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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德没有呼吸,他的眼球却在眼窝里翻了上去,显露出泛黄的眼白。他的舌头伸
了出来,发出了放屁的声音。从他软缩下去的阴茎里成弧状射出浑浊的橘黄色尿液。她
的双膝和臀部为温热的尿液所浸湿。杰西发出了长时间的尖叫。这一次,她没有意识到
她在拽着手铐,借助它们来拖开自己,尽可能远离他。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很尴尬地将
双腿盘了起来。
“别这样,杰罗德!请别这样,你马上要掉下床——”
太晚了。即便他仍在听她说——她理性的头脑怀疑这一点,也太晚了。他弯着的背
向床沿外躬出了上半身,地心引力便接手了。杰西有一次与杰罗德·格林伯姆在床上吃
东西,他就是这样脚朝上头朝下地向后倒去,就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年轻基督徒
协会的游泳池里做自由泳时,试图用这样的举动来给他的朋友们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头
颅撞在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又让她尖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巨蛋磕响在一
只石碗边沿。她宁愿放弃一切也不愿听到那样的声音。
接着便是沉寂,只有远处链锯的嘶呜声打破这沉寂。杰西圆睁着的双眼前绽开了一
朵巨型的灰色玫瑰,花瓣张开着,张开着,它们就像庞大的无色飞蛾的粉状翅膀,将她
团团围住,挡住了她的视线,有一会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她惟一清晰的感觉便
是一种感激之情。
2
她似乎身处一间充满白雾、又长又冷的大厅,这个大厅向一边严重倾斜,就像人们
在《榆树街的噩梦》这样的电影,以及《弱光层》这样的电视剧中总是穿过的那种大厅。
她赤身露体,寒冷直袭全身,使她的肌肉疼痛起来——尤其是她背部、颈部及肩处的肌
肉。
我得离开这儿,不然我会生病的。她想。雾和潮湿已经使我肌肉痉挛了。
尽管她知道,这并非由雾和潮湿造成的。
而且,杰罗德出了事。我记不确切是什么事,但是我想,他可能生病了。
尽管她知道,生病并不是确切适当的字眼。
然而,这很奇怪,她身体的另一部分真的一点儿也不想逃脱这倾斜的、充满雾气的
过道。这一部分暗示着,她待在这里情况会好得多。如果她离开了,她会感到遗憾的。
于是,她真的待了一会儿。
最终使她的思维重新运转的是那只吠叫着的狗。那种吠声极其难听,低音处低沉,
却在高音处破碎成尖声曝叫,那畜牲每发出一声嗥叫,听起来就仿佛它在呕吐着满嘴的
尖骨头。以前她曾听过这样的叫声,虽然也许是好听一些——实际上好听得多——如果
她能设法不去回忆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或者当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的话。
但是,这叫声至少使她活动起来了——左脚、右脚……她突然想到,如果她睁开眼
睛,便能透过这雾看得清楚些。于是她便睁开了双眼。她看到的并不是那种阴森森的
《弱光层》中的门厅,而是他们消夏别墅里的主卧室。别墅位于卡什威克马克湖北岸—
—这一地区以凹口湾闻名。她想,她感到冷的原因是,除了一条比基尼裤衩,她身上一
丝不挂。她的脖子和肩膀感到疼痛,是因为她被手铐缚在了床头上,当她昏过去时,屁
股滑下了床。没有倾斜的过道,没有潮湿的雾气。只有狗是真实的,仍在狂嗥不已。现
在听起来它离屋子很近了。要是杰罗德听见了那种叫声会——
一想到杰罗德,便使她扭动起来。这一扭动,一种复杂的。发出螺旋式火花般的感
觉便顺着她痉挛的二头肌和三头肌传开。这种刺痛在她的胳膊肘处逐渐消失殆尽。杰西
带着伤感的、刚刚清醒过来的沮丧心情意识到,她的前臂差不多毫无知觉了,她的双手
则不妨说是一双塞满了土豆泥的手套。
这应该感到疼的。她想。接着,她回想起了一切……尤其是杰罗德头朝下从床边栽
倒的形象。她的丈夫在床下,不是死了,就是昏过去了。而她躺在床上,想着她下半截
手臂和手失去了知觉是件多么令人烦心的事。你怎么能这样自私、以我为中心呢?
如果他死了,那他咎由自取。
那并非胡言的声音谈道。它试图再说几句老实话,杰西制止了它,在她还不会清醒
的状态下、她对她记忆库深处的档案有着更清楚的了解。她突然认出那是谁的声音——
带点鼻音,清脆快速,语含讥讽,带着嘲弄的笑。这声音属于她们大学室友——露丝·
尼尔瑞。杰西既已听出声音,她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露丝总是非常慷慨地让
人分享她的一些思想观点。她的建议往往使这个来自法茅斯海滩地的乳臭未干的十九岁
室友杰西大为震惊。无疑那就是一种观点,或者部分是。露丝总是心怀善意,杰西从未
怀疑过,她说过的话她自己真的相信百分之六十。她声称做过的事真的做到了百分之四
十。说到性方面的事儿,百分比也许更高些。露丝·尼尔瑞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完全拒绝
刮掉腿上和腋窝汗毛的女人;露丝曾经将草莓味的冲洗液灌满了一个令人讨厌的辅导员
的枕头;露丝在一般情况下总是参加每一次学生集会,参演每一个试验性的学生剧。要
是所有别的事失败了,宝贝儿,某个英俊的家伙也许会脱掉他的衣服的。参与一个学生
剧演出回来,她这样告诉颇为吃惊却深感兴趣的杰西。剧名叫做《挪亚的鹦鹉之子》。
我是说,并不总是发生这种情况,但是这通常会发生的——我想,这就是学生写、学生
演的剧作的真正意义了——所以,男孩女孩们可以脱掉衣服,当众亲吻爱抚。
她已多年没想起露丝了。现在露丝就在她的脑海中,如在往昔的日子里那样,给予
她小小的至理名言。嗯,为什么不呢?露丝·尼尔瑞从新罕布什尔大学毕业后离过三次
婚,两次企图自杀,经过四次戒毒戒酒康复治疗。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给精神混乱。心
神不安的人提建议呢?好心的老露丝,往昔信奉爱的一代是怎样顺利地过渡到中年时期,
这又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耶稣啊,这正是我需要的。地狱里亲爱的文比。”她说。她含混不清的厚重声音
比她的手和前臂失去知觉更使她害怕。
她试图把自己拉回到基本上坐着的姿势。就在杰罗德做小小的跳水式表演之前,她
设法摆成了这种姿势(那个可怕的磕鸡蛋声音是她梦境的一部分吗?她祈祷是这样的)。
当她一点儿不能动弹时,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这就吞没了有关露丝的念头。那些急剧产
生的刺痛又传到她的肌肉,可是,别的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手臂仍然微微后倾地吊在上
方,就像炉子般高度的糖榆树般纹丝不动、毫无知觉。她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了—
—她发现,恐慌击败了麻木,她的心脏挂上了高速档,可是再没有别的了。从很早以前
的历史课本里跳出的一个生动形象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头上及双手
都戴着枷锁,一群人围着她站在那儿,对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这个女人弯着腰就像
是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她的头发披挂在脸上,像是忏悔者的面罩。
她名叫伯林格姆太太。她因伤害丈夫正在受罚。她想。他们在惩罚这位太太,因为
他们抓不到那个真正伤害他的人……那个人听起来像是我的大学室友。
可是,伤害是不是恰当的字眼呢?是不是有可能她现在正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呢?
而且,不管有没有狗,是不是有可能这湖的凹口湾完全没有人烟呢?假使她开始叫喊,
那只潜鸟会回答她吗?还是仅仅如此,再无其他了?
多半是那种想法,和着爱伦·坡的诗歌《渡鸦》的奇怪回声,使她突然意识到这里
正在发生的什么事,她使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劈头盖脸的、盲目的恐惧突然降临
她了。有二十秒左右的时间(如果问她恐惧持续了多长时间,她会认为至少有三分钟,
也许接近五分钟),她完全被恐惧攫住了。她内心深处仍然存有一丝理性的意识,但那
是无奈——只是一个沮丧的旁观者看着这个女人在床上扭动着身体,听她发出嘶哑、恐
怖的叫声。她的头两边摆动着,头发随之飘舞,她的动作示意着反抗。
她的脖子与左肩相接处,感到一种玻璃刺般的剧痛,疼痛止住了她的动作。这是肌
肉痉挛,很疼。杰西呻吟着,将头靠在床头板的红木横档上。她用力拉扯的肌肉僵成了
紧张的弯曲状,摸上去硬如石头。和这种剧疼相比,她用力的动作使她的前臂和手心传
开针刺般的那种感觉便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发现,靠在床板上只是给过分牵扯的肌肉增
加了压力。
杰西不加考虑,本能地移动起来。她把脚跟抵在床罩上,抬起屁股,用脚移动自己。
她的胳膊肘弯曲了,肩膀及上臂的压力缓解了。一会儿后,她三角肌的肌肉痉挛开始放
松了。她宽慰地、长长地出了口粗气。
屋外,风在猛吹。她注意到,风速已升级,远远超过微风级别——风在屋子与湖之
间山坡上的松树间呜咽着。就在厨房那边(就杰西而言,那是另一个宇宙了),她和杰
罗德忘记关上的门撞击在膨胀的门框上,嘭嘭作响: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这是惟
一的声音。只有这些,再没有别的了。那只狗已停止吠叫,至少暂时是这样的。链锯也
不再嘶鸣了。甚至那只潜鸟似乎也在其间喝咖啡休息了。
那只湖上潜鸟在喝咖啡休息,也许就是凫在凉爽的水面上和几只雌鸟调情。这个形
象使她的嗓子发出了一种干巴巴的、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不这样讨厌的情形下,这种声
音可以说是咯咯地轻笑。它消除了她最后一丝恐惧:她仍然害怕,但是至少能再次控制
她的思想与行为了。它还在她的舌上留下了一种令人不快的金属的腥味。
那是肾上腺素,宝贝儿,或者是你伸出手脚开始爬山时体内排出的腺分泌物。假如
有人问你什么叫恐慌,你现在可以讲清了。
那是一种情感的空白点,使你觉得仿佛在吸吮着满满一嘴的硬币。
她的前臂在滋滋作响,刺痛的感觉也终于传到她的手指了。杰西好几次将手张开又
合上,一边这么做一边皱眉蹙眼。她能听到手铐链碰撞在床柱上发出的微弱声音。她花
了一小会儿时间来思考,她和杰罗德是不是发了疯——现在看起来肯定如此,尽管她毫
不怀疑,每日每时,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们都在做着类似的游戏。她曾读过这样的消息,
有些崇尚性自由的人们将自己吊在壁橱里,然后手淫,直至大脑的供血逐渐减至零。这
种消息只能用来增强她的信念,即:与其说上天赋予了男人们阳具,倒不如说他们因之
而遭罪。
可是,如果那曾经只是一个游戏(仅仅如此,再无别的),为什么杰罗德感到有必
要买一副真正的手铐呢?那似乎是个有趣的问题,是不是?
也许是的。但是,我想,此刻那问题并非真正重要,杰西,你说呢?
她头脑中的露丝·尼尔瑞发问道。人脑可以同时在多个不同的思维轨道中工作,这
相当令人惊异。她发现自己就在其中一条轨道中想着露丝的情况怎么样了。她最后一次
是在十年前见到她的。杰西至少有三年没收到过她的来信了。她们的最后一次交流是一
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个年轻人,穿着华丽的带有轮状皱领的红天鹅绒西服,年轻人嘴
巴张开着,带有挑逗意味地伸着长舌头。
将来某一天,我的王子会伸舌头的。明信片如是说。新时期妙语。杰西记得当时是
这样想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拥有安东尼·特罗洛普,垮掉的一代拥有H.L门肯;而
我们给下流的明信片缠住了,还有那些粘贴广告的俏皮话,比如,事实上,我确实拥有
了道路。明信片上模模糊糊地盖着亚利桑那州的邮戳,传递的信息是露丝已加入了一个
女性同性恋公社。听到这消息杰西并没有太大吃惊。她甚至想到,她的老朋友能够一会
儿暴跳如雷,转而又令人惊异地作小鸟依人状(有时竟是同时),也许,她终于在生活
的游戏板上找到了洞眼,这个洞眼是钻出来接受她自己这颗形状古怪的螺钉的。
她那时将露丝的明信片放进了她桌子的左上层抽屉里,她在那个抽屉里存放着各种
奇奇怪怪的信件,那些信件也许根本就不会回复的。打那以后,直至现在,她再也没想
起过她的老室友。露丝·尼尔瑞渴望拥有一个哈利·戴维森从来都掌握不了任何标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