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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至后段词锋激烈,不由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少商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地抽手替他抚着脊背,沉声道:〃为那册书,你伤了太多的心神〃
顾惜朝目色一凝,皱眉道:〃你将那些事都告诉他们了?〃
〃约略说了一二。〃
顾惜朝沉默了一下,与戚少商对视一眼,都不由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经历。
自那日太原城外解围后,他们离开中原,按沐天名信中所示,远赴天山,几经周折,才寻得了可以为他们解毒治伤的唯一希望。
出手救治他们的老人,是一位远遁世外的高人。
中原武林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的名字,但他的两个弟子,却是当代江湖中或可传世百年的人物:
一样横空出世的两个人,一样横空出世的指法武功,一样横空出世的雷霆意气、霹雳手段。
这两个人,一个姓白,一个姓沐。
〃我仍然想不通,当日沐天名为什么肯出手相助。〃戚少商细想前事,不由露出疑虑的神情,皱眉道。
顾惜朝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也许他要留你我牵制京城局势,也许他不想少了你这么一个对手,也许〃
他顿了一顿,喃喃道:〃也许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戚少商没有发觉说着这话的顾惜朝眼中幻起的异色。
戚少商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册书。
一册封存在终年飘雪的天山绝顶的书。
一册他们偶尔所见,顾惜朝只草草翻阅过一遍,便被那个孤僻高深的老人毁掉了的书。
〃得此书者得天下!〃
〃贪念纷生、战祸连端,皆将由此书起!〃
〃乱世之书,不可传之!〃
说这话的白发老者,有着洞察一切的犀利,俯视众生的空绝,仿佛是在说一个预言,又像是一个魔咒。
扬手震碎的书页,自天山之巅纷飞而落,裹在鹅毛大雪中,融入皑皑白野,片刻便再无踪影,无从寻迹。。。。。。
一个月前。
河南。
相州府衙。
康王赵构大概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那一个子夜。
也无法忘记那一个破空而至、挟月色而来,白衣负剑的男子。
雪意萋萋,月色清清,一片皎洁里,他恍惚看清了那个男子揉碎了星光的眼眸。
〃望勤勉立身,直道而行。莫负天下,莫负黎民。否则,一如此案。〃
男子这样对他说,同时扬剑向赵构身后轻轻一指。
这个男子留下了一本绝世兵书:〃止戈录〃;
他又写下一个名字:汤阴岳飞。
〃记住,交此书给你的人,他姓顾。〃
说完这句话,他便如来时一样,纵身飞掠而去。
衣袍翻飞,如一只白色的巨鸟,又似一条腾空的神龙,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赵构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屋内的茶案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继而轰然碎裂成两瓣。
借着微微的雪光和月色,年青的亲王,颤抖着手抚摸向那尚带着体温的书册上墨迹犹新、清隽纵横的两个字:
〃止戈〃。
一点淡淡的血迹隐在书页上,成一朵暗红的落花。
没有人知道戚少商在返身离去的时候,是怎样的安然快慰。
就像谁也不知道他那一刻又有怎样的黯然心痛。
他一直都记得顾惜朝日夜不眠,呕心沥血,几至心智耗竭、经脉逆乱而将此书硬默背录而下,交至他手中时的眼神。
〃只靠那点侠义,救不了天下人!〃
那惨白的面容,冷冷的一笑。
疲惫里带着满足,衰弱里带着傲决。
傲得有点狂,狂得带点狠。
那一个经千山万水、历爱恨沧桑的眼神,戚少商这一生,都不能忘记了罢。
此刻,戚少商正站在顾惜朝的对面,看着这样一个相似的眼神。
不,确切来说,是看着顾惜朝的身后。
顾惜朝身后是楼。
风雨楼。
历经了,并正历经着腥风血雨、狂风暴雨、凄风苦雨的风雨楼。
多少名楼曾被火烧虫蛀而轰然倾塌,又有多少名楼历岁月侵蚀而依旧巍立不倒
金风细雨楼会不会倒?若是倒下,还能不能又在废墟上重建?
此刻,戚少商并不知道。
但是,他始终相信。
他相信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和光明。
胸中燃起了希望和光明的戚少商,将自己手中的那只手又握得更紧了一些。
握紧似乎还不够,他干脆伸长手臂,把这只手的主人整个儿揽进怀里。
〃你在想什么?〃他用下巴蹭蹭那个光洁清冷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顾惜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角,难得的没有推开他。
他也才刚发现,戚少商换上了新的佩剑。
此剑名〃痴〃。
一柄痴剑,一颗痴心,一个痴人。
人痴,正为情痴。
情生情至,如痴似颠。
寒风刺骨,戚少商怔思间只觉手背上微微一凉,忽而想起了大娘那最后一滴泪水的温度。
他不再犹豫,温柔地托起怀中人的脸庞:〃我在想,把握今朝事,惜取眼前人。〃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世间深情大意,唯惜而已。
你,懂得珍惜么?
38、
〃知道么,我娘亲临死前曾经对我说过〃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梦呓般低低而语,似乎在一片灰蒙的记忆里竭力地抓取着什么。
〃恩?〃
〃她说你日后若终能跻身庙堂,一展平生抱负,一定莫要忘了边关上多少无辜汉人同胞被金人屠戮一尽,莫要忘了普通金人百姓又是怎样被汉族视作仇雠痛恨驱逐,莫要忘了天下有许许多多象你这样从小就被金汉之间的隔阂仇恨害得家破人亡的孩子,莫要忘了世上有无数挣扎于刀斧之间水火之中的百姓,更莫要忘了给予你女真血液的父亲是怎样死在你的汉人母亲手中〃
他摇晃了一下,站直身子,凄厉大笑道:〃完颜宗翰违背了他的诺言,天下一统,金汉一家,广厦千万,寒士欢颜,终究是个可笑的痴心妄想。世间无明主,安能事王侯?!生逢乱世,空有建功立业之心,却无一展抱负之机,此乃天意,时也,命也,运也我顾惜朝无话可说!〃
〃不!〃戚少商跨前一步,自后将他牢牢抱住,切声道:〃你错了!不世之才远比不上济世之心!仁者慈悲,你已是为天下万民做下了一件大功绩!〃
顾惜朝的目光闪了闪,忽道:〃自古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就像你我,初见相知,曾经为敌,如今为。。。。。。谁知道将来,我们又会是什么呢。〃
他的冷笑一声:〃或许,本来,我天生便是个叛逆。〃
戚少商平静地说:〃天下本无永恒之王朝,唯有黎民代代生息之道。武之一字,但为止戈。护民为重,护君为轻〃
他苦笑:〃康王刚受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已经起兵如今,于赵家朝廷而言,我也是个叛逆。〃
顾惜朝轩了轩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正是此刻,远远传来的钟鸣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国运凋敝,朝之将亡,只有大相国寺依旧日日鸣钟,晨昏往继。
鼓震钟鸣,普醒众生尘劫梦。
谁的梦?
不堪回首,故国深梦。
夜风更冷,而天边淡淡的晨星终于悄然隐没。
雪已止。
这漫长的一夜,终归,是要过去了。
苍凉的钟声震落了窗前梅枝上的积雪,纷落而下。
晨光掩映在凭窗而倚的女子洁净无暇的面庞上,更显得她柔亮如水波的眸子黑白分明,历历多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狄飞惊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他们都走了吧?〃
雷纯问这句话的时候,仍然出神地看着窗外。
〃是,除留下来参与那件事的,其余的,都已遣散了。〃狄飞惊低着头,抬起眼角和她一起望向窗外的梅枝,又或许是,梅枝后面的后面,那晨光中若隐若现的黛色高楼的一角。
那一座迎风傲雨的楼。
那一座昭示着它的主人问鼎天下的雄心的楼。
就在天泉湖畔、玉峰塔下,依山傍水,拔地而起。
四座楼阁,红黄绿白,巧夺天工,矗立在苍穹之下,俯瞰众生,多少年来都不曾改变它独步天下我主沉浮的气势。
那么的巍然沉毅,那么的气宇非凡,那么的不可一世。
又是那么的,寂寞、无涯。
狄飞惊和雷纯都知道,那里如今已经没有他们曾共同关注过的那个人了。
或许那楼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楼里,堂里,塔里。。。。。。城里都已是空了吧?这皇城,已经空了,亡了,也即将消失了吧?
雷纯的心,忽然就乱了。
那里曾经住过的人,是她差一点便嫁了的人,是唯一当着天下人的面说过爱她的人,也是她曾经亲手害死杀败的人。
要击败一个人,有时候不一定要靠自己的实力。
你可以使计谋,也可以找帮手。
但最省事最省力的办法,是等。
只要你能等,你可以看着你的对手乱、衰、老、甚至死。
时间。
只有时间才是世间最可怕最犀利的武器,任谁也逃不开,躲不过。
所以她曾经耐心地等候着这座楼的崛起、全盛,也同样耐心地等待过这座楼的叛乱、衰微、失败、乃至毁灭,为此她甚至不惜亲自出手。
她看似赢了,可是苍天却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父亲不是父亲,爱人不是爱人。
到头来,她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平凡女子。
平凡得有时候她也不想面对外间正发生着的一切:
此时此际,朝廷降敌,金人残暴的烧杀抢掠遭到京中忠勇官员、百姓、武林人士的抵抗。
先是宋朝百姓军兵剖剥金使,再是兵部和刑部公然对抗〃收缴民间武器〃的天子诏书,出榜向所有愿意参加抗敌的百姓发放军服和武器,一日内便有三十万之众赶来领取器甲以抵抗外贼,金兵欲纵火屠城时,城中巷战者其来如云。
日前,青壮百姓和不愿被收编投降的禁军官兵一起结成防线,阻挡下城烧杀的金国兵马,并掩护城中的伤员百姓共数万人夺万胜门,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出,自行组编为抗敌联军,在距离汴京城西约五十里的三桥、白沙两镇驻扎集结,时常出没城内外,顽强抗敌。
其中,王小石所率的金风细雨楼、象鼻塔众英杰,汇集了赶赴国难的洛阳温家及各路武林白道义士,及舒无戏、诸葛神侯所代表的朝廷主战派官员所集合的兵部、刑部、六扇门及部分禁军,正是个中中坚力量。
康王赵构也与汪伯彦由相州起兵,绕道东去山东巨野;老将宗泽则率部单独向东京进发,于濮阳南与金兵遭遇,孤军奋战,连续十三战皆捷,金兵丧胆,各路勤王之师军心大振。
而当年左右京畿武林半壁江山的六分半堂,自蔡京倒台势衰,经与金钱帮一场决战,在京城武林渐渐隐没了声响直到两个月前,六分半堂竟然改弦易辙,投靠外贼,联结金人,作敌内应,一时间,在江湖上尽受唾骂,天下间千夫所指。
良久,狄飞惊的面上露出一丝心痛的表情:〃你。。。。。。真的想清楚了?〃
雷纯转首,清清一笑,坚定地点了点头。
自两个月前与完颜宗望开始交往以来,种种传到她耳中的议论,那些个鄙夷的眼神,她已经习以为常,见得麻木了。
但她已想得很清楚。
在世人心中,六分半堂当年依附蔡京逆党,如今勾结金虏外贼,早已是耻辱的代名词。
六分半堂是失了势,但六分半堂并没有垮!
既然人们都认定了它是耻辱,那又何必再遮掩。
她就是不怕要告诉天下人,六分半堂还是六分半堂!
人人皆云,当初清除蔡党余孽之时,神侯府的诸葛先生和风雨楼的戚楼主实在太心慈手软,没把这个祸害也连根拔掉。
呵,祸害。
雷纯摇了摇头,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这一抹笑,也让望着她的狄飞惊的心,忽然间冰封雪冻。
他淹没于她眼中这一瞬的孤独。
他是否也因此感怀着自己的孤独?
或许,他才是那个,完全、真正、彻底,孤独到骨子里的人。
他从不轻易在人前显露实力,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出于本能对自身的一种保护。
他不但从小就是孤儿,身边也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