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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茶茶走了,段氏方才打开食盒,准备取了糕点给儿子和弟弟吃用。食盒颇沉,她心中暗道:这得装得多满啊?及至盒盖挪开,把眼往里一瞅,不由倒吸了口气。只见里面放了四块粤式酥糕,并不惹眼,惹眼的倒是旁边那五块银饼。她取了一块,入手沉甸甸的,怕有二十多两。其他四块只大不小,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两了。
段氏这才知道,徐家名义上是来送糕点的,实则是怕段家手头紧,成亲时丢了面子,特意送来了银子。她本想退还给人家,可是自己家中情况也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丈夫做的是小官,又是个清廉自律的人,本就没什么积蓄,当初看病抓药就把家底掏空了。眼下家里连下人都养不起,只剩下一个老仆,那是在段家干了三十年的老家人,甘愿不领工钱也不舍得离去。
这些事都不是秘密,实在没必要逞强。看着尚不懂事的儿子,急需用钱娶亲的弟弟,她也不觉得自己能逞得起这个强。
段氏盖上食盒的盖子,仰头吸了口气,原本那种窒息的感觉仿佛被一股清风吹散,求死的心也去了几成。
路再难走,终究还是能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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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七锦衣卫
刘峰微微低头,穿过月门。他长得很高大,但也没有高到能额触门楣的程度,只是因为北方呆得久了,回到精致的江南总有种公牛进了瓷器店的局促感,生怕一个转身就撞坏东西。偏偏江南的东西又都是那么柔美,怎么看都不像北方出产的那般厚实耐造。
棋妙就在月门后面等他,两人见面后也不打招呼,默契地往徐元佐书房去了。在通报的时候,棋妙也不说名号,只说老六来了。
徐元佐放下手中的报表,示意刘峰坐他对面。
这种隔了一张书案对坐说话的方式在别处并不多见,不过相比徐敬琏其他的诡异举止,这并不算什么。
刘峰等棋妙端来了茶再次出去之后,方才道:“佐哥儿,那边的确上当了。”说罢,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徐元佐。
徐元佐展开一看,果然是翁氏在苏州挑唆姑苏商人合力拒买松江徐氏的布匹。翁少山相信徐家挺不过这一关,肯定得大量出售棉布增加流动资金,方能去京中打通关节。苏州作为松江的重要客户,从江南到北京,运河沿岸都有他们的店铺。如果苏州商人这个时候抵制徐家布,无异于雪上加霜。只要能让徐家周转不灵,说不定还能将以前亏出去的都抢回来。
“有多少人跟着翁少山?”徐元佐问道。
“不少。”刘峰道:“佐哥儿要名录么?我这儿有一份当日去翁家赴宴的人家名单。不过具体有多少人跟着干,这就有些说不清了。”
徐元佐微微摇头,要这种名单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商场上你死我活,墙头草多得是。难道全都拔光?不说有没有这个本事,光是这种心态就不是个商人的心态。他道:“这些人家就如此信任翁少山?”
“一来都是东山商贾,翁少山颇有些声望。”刘峰道:“二来嘛,翁少山当场也唱了一出金山银山,结果木架子承不住金银,让人怀疑咱们年会上发的金银都是假货。”
“呵。”徐元佐冷哼一声:“我用的是熟铁架子。”
刘峰跟着笑了笑:“不管怎么说,翁少山也算是干得漂亮。现在那些商家都说徐家没银子了。虚张声势,肯定熬不过去。”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收购别家的布?”徐元佐问道。
刘峰道:“他们说是要压价再买。不过从翁弘济的小妾那边打听得:其实他们早有计较,在侵占府库一案未成定局之前,绝不买松江的布。以免徐氏走别家的渠道出货。”
徐元佐轻轻一笑:“这真是下了大本钱啊。”
眼下这个时代,做生意全靠信用和人脉。无论是采购还是供应,都不愿意轻易更换合作伙伴。因为在缺乏量化标准的情况下,货品的质量出入太大,若是贸然更换供货商。卖出去的商货质量也十分堪忧。
苏州的东山商人为了逼死徐家,还真是舍得拿自家积累的人脉出来赌。
徐元佐倒是也能理解,一旦徐家倒台,松江这边失去棉纺巨擘,那么苏州商人就能从更散乱的小户手中收到更便宜的货——等于打掉了一个流通环节,说不定还能取得一定程度的定价权。这个诱惑还是很大的。
“他们之中也有人提到了佐哥儿南下的事,担心佐哥儿是否会将货销到南边去。”刘峰继续道:“不过有些人却说佐哥儿去闽粤只是拜访老师,并没有与当地商贾交往,更没说供货的事。这事还要请佐哥儿确认。”
“我的确只是拜访老师,跟当地商贾没有往来。”徐元佐道。
刘峰眼睛一亮:“那么就是说。咱们的确有消息漏出去了。”
徐元佐点了点头:“这事也归你管。”
刘峰道:“是!”
“等等,”徐元佐提前道,“如果不是故意出卖我的,好生教育一番,打发到岛上去就行了,不要太严苛。”
“小的明白。”刘峰应诺,又继续道:“佐哥儿,苏州还有一股潜流,是说辽海那边的事。他们打听到了佐哥儿去年从辽东进的人参、鹿茸大赚一笔,都在想分一杯羹。东山那边也在推动这事。不愿佐哥儿独霸辽海。”
徐元佐笑道:“那是当然的,他们要把我困死在江南,辽货若是源源不绝进来了,他们的作为还有什么用处?”
刘峰静静听着。并不搭话。他的任务是收罗消息,并不是做出决策。
徐元佐却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问道:“这些时日,苏松方面进行得如何了?”
刘峰道:“我已经与几家世交重又攀上了关系,只说我在杭州经营买卖,从苏松常湖进货。故而需要他们照料。”他轻哼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好叫他们照料的,只是要些消息罢了,他们也乐得实惠。”
徐元佐有些不放心:“锦衣卫对市面上的消息真有那么灵通?”
刘峰笑道:“佐哥儿别听市井里传的那么邪乎。锦衣卫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谁有那么大本事成天盯着地界上那点事?无非是监控一些容易闹大事的,比如地方卫所,或是聚集起来的妖人。之所以我能从那几家世交口中套得消息,关键在于他们就是吃这行饭的。平日里不知道倒卖了多少消息出去。他们又有部照,还能拿人审问,这之中又能得到许多外人不知道的隐秘。”
徐元佐微微点头:“原来如此,我还真当锦衣卫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呢。”
刘峰苦笑道:“佐哥儿说笑了。若是锦衣卫有这种本事,哪里还需要费尽心机经营呢。”
“其实经商就是比谁消息灵敏。那些人家既然得了消息,为何自己不做生意呢?”徐元佐问道。
刘峰脸上都皱起来了:“关键就是光有消息不用会啊。譬如这东山商人不买松江布的消息,便是小的从那些人家嘴里挖出来的,可他们即便知道又能如何?”
徐元佐哑然失笑,道:“说的是,术业有专攻。拿消息,他们在行;做生意,还是得看我们。”
刘峰脸上绽放出笑容:“佐哥儿说得是。”
徐元佐道:“好了,你先下去吧。要抓紧时间进行江南设局。消息来源一定要多,要广,要精确。名录也要建起来,但凡是有影响的商家,都要独立成档。”
“是,佐哥儿,小的明白。”
徐元佐从抽屉里又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饼,推到刘峰面前:“该花就花。”
刘峰也不客气,接过银子,道谢而出。他本是江南籍的锦衣卫百户,随着父亲调派到了北京。因为在京中混不下去了,正好碰上徐元佐北上。两厢一接头,徐元佐发现此人虽然有些破落户的嫌疑,但是家中世代都是坐探,对刺探消息和情报分析说得头头是道。他家在苏松浙江还有不少通家之好的锦衣卫家族,一旦能够联络上,就是一张现成的情报网。
徐元佐并不需要军国大事的机密情报,对于商场上的动向就很在意了。在之前试用刘峰的时候,发现他演技不错,思路也挺广的,的确对得起他的身价。后来徐元佐南下闽粤,在江南布置商业情报网络的任务就交给了刘峰,从这回验收成果来看,银子并没有白花。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徐元佐靠在椅背上,开始策划如何将计就计,好叫苏州人长点记性。以及辽东那边,又该如何开门迎客呢!徐元佐颇有些愉悦的感觉,就像天下无敌的寂寞高手终于看到了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
准确来说,苏州那边的实力肯定是要更强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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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八胜利的董事会
大明从弘治中兴之后,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嘉靖时农民借贷生产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在隆庆五年的江南,几乎没有人不借贷生产。自耕农和小地主或许还能自己承担大部分,但是手工业者,尤其是在丝绵领域的生产者,必然是要借贷的。
他们借贷的对象主要就是下游企业,针对性也很强。比如织布的人家,大多是从徐氏布行借贷,生产出了成品,直接卖给布行抵债。去掉成本之外的结余,便是家中盈利。周而复始,家庭经济环境越来越好,规模益发扩大,渐渐也开始自己放贷,从单纯的劳动者转变成了生产资料占有者。
正是这个良性循环令江南的商业持续走向繁荣。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个永远无法满足的市场,如果生产者与市场的渠道中断,那么资金链就会发生问题。资本没有办法回笼,明年的贷款能力就会受到影响。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长远的眼光,如果今年的货卖不出去,谁还会持续放贷、收货?真当库存没成本么!
徐元佐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仁寿堂的董事会——新集团基本也是建立在仁寿堂的基础之上,这些人仍旧还是核心合伙人。董事会对于徐元佐的消息很重视,并没有探究来源便采信了。
不过他们却不不相信苏州人能够做成这么大的事。
“这不是开玩笑么?他苏州不买松江布,难道浙江也不买?常州、应天,都不买了”众人隔空嘲笑翁少山的异想天开。就好像听说有人能把牛吹到天上去一样,根本就是个笑话。
徐元佐也乐呵呵地跟着众人一起笑,同时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程宰已经是公开的铁杆佐哥儿党了,时刻关注着徐元佐的反应。他看了徐元佐这个笑容,只觉得内涵颇深。循着基本的逻辑来说,若是徐元佐不信,如何会拿到董事会上来讨论?所以这笑容,就像是在嘲笑这些嘲笑翁少山的人。
“敬琏怎么看?”终于有人问道。
此言一出。屋中一片寂静,让徐元佐都忍不住想扔根针,试试能否听到落地的声音。他让沉寂又酝酿了一会儿,方才悠悠道:“翁少山能做到百万身家。真是个白痴?我看未必。他们既然定了策,那么执行上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但是要松江布不出府,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有董事道:“松江衣被天下,若是一年不出货,来年布价肯定大涨啊。”
徐元佐笑了笑:“匪夷所思?我倒是随便就想到了两条。”
众人在仁寿堂之外的产业中。或多或少是与棉布有交集的,立刻竖起了耳朵。
“第一,蔡国熙还是苏松兵备道。他若是卡住了水陆关卡,谁能卖到外地去?”徐元佐问道。
众人心中一颤:把这尊瘟神忘了!
兵备道作为文官,不能直接调动卫所兵丁,但是卫所也不愿意得罪兵备,派点人手去卡水陆要道不算什么大事——巡检司都能做。他们甚至连名目都不需要,派人守住了要求开验,就跟打劫一样,谁家过得去?
“第二。皇店采办。”徐元佐悠悠又道。
众人又是一颤:这也太狠了点。
明人所谓采办,在唐宋称为和买。据孔颖达考证,和买这种经济行为可以上溯到先秦时代。不过这个词的本意是两厢情愿的公平交易,可惜后来就成了官府强行勒索的代名词。《卖炭翁》里“一车炭,千余斤……半匹红绡一丈绫”,就是典型的和买。
大明的官员是没资格和买的,但是皇店——皇帝家开的公司是可以通过中旨指定某地和买某货。若是正常情况下,和买价格也不会很离谱,因为和买的对象也是官绅资本,互相要留点面子。不过现在高拱是要针对徐阶。儿子都要抓去充军了,哪里还需要留这份面子。
“说不定还有第三,”徐元佐晃晃悠悠又伸出一个手指,“再次禁海。我此番南下。发现闽粤沿海仍旧是私港遍地,国家从月港收到的市舶税不过万两银子,却要承担许多烦恼,这等情况之下,煽动禁海也是有可能成功的。”
众人这回满头大汗:“对面那位可是圣眷正盛的首辅老大人,果然不能等闲视之。”
“翁少山只是在给他们敲边鼓罢了。”徐元佐总结道。
众人左右互相低声说话。会议室里一片低沉的嗡嗡声。
程宰凝神听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