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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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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无条件地把一切都押在一张彩票上。我是强大的,因为我什么也不怕,
因为我对一切都无所谓得很,不论我会被揭发,还是不会被揭发。我也已作
好准备,把我的一切都押在一张彩票上,好似押在一注钱财上一样。倘若你,
探长,能够向我证明,你也具有同样巨大、同样无条件的信念,那么我就向
你承认自己的失败。”

老人依然沉默不言。

“你还是说点什么吧,”片刻后艾门贝格继续劝说探长,同时急切而又
渴望地望着病人,“你还是给我一个答复吧。你是一个基督徒嘛。你受过洗
礼嘛。请你说吧,我确信这种力量,它们一定会超过一个有罪的杀人凶手对
于物质的信念,就像太阳的光远远超过冬月的可怜光彩一样,或者呢,这种
信念的力量至少和虔信基督和圣子差不多。”

挂钟在墙上嘀嗒不停。

“也许这种信仰过于沉重了,”艾门贝格接着说,由于贝尔拉赫始终一
言不发,便走到老人床边,“也许你具有一种比较轻松的、比较普通的信念。
你就说吧:我信任正义和人道,它们都是要为人类的正义服务的。出于这种
信念,仅仅出于这种信念,我这个身患重病的老人才冒险亲自来到宋纳斯泰
医院,并无任何关于个人荣誉的考虑,也绝不曾想到要压倒任何人,胜过任
何人。你只要说出来就行,这是如今还能够向我们当代人提出来的唯一合情
合理、不算过分的要求,你说说吧,说完你便自由啦。你的信念会让我满意
的,我想,只要你肯说,你一定具有和我同样伟大的信仰。”

老人依然沉默。

“你大概不相信我会释放你?”艾门贝格问。

仍然没有回答。

“为了好运气,你也该说嘛,”医生敦促探长,“即使你不相信我说的
话,你也可以坦白坦白你的信仰嘛。也许只有你的信仰还能够挽救你。也许
这已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次不仅救你自己,还可以拯救洪格尔托贝尔的
机会。现在还有时间给他挂电话。你找到了我,我也找到了你。我的戏总有
一天会演完,我的算计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为什么我不会输呢?我可以杀
死你,我也可以释放你,这当然意味着我的死亡。我已经达到如此境界,我
可以摆脱自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似的对待自己。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
毁灭自己。”

他稍稍停顿片刻,紧张地注视着探长。“我将做什么事,其实无所谓得
很,”他继续说,“我已经征服了阿基米德点,已经不可能到达更高的境界
了,这是人们所能达到的最高点。这也是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上、在这个
业已死亡的物质的玄妙崇拜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它像一具无比巨大的腐烂
尸体,永恒不断地制造出新的生命和新的死亡。但是我仍然——这就是我的
恶意所在——要把你的自由和一个下流的玩笑,和一个极其简单的条件联系
起来:你得像我一样把自己同样巨大的信仰拿出来。拿出来吧!对于善良的
信仰在人类心中至少应该和对于罪恶的信仰同样强烈!拿出来吧!人世间没
有什么事比亲眼目睹我自己进入地狱更让我感到有趣了。”

人们只听见挂钟的嘀嗒声。


“那么你就讲讲事实本身吧,”艾门贝格等待片刻后又继续劝说,“只

是出于对圣子的信仰,出于对正义的信仰。”
挂钟,只听见挂钟的嘀嗒声。
“你的信仰,”医生大声尖叫,“把你的信仰拿出来!”
老人躺着,双手紧攥着被子。
“你的信仰,你的信仰!”
艾门贝格的声音好似一种金属的撞击声,好似一阵长号的鸣响,打破了

无边无涯的、灰色的苍穹。
老人沉默无语。
于是艾门贝格那张渴望获得回音的脸变得冷酷而淡漠了,只有右眼上的

疤痕仍然通红通红。当他疲惫而冷淡地背转身子朝门口走去时,好似突然发
作了一阵恶心。房门轻轻关上了,探长周围是一片耀眼的蓝光,房间里只听
见那架圆圆的挂钟不停顿的嘀嗒声,好像是老人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一首儿歌

贝尔拉赫躺卧着,期待死亡光临。时间不停流逝,指针旋转着,互相交
叠,互相分离,又互相重叠,又重新分开。半点钟,一点钟,一点零五分,
一点四十分,两点钟,两点十分,两点半钟。这个毫无动静的房间是无影蓝
光照射下的一个死亡空间,玻璃柜里满列着稀奇古怪的医疗器械,玻璃上隐
隐约约映现出贝尔拉赫的面容和双手。一切都纹丝不动,那张雪白的手术台,
那幅画着强壮的、凝滞不动马匹的度勒名画,窗前的金属挂帘,椅背还朝着
老人的空椅子,除了挂钟机械的嘀嗒声,一切都死寂无生气。三点钟。四点
钟。没有喧哗、没有呻吟、没有话语声、没有叫喊声,也没有脚步声传入老
人耳中,贝尔拉赫静静躺在金属床上,一动也不动,连呼吸时身子的起伏也
几乎难以觉察。世间万物都消失了,没有旋转的地球,没有太阳,没有城市。
除去淡绿色的圆圆刻度盘外便一无所有了。盘上的指针移动着,互相变换位
置,赶上、重叠,又分开了。四点半,四点三十五分,四点四十七分,五点
钟,五点零一分,五点零二分,五点零三分,五点零四分,五点零六分。贝
尔拉赫用尽力气从床上坐直身子。他按铃叫人,一次、二次,许多次。他期
待着。他也许还能和克莱丽小姐说上几句话。他也许会碰到什么拯救自己的
机会。五点半钟了。他使劲翻转身子。于是他跌到地板上。他在床前的红地
毯上躺了很长时间,在他上方,在玻璃柜上某处传出挂钟的嘀嗒声,指针旋
转不停,五点四十七分,五点四十八分,五点四十九分。于是他慢慢朝房门
爬去,他用前臂向前爬行,他来到房门边试图站直身子,打开门锁,但是跌
倒了,他躺卧片刻,再试一次,试第三次,试第五次。都失败了。他用手搔
扒着房门,因为他已没有气力用拳头敲门。他想,他真像一只老鼠。随后他
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忽儿,最终仍然爬回房间里。他抬起头看看墙上的挂钟。
六点十分。“还有五十分钟,”他大声说,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把他自
己吓了一跳,“五十分钟。”他想爬回床上,却感到浑身的气力均已耗尽。
于是他就只好躺在原地,躺在手术台前,默默期待着。环绕着他的依旧是这
个房间,这座玻璃柜,这些刀子,这张床铺,这把椅子,这架挂钟,这架永
恒的挂钟,是运行在一幢腐朽的蓝色世界大楼里的烧焦了的太阳,是一具嘀
嗒响的神像,是一张没有嘴、没有眼、没有鼻、却会发出响声的脸,脸上有
两道互相舒展的皱纹,目前又碰到了一起——六点三十五分,六点三十八分
——这两条皱纹好像不愿意相互分离,如今又离开了。。六点三十九分,六
点四十分,六点四十一分。时间往前推移着,不断往前推移着,带着轻轻的
振动以不变的节奏往前走着,唯有时钟本身一动也不动,恰似一块静止的磁
铁。六点五十分。贝尔拉赫撑起身子,斜靠在手术台旁坐着,一个病得奄奄
一息的老人,孤苦无依,束手无策。他已经平静下来。他身后是挂钟,身前
是房门,他正瞪视着房门,无计可施,忍气吞声。这个长方形的框框,他必
定会穿过它走进房间里来,他等待他来临,他要来杀死他,用那把闪闪发亮
的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地、然而像挂钟一样精确地杀死他。他就坐在地上等待
着。如今他已不必抬头看钟,时间在他内心流逝不停,嘀嗒声响在他自己心
中,他知道自己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二分钟:他计算着秒数,心脏跳动一
次就是一秒钟,还有一百秒,还有六十秒,还有三十秒。他吧嗒着毫无血色
的苍白嘴唇计算着,像一只有生命的钟似地呆呆瞪着房门。钟敲响七点,房
门一下子打开了,像一个漆黑的洞穴,像一只张得太大的复仇巨口展开在他


眼前,他隐约看见门框中央站着一个模糊的幽灵似的巨大黑色身躯,老人相
信自己看见的决不是艾门贝格。接着从那巨大的黑洞口响起一阵沙哑的、带
嘲讽意味的歌声,一支儿歌传进老人耳中:

“小小汉斯,
单独行走,
走进大森林。”


歌声像是在吹口哨,一个巨大魁伟的身影填满了整个门框,高大的躯体
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长袍,来者是犹太人格列佛。

“祝你好,长官,”巨人说,关上了房门,“我终于又找到了你,你这
位无所畏惧、无可指责的可怜骑士,你就这么单枪匹马开赴战场,用自己的
精神力量同邪恶进行斗争,还坐在这么一台尸架前,这台尸架极像从前我在
但泽附近美丽的斯图霍夫村庄里曾躺卧过的那一台。”他把老人从地上抱起
来,老人就像一个孩子似的躺在犹太人怀中,他把病人放到床上躺好。

他看见探长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脸色灰白地躺卧不动,便从自己破破烂
烂的长袍底下掏出两只杯子和一瓶酒,笑笑说:“顺手拿来的。”

“我没有伏特加酒了,”犹太人说,一面给两只玻璃杯斟满酒,坐到老
人床边,“在艾门塔尔某处一座破败的农舍里,在某个阴暗而又堆满积雪的
地方,我偷了几瓶灰尘密布的烈性土豆烧酒。味道不错。人们应该允许一个
死人如此做的,是不是,长官。像我这么一具尸体——一定程度上可说是一
具靠烧酒支撑的尸体——我在黑夜和浓雾中收取活人提供的贡品,作为重新
爬进自己苏维埃人附近坟墓去的途中给养,这是很正常的。来吧,长官,喝
一杯!”

他把杯子送到老人唇边,贝尔拉赫喝了一口,心里暗想,又干了违反医
院规定的事,可是烧酒让他觉得舒服。

“格列佛,”他喃喃说道,还轻轻抚摸着巨人的手,“你怎么知道我在
这个该诅咒的老鼠笼里?”

巨人笑了。“基督徒啊,”他回答说,一双坚定的眼睛在没有睫毛和眉
毛,却布满伤疤的脸上闪闪发光(这一忽儿工夫他已经喝下好几杯烧酒),
“那时你为什么叫我到沙来姆医院去呢?我立即猜到你一定掌握了某种怀疑
的材料,也许真的极可能在活着的人中间找出内莱。我连一秒钟也不曾相信,
你向我打听内莱只是出于一种心理学上的兴趣,如你在那个痛饮伏特加酒的
深夜里向我叙述的。我能眼睁睁看你单枪匹马去斗恶魔,好似古时候的骑士
单人匹马大战毒龙那样吗?那个时代业已消逝了,那时候只要眼光锐利些,
总可以逮住那些像我们今天与之打交道的罪犯的。你是个笨蛋侦探!时代本
身就说明你干得何等荒谬!我一分一秒也不放松地盯着你,昨天夜里我还亲
自出现在勇敢的洪格尔托贝尔医生面前。我不得不按部就班逐一向他讲清事
实真相,他这才明白过来,简直吓得要命。然后我就从他嘴里知道了我想知
道的一切,于是我今天出现在此地,要让事情恢复本来面目。你在伯尔尼见
了老鼠,我在斯图霍夫见过耗子。这便是世界的划分情况。”

“你怎么来的?”贝尔拉赫低声问。

巨人的脸上泛起一丝狞笑。“并非躲藏在瑞士联邦某辆火车车厢的座位
底下,如你所想象的,”他回答说,“而是坐在洪格尔托贝尔的汽车里。”


“他还活着?”老人问,终于又控制住自己,屏住呼吸盯着犹太人。

“过几分钟他就会带你回到大家熟悉的老医院沙来姆去,”犹太人说,

一边大口大口猛喝着土豆烧酒,“他现在正坐在宋纳斯泰医院门口的汽车里

等着呢。”

“侏儒,”贝尔拉赫脸色苍白,大喊一声,他突然意识到犹太人对这一
危险还毫无所知。“那个侏儒!那个侏儒会杀死他的!”

“啊,那个侏儒,”巨人边喝酒边笑笑说,穿着那件千疮百孔的长袍让
人感到恐怖。他把右手的手指伸进嘴里发出一声尖厉的哨声,像人们通常呼
唤狗儿似的。窗户上的金属帘子被人猛然推了上去,一个小小的黑影动物灵
巧地跳入房内,嘴里叽里咕噜发出一种人们听不懂的声音。那东西闪电般地
窜到格列佛面前,一蹦就跳入格列佛怀中,一张丑陋无比、老头子般皱巴巴
的怪脸紧紧贴在犹太人布满伤疤的胸膛上,一双畸形的小胳臂搂住了巨人光
秃秃的巨大的脑袋。

“你来啦,我的小猴子,我的小动物,我的小小的地狱怪兽,”犹太人

用一种歌唱般的声音欢迎侏儒来临。“我可怜的弥诺陶洛斯①,我的受侮辱的

亨齐曼兴②,在斯图霍夫那些血淋淋的夜晚,你常常哭泣着、呜咽着睡熟在我

的怀抱里,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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