打心眼里喜欢,她喜欢吴珍宝,就是因为吴珍宝投其所好,经常陪她念念佛经。这一日听高氏和苏氏过来说,吴珍容竟然也有出家的打算,而且还是拗了性子宁可坏了身子也要出家,心里就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亲自过来看看吴珍容。
吴珍容哪里知道高氏和苏氏把她的事只说了出家的那一半,而为什么要出家的那一半却隐瞒了,所以才不知就里,被吴老太君的和蔼弄得不知如何反应。
这时陈氏已经乐呵呵道:“果然是我嫡嫡亲的孙女儿,这么有孝心,让人喜欢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吴珍容是庶出,当然配不上嫡嫡亲的孙女儿这一评价,但是陈氏是有眼色的,知道吴老太君这会儿正是喜欢的时候,她自然是锦上添花,高抬了吴珍容一把。
“就你有好孙女儿,真让人羡慕的……”吴老太君笑咪咪的,从手腕上脱下一串檀木佛珠,亲手给吴珍容戴上,“五丫头,你有这片心意,便是好的,只不过我们吴家有头有脸,哪里能让女儿一个个全都当姑子去,传出去,那些不知就里的,还当我们吴家连个姑娘都养活不了呢。”
杨曼听得一头冷汗,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她一瞥高氏和苏氏,却见她们都是一张笑脸,不禁便有些寒毛倒竖。她敢肯定,这是高氏和苏氏在算计人,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看出到底要怎么算计法。
不过谜底很快就解开了。
只听吴老太君又道:“你既已发了愿,要出家为尼,这个愿不还是不好的,须知佛前不打诳语,不如这样吧,便让你的贴身使女代你出家,这也是大户人家常用的法子。”说着,她瞅了怡兰一眼,“我瞧这丫头好模好样儿,风骨也有些像你,代替你出家再合适不过了。”
狠,好狠!
杨曼倒抽了一口冷气,却见怡兰瞬间白了脸,尖叫一声:“不……”
苏氏猛的上前一步,抽了她一巴掌,道:“闭嘴,老太君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跪下谢过老太君。”
大户人家的女儿,轻易是不能让她去出家的,更不会轻易许嫁。真的发了出家的愿,一般也是用使女代替,因为,这些女儿,都是利益交换对象,尤其是像吴家这种源远流长的世家,千百年来,吴家之所有以能长流不衰,甚至成为江南第一望族,就是因为有一张通过历代联姻交换而来的关系网,他们抱成一团,盘根错节,将自己的根深深的扎在这片大地中。
像之前的那两位姑奶奶,都是特例,是不得不让她们出家。正是因为已经损失了这两个女儿,所以吴珍容这一个,才更加不能去出家为尼了。损失一个女儿,便代表损失了相当一部分利益,这和普通百姓家的观念不同,普通人家管女儿叫赔钱货,因为出嫁的时候是要倒贴嫁妆的。
“不……不……姑娘,救救我,我不要出家……不要……”
怡兰大声尖惊叫着,可是吴珍容这会儿根本就不敢出声,她并不笨,这时候也已经明白过来,可是她什么都不敢说,吴老太君的威严在吴府里是至高无上的。
难道吴老太君是在借怡兰震慑自己?吴珍容思来想去,她没想到高氏和苏氏只说了一半的话,还以为是吴老太君用这个法子在警告她。如果换作之前,也许吴珍容的拗脾气发作,真就不管不顾一心要出家了,可是这些日子她一边养伤一边反思,再加上杨曼那天跟她说的话,让她也渐渐有些清醒了。
没错,吴珍容实际上,就是犯了单相思,人家柳永柳七先生压根就不认得她,是她自己沉侵在柳永的诗词里无法自拔,觉得这样的男人才是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就算不能嫁给柳永,她也要找个跟柳永差不多的男人,所以她才对吴老太爷要安排她的婚事反弹那么大。
眼见吴珍容只是垂着头不出声,怡兰的尖叫声更加响亮:“老太君……老太君,我不出家……姑娘也不是真心想出家,她是要……”
啪!
苏氏又是一记耳光打了上去,打得怡兰偏过了脸,嘴角也惨出了血。
“来人,把她拉出去,在老太君面前叫叫囔囔,成何体统。”
马上进来两个仆妇,一左一右挟住怡兰,顺手还捂了她的嘴,将她拖了出来。
吴老太君这时才笑了笑,道:“这丫头,还欠了些□,不够稳重,但愿将来受佛法熏陶,能改一改性子,也不枉我们爱护她一场。”
杨曼只觉得自己的背心都被冷汗打湿了,老太君就算是有些耳背,也不会没有听到怡兰的尖叫,可是她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还是这样一副慈爱模样,甚至还拍了拍吴珍容的手。
“五丫头,你与那低贱的丫头不同,要稳重,要端庄,时时都要记着自己的身份,谨守本分,才是做女人的道理。”
“是,老太君,珍容知道了。”吴珍容的声音都在微微打颤,她本就是绝顶聪明之人,之前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这时醒悟过来,便觉得全身都在发颤。
“好了,我也不多待。”吴老太君在仆妇的搀扶下站起身,环视了屋子一眼又道,“这屋子朝北,怪不得一进门就阴渗渗的,我才坐了一会儿,就觉腿骨有些酸疼,怎么能让五丫头养身子。明日,就让五丫头搬到我院里,随我念念经,自有菩萨护佑她。”
“是。”
高氏、苏氏还有杨曼齐齐弯腰应声,至于她们心中是什么滋味,便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归来
终于,送走了吴老太君,杨曼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心里也跳个不停。吴老太君太厉害了,不用怒色厉声,随便几句平常话,就能让人打从心底里露怯发寒。难怪自从吴老太爷过世之后,六房也没能骑到长房的头顶上,她敢说,就算是吴六太爷,也要对这位老太太忌惮七分。
不过,阿弥佗佛,总算都走了。
杨曼去了一块心病,直到内厅里对着观音像烧了几柱香才算完事。
过了五日,那怡兰果然被送出了吴府,走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好像已经认命了。
陈氏也见了朝芙夫人一回,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反正出来的时候,朝芙夫人的眉眼间颇有些不太愉快,隔了一日就将怡兰的两个哥哥、也就是在她手下做事的两个小管事给调得远远的,再也没让回来。
后来,高氏曾经在私下里略略对杨曼提了一提,说是这个使女在府外已经有了相好的,是个挺有才华的穷秀才,她做着有朝一日想当夫人的美梦,唯恐吴珍容一嫁,她就要跟着当陪房,因为串唆着让吴珍容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寻求一个如意郎君,去争取婚姻自由,因此闹出了要出家这一档子事,她只求能拖一拖时间,就可以趁这个机会请求放自己出府嫁人,至于之后吴珍容会嫁给什么人,她却不关心了。一位大家闺秀,再怎么着,也不会嫁得比她差的。
杨曼只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像不出会有这么荒谬的事,当初她只隐约觉得这个使女不太安分,想让高氏将她放出府去而已,却万万料不到,怡兰竟然有这等心计,又是这等的心高,为了圆自己的夫人梦,居然敢连自己的主人也敢算计。
有的时候,女人,尤其是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女人,真的很可怕。但却又不知道,那位将怡兰放到吴珍容身边的朝芙夫人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吴珍容的事情,她知道吗?知道多少?有否在其中推波助澜?
大家族中的事情,往往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可怕。杨曼只能抛去那些杂念,最终她还是为吴珍容争取婚姻自由而失败的事情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吴珍容在松寿院里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