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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长这么高,在这个时代难免会自卑。看她步行从容。肯定也没裹脚。如今虽然裹足并不流行,但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多半会从俗。再加上她为了家族生意抛头露面,和男子一样办事,可见家里更希望她是个男孩。
这都是让人产生自卑心理的原因。
从这位姐姐身上的气场上来看,显然因为自卑而假装强势,因为敏感而伪装成淡漠。
“你杀过人么?”沈玉君突然问道。
徐元佐拍了拍吓呆了的徐良佐:“你先进去,外面风大。”
徐良佐连忙转身逃了进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哥哥和那位表兄,手上抓了一根鸡腿压惊。
“表兄啊,你不用拿这话吓唬我。”徐元佐轻笑道:“你杀过人么?”
沈玉君强道:“起码我见过!”
“表兄啊,你敢杀人,那你敢叫一个人活下去么?”徐元佐缓缓问道。
沈玉君一愣:“什么叫敢?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么?”
徐元佐微微摇头:“有些人活得并不好,有些人还会不想活。你有没有能力叫他们重燃生活的快乐和期盼呢?杀人多简单,我随时可以想出几百种法子终结一个人的性命。而我说的‘活人’,你能想出几种法子?”
沈玉君总算不是蠢人,心中暗道:这虽是小屁孩的胡言乱语,倒是有几分哲理藏在其中啊!
不过她仍旧不肯认输,道:“你怎知我没有?”
“因为你连自己都没活好。”徐元佐转过身,面朝里间,对母亲和弟弟笑了笑。
沈玉君只用余光看徐元佐,压低声音道:“你就知道我活得不好?”
“嘁,你若活得好,会笑吗?”徐元佐摆出真挚笑容的模板给她看。
沈玉君顿时黯然。
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上一次流露出笑容是什么时候了。
这些年来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然后独当一面,发号施令。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心存敬畏;在母亲面前只觉得老太太唠唠叨叨,让她烦躁。
谁能让她笑一笑?
“你今年多大了?”沈玉君站直了身体,俯视徐元佐。
徐元佐也不由站直了身子,不过仍旧是矮了她半头,这无疑很让人受挫。
“十四,我还能长。”徐元佐淡然道。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沈玉君找到了突破口,重新扳回了主动权,斜视徐元佐。
徐元佐缓步走了进去,高声笑道:“外面风真大,就像刀一样割脸,这要是吹个几天,岂不是粗得跟砂纸一样?”
沈玉君只觉得牙痒,紧紧掐着栏杆。
——姑妈家的熊孩子真是太讨厌了!
她心中暗道。
沈氏看似眯着眼睛休息,却对这对表姐弟的交流十分上心。见徐元佐笑着回来,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忧虑。曾几何时,这个一直被人欺负的大儿子,突然就变得手段老道,或怒或笑,都令人生畏。
第一六九章长沙沈家(求月票)
徐元佐在很小就知道崇明岛是我国第三大岛,面积仅次于台湾岛和海南岛。
直到了夏圩,收罗了些书籍,其中有正德年间的崇明县地图,他才知道此时的崇明尚未完成一条卧蚕状的图形,而是被水路分割,呈现出团团沙洲。
按照时人的命名习惯,多以沙洲的特点加上“沙”字相称。比如姚刘两姓的居民多,便叫它姚刘沙;地势高的,便叫高明沙;又有平洋沙、马安沙、登舟沙……种种不一而足。
沈家大宅坐落在长沙,典型的以形得名,乃是一块狭长型的沙洲。虽然在地理学上,沙基岛屿与岩基岛屿泾渭分明,不过就徐元佐的直观感受而言,并没甚区别。
大船在港口靠岸,徐元佐站在舷边看着水手搭上跳板,举目远眺,港口后面便是大片田园。再往后则是零星黑点,乃是居民市镇。
此时县城还在东沙没有迁来,自然也就没有砖土城墙了。
沈玉君陪着徐母走到徐元佐身后,故意道:“这是我沈家的港口。”
徐元佐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然而只要不是不可揣度之人,说话必有语境。若是听闻者觉得突兀费解,肯定是缺少了理解这句话的语境背景。
“哦,挺大的港口,有四个码头吧。”徐元佐扫了一眼:“这么多码头,有什么用?”
沈玉君总算逮到了机会,沉声道:“我与姑姑说话,你小孩子呆一边别插嘴。”
徐元佐一噎:难道跟个女孩子斗嘴?那真是活回去了。
徐母和蔼慈祥地呵呵笑着,打岔道:“我嫁出去的时候,这里才两个码头。”
“都是这三五年里新修的。”沈玉君道:“姑妈,咱们在这换车。走石子路回去不很颠簸。大船还要绕半圈,直接到后院码头卸货。虽然那边近些,但是水浅,还要转小船,反倒不如走前面轻松安心。”
徐母呵呵笑着,打量着自己十多年不曾回来的娘家。眼睛里已经水光闪动了。
棋妙第一个冲下跳板,先去看等在码头的马车。仆从随后,在岸上列队接应徐母。徐母在朱里身手矫健,此时此刻却跟大户人家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主母没甚两样,由徐元佐搀扶着下了船,换上车。
徐良佐被赶进了车里,徐元佐与沈玉君骑马在前面引路。
沈玉君扫视着四野良田,道:“你目力所及的良田,都是我家的。”
徐元佐看着春风之下的新苗。随着马浪起伏,道:“表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炫耀家世,是因为平日没有显摆的地方么?”
“跟你个毛头少年有什么好显摆的。”沈玉君突然意兴阑珊,接下去的路也就不想说话了。
徐元佐本来还有更尖酸刻薄的话等在后面,见表姐就此罢手,也便不说了。他看长沙这边的农垦之盛,想来岛上自给自足是绰绰有余的。不知道还有什么特产。再看到沈玉君身后跟着的凶神恶煞,徐元佐也想知道这些人的来历——看看自己有没有搞头。
从码头到沈家大院大约三里路有余。四里路不到。
虽然在沈玉君口中,沈家颇有气象,但是走到庄院门口就知道底蕴了。
郡城徐家大宅门前牌坊林立,一座挨着一座,沈家只有一面浅雕麒麟的照壁。
车马众人在照壁之后停下,下车下马。中门大开,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步下台阶,原本死板着的脸,在见到徐沈氏的刹那动容起来。脚下踉跄,半跌半撞小跑过来。
徐母见了更是激动不已,快步上前,双手扶住那男子,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带着哭腔道:“二哥!”
“小妹!”男子嘴唇蠕动,努力噙着眼泪。
沈玉君轻叹一口气,朝徐元佐甩了甩下巴:上去把两位老人家扶住吧!
徐元佐下了马,跟着表姐上前,各自扶了各自大人,不让这对兄妹太过激动。
“二哥,这是我长子元佐,这是次子良佐。”徐母忍住哽咽,给二哥沈本菁介绍道。
徐元佐再看自己二舅,只觉得他与父亲相比更显老些——这大概是因为他偏瘦偏黑,又常年吹风的缘故。
当然,还有个可能就是他本来就比父亲年长得多。
“二舅。”徐元佐与弟弟躬身行礼。
沈本菁松开妹妹,伸手摸了摸徐良佐的脑袋,又想摸徐元佐的……发现徐元佐略高,便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高高大大,好身坯!”他又道:“听说贤甥上月县试中了案首?真是好!好啊!”
徐元佐微笑打躬:“我随恩师修学日久,则知不足之甚,案首云云实不足自傲。”
“好好好!”沈本菁一个劲地夸赞,良久方才想起来:“爹娘和大哥在正堂等你呢,咱们进去吧。”
沈老太爷已经不怎么管事了,沈本菁在家中地位颇高,众人便簇拥着沈本菁与徐母往里走。
徐元佐的目光扫过门当户对,已经知道沈氏没有功名保家护宅,怀有这么大的基业也是危险。他看了一眼沈玉君,又怀疑沈家多半还跟海盗有什么牵扯,真是替外祖家操尽了心。
过了门厅,前院里两排银杏对列而立,壁垒森严。
沈本菁带着徐母和元佐良佐进了正堂,主座上端坐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身边是头发花白的老妇。下首坐着一位看起来比沈本菁要显年轻些的中年人,看来是一心读书考取功名的大舅了。
仆从侍立一旁,徐母上前拉着两个儿子跪下,深情道:“不孝女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二位大人福寿永享!”
沈老太爷差点起来扶女儿,却听旁边一声清咳,这才只是一顿拐杖:“外孙这么大了,我才头一回见到,你这逆女是要等我进了灵堂神位才来么!”
徐元佐听了觉得长辈的感情经历真是曲折,这要是拍电视,大概够编导水上七八集的。
——家里人明明感情深厚,却又硬挺着不肯往来,这不是自虐么?
徐元佐心中暗道。
第一七零章好孩子
“父亲莫怪小妹。◇↓◇↓小◇↓说,”坐在椅子上的大舅出声道:“若不是外甥有了出息,她受制于徐贺那厮,岂敢回来。”
这个时代的妇女过于依赖丈夫。就算经济上能够独立,心理上仍旧十分依赖。总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念头。将名节看得太重,生怕被丈夫休弃。若不是儿子元佐越发有了出息,让沈氏这个做母亲的能够依靠,回家这等事恐怕还要往后拖拖。
徐元佐能够领会大舅的意思,他很清楚父母之间有个平衡点。在平衡状态下,母亲再闹再骂,也不会撇开家不过了。父亲再怨再恨,也不会休妻打光棍。
一旦过了度,打破了平衡,家就毁了。
徐元佐的崛起正是拨动了筹码,所以徐母才在儿子声望日隆之后才提出归省。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如此直接对我那个不成器且庸俗不堪的父亲进行人身攻击,太不给面子了吧!
徐元佐朝大舅瞪了一眼,转瞬移开,又看外祖父。
外祖父虽然口吻激烈,尽是舔犊之情,伸出手来,哆哆嗦嗦:“快起来。两个小孙儿过来我看。”
徐母这才站起身,轻轻推了推元佐良佐,叫他们上前。
良佐本有些见生怯场,被徐元佐一拉,总算迈步上前,一左一右立在外公身边。
外公抚良佐的后背:“好,好孙儿,有灵气。”他又将一双浊目落在徐元佐身上,伸手拉住元佐的手只是道“好”。
一旁的老妇外祖母道:“你也坐吧。”
徐母这才微微福身,坐在椅子上。
徐元佐知道母亲是庶出,看来不是这个外祖母亲生的,这样的冷淡倒是在情理之中。
“听说你中了案首,好啊,小小年纪不容易!”老太爷拉着徐元佐的手不放。
徐元佐对于这消息传到沈家倒是半惊半喜。惊的是沈家消息如此灵通,喜的是这个头衔恐怕没少给自己增光添彩。
徐母道:“元佐还编了一套书。连族叔父少湖公都大加赞赏。”
沈氏既然知道徐元佐中了案首,多半也不会不知道两家续谱的消息。对于生意人而言,一个案首的影响力,远没有宰辅亲族的影响力大。很可能徐元佐中案首的消息还是因为联宗续谱的事顺带来的,到底他中的不是崇明县案首。
沈老太爷道:“聪明有种,富贵有根,祖宗保佑,此子可期啊。”
徐元佐偷偷打量众人。只见大舅面露尴尬。二舅则是笑意盎然。那位外祖母表情深沉,看不出心中所想,不过这也足以证明她并不喜欢庶出的女儿,最多就是不讨厌罢了。
徐母又道:“此番回来给父亲拜寿,也给家里人带了些薄礼。”
两位舅舅纷纷道:“你能回来便好,何必如此客气。”
外祖母却道:“听说我那女婿不务正业,家道破落,你在自家面前充什么脸面?”
徐母登时脸上尴尬,垂下头去。
徐元佐反正是个‘毛头少年’,失礼又如何?他笑吟吟道:“多谢外祖母怜惜。不过母亲说了:此番祝寿非同寻常日里走动亲戚,总要见证小辈一片孝心,钱财多寡倒是其次的。”
徐母干笑一声:“正是。”
“我就是这个意思:”外祖母寡淡道,“都是自家人,还不知道你的‘孝心’么?破费那些钱财作甚。”
徐元佐见这话越说越难听:无论当时谁对谁错,母亲总不能跟丈夫离婚,跑回娘家过一辈子吧?说不定当时还有了姐姐呢?这怎么能算不孝?充其量是做出人生选择的时候,没能抵抗住主流文化的压力罢了。
“外祖父,给您的贺礼是我去求来的。”徐元佐假装没听懂外祖母的意思,转头对外公笑道。
沈老太爷一喜。暗道:女儿那边没了家里帮衬,肯定也难过得很。这样多好,外孙求来的礼物多半不会太破费。
“外公却是迫不及待了,快叫人拿来我看!”沈老太爷站起身。呵呵笑道。
徐家仆从当即捧上一个长条硬纸盒。徐元佐打开盒子,叫了良佐帮手,小心拉开条幅,是却是一幅四尺条幅。
“踏遍青山人未老……妙句!”大舅也凑了上来,高声读了条幅上的句子,抚掌赞叹。
沈老太爷更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