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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叫苏儿的少年垂头不语,忽然抬起头来神色疲倦地说:“请你不要侮辱我母──我娘……”
他的态度宁静的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个东篱采菊般的平淡往事。遮掩在长睫毛下的漆黑眼珠,竟没有一丝憎恶之情,只有淡淡的愁思。然而偶然一瞥处,眼底依稀,仍有伤心流动!
慈宁太后一听,怒极反笑,反手就是一耳光,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和哀家讨价还价!小贱人!不要忘了你只是哀家收留的一条野狗!谁知道你是你那狐狸精的娘和谁私通下出来的贱种!!……”
那名叫苏儿的少年右脸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嘴角淌出了鲜血。
在坐的客人看到此处,无不毛骨悚然,心里暗暗可怜这个名叫苏儿的少年,从小仰着这心狠手辣的太后鼻息过活,也算身世悲惨了。现下当着如此众人,尚且被百般刁难打骂,平时在汴京的深宫大院里,正还不知更受到些什么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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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赵苏脸上红肿,身上油汤狼籍,慈宁太后心下舒服了好些,冷笑一声,不再管他,径直回身,面对众宾客,微笑着说:“好了,咱们不用再管这小贱人,吃饭罢!”
一干宾客噤若寒蝉,哪里敢不听从,纷纷依言举箸。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窗外大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大事不好了!!”
朱!门下的亲兵统领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骇得脸色发青,嘶声叫道:“不不不好了!长毛打进城来了!快快快逃罢!马马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什么!”
朱!呼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看清楚了?”
亲兵统领哭丧着脸,道:“怎么没看清楚?就是方腊那一伙强盗的部下!领兵的是他儿子,现下挨家挨户搜查、搜查老爷和州上的各位长官老爷们哪!他们,他们还打着一面大旗子,说什么“杀、杀朱──”他情急之下,差点把朱!的名字脱口而出,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赶紧改口道:“他们还大逆不道地公然书写老爷的名讳!还说什么“救浙江,均贫富”之类的鬼话!老爷,怎么办!咱们快逃吧!”
说道最后,这亲兵统领急得是快哭了出来!只听府外人声鼎沸,马蹄踢踏,喊叫之声不绝于耳,灯笼火把的光芒,隐隐可见!显然贼迹渐近,已然逼近府前。
在坐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无不相顾失色。纷纷转向朱!,只看他如何裁决,总得救了这一室人的性命,何况还有当今天子的生母在座!
朱!吓得张口结舌。他自知府中除了自己一家大小和数十口下人,便只有平时用于守卫的三四十个亲兵,万万抵抗不了以凶悍闻名的方腊“吃菜事魔”教的大群强贼。而北宋为防止将领专权,一向采取了调兵权与带兵权分离的办法。朱!虽然是一府长官,却也没有权力直接调动军队,须得向地方长官要调兵符。然眼下贼寇已至门前,哪里还有这个时间去调得兵来?须得行个什么缓兵之计才好!
正把他急得焦头烂额之时,忽听慈宁太后道:“朱!!”
“啊!是!下官在!”
朱!只当慈宁要向自己问罪,吓得手足冰冷,却听慈宁太后道:“你过来!”
见朱!过来,她指着那垂首站在一边的名叫苏儿的少年,道:“你派人去跟那方腊的儿子说,大宋国三皇子赵苏在此!只要他暂时饶你一门良贱性命,就把三皇子交由他们处置!”
“什么?三、三、三皇子?”
这惊吓可真是一起不了又一起,朱!乍闻这被慈宁百般凌辱的少年竟是先皇赵顼据说最为钟爱的皇子赵苏,已是大吃一惊,不由回眼看了那少年一眼。再一听明白慈宁的指示,更是目瞪口呆,结巴道:“太后!这,这这不能,下官万万不敢,万万不敢!三皇子是天湟贵胄,下官岂、岂敢拿三皇子性命开玩笑!”
他心想:这老妖婆还真做得出!先皇驾崩不过两年,只怕还尸骨未寒呢!就对先皇挚爱的皇子如此百般非人折磨,已是骇人听闻,现下索性更进一层,竟然──我朱!若真这样做了,先皇如地下有知,怕不把我锉骨扬灰!
“老爷,长毛──在,在打门了!”
一个亲兵飞跑了进来,口吃道:“怎怎么么办办?”
他吓得脸色苍白,牙齿只管在口中捉对儿厮撞。仿佛要印证这个亲兵的话似的,只听府前人声如潮, 马鸣钟撞,有人在大叫:“朱!老贼,快出来!不要逼老爷破门而入!”
应和他是一片春雷般的喊叫声:“杀朱!,救江浙!杀朱!,救江浙!”
然后是咚咚咚的一阵敲锣声。
朱!吓得脸如死灰,脑里空空,竟是一筹莫展!忽听慈宁太后提高声音道:“没用的奴才!还不照哀家说的去办!!快去!!”
朱!六神无主,只得机械地对一直呆立身边的亲兵统领道:”照太后说的办!快去!”
他此时只顾逃命要紧,也顾不了什么君臣大义了!
慈宁太后看了默默站在身后的赵苏一眼,冷笑道:“小贱人,哀家抬举你呢!你这就跟那群贼寇过好生活去罢!免得成日家摆个苦瓜脸,教哀家看了就讨厌!”
那三皇子抬头直视慈宁,眼光平静无波,居然毫无畏惧之相。
慈宁大恼,恨极便欲扬手一掌,但想想又放下手来,冷笑两声,不再言语。
看心惊胆战的亲兵统领和赵苏走了出去,朱!正要马上吩咐人去请求援兵──忽听得儿子朱江道:“爹爹,只将三皇子交由他们处置,只可缓上一缓,恐怕贼人未必肯饶上咱们大家性命!现在赶紧派人去请求援兵罢!然后您老人家和太后、大伙儿一起先往地窖里避上一避,待孩儿再和那些贼人周旋一阵,援兵就应该会到了!”
那吓得浑身发抖的亲兵统领,怀疑地看了身后跟着的沉默少年一眼,虽然大不肯相信他会是皇家的三皇子──只怕是那老太婆的权宜之计罢!谁知道呢?──但老爷有令,可也没法,只得领了赵苏走出内室,迤俪穿过中庭,一路踢花践草,可早到了大门口。
这大门口正擂的是震天响,几条汉子的粗嗓子在叫:“朱!孙儿,你再缩头不出,日你奶奶的,你爷爷老子要破门而入了!还不快来给你的爷爷们开门?!”
接着是一阵粗野的笑声,“碰碰”几下重重的踹门之后,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嗓子在叫:“这朱!老贼惯会做缩头乌龟,难怪要把门筑得如此严实了!别踹了!大伙儿去抬一方木头过来,一起把这朱!老贼的贼窝给撞破!”
“好!!”一片叫好声中,有人在大嚷:“还是义少爷说得对!大伙儿,跟我去抬木头罢!”
可也作怪!
听到这里,亲兵统领不由心里犯嘀咕:强盗就是强盗,贼人就是贼人,贼窝里又能有什么“少爷”了?
这说话的年轻人又是什么劳什子“少爷”?
但他不敢多想,赶紧抖着手去拔那黑漆大门上的算子──虽是心里把这伙绿林强盗看成洪水猛兽般只愿躲得一时且算一时,他可也又怕这伙蛮强盗真的把朱府给撞了砸了!一面高叫一声:“且慢!大宋国三皇子在此!各位义士切莫莽撞行事!”
犹自在门外笑骂的义军们,乍闻这一声高叫,不由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停止了说话,把目光投了过来。
站在最前面是一个年级大约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然也和簇拥在他周围的义军战士一般头上是缠了一方青布头巾,着一身青布衣衫,但却掩饰不住一脸的书卷气。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男孩子,也是一样的装束,但生的异常秀美,在这一群粗朴的男人中间看来,不由教人眼前一亮。那亲兵统领虽说是长年跟在朱!身边,见多了脂粉娇娃,此时见了这样一个粉状玉琢样的孩子,也不由得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来。
原来这两人正是江南一带的起义军统领“圣公”方腊的儿子方义和养子阮应月。
方义方才明明听到这亲兵统领模样的人高叫“大宋国三皇子”在此,不由心神一慑;但游目一看,跟他出来的人不过是一个衣衫陈旧的少年,面目平常,神态麻木,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皇室成员应有的华贵气象。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朱!呀朱!,你这老贼也把我方义忒瞧得扁了!要装神弄鬼糊弄旁人也得不露马脚才是!哪里去弄来这么一个小叫化儿,就来冒充皇帝家的人,你当天下人都象你这老贼这么愚蠢么?”
正说话间,方义突然觉出空气中多了一样如沁如流的花般气息。虽然如丝如缕,似有若无,但却不由自主地教人心里要极其轻微地一滞。
仿佛在冥冥未远之处,正有汉女洛神,香囊暗解;洛浦仙姝,罗带轻分。
然而方义转眼四顾,四处唯见火影瓦屑,人嘶马吼,哪里有什么汉女洛神?
那亲兵统领见这领头儿的青年人不肯相信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是三皇子,登时急出了一身汗来。他本来是奉朱!之命,要将三皇子交给义军,以此换来朱府一家大小性命──须知方腊一部,野心勃勃,矛头从来是直指大宋国皇族赵氏。如能擒获先皇赵顼极爱的三皇子,以此要挟于宋徽宗赵佶,其于方腊一部,可算是从天而降的政治资本!何乐而不为?
而他们既已擒住了三皇子,所谓有了熊掌,不食鱼虾,只怕就可放过朱府一家人了罢!而正作客朱府的一干贵人,大概也可全身而退了!
这自然只是慈宁太后和朱!的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只要方腊部将相信了这是三皇子,事情便至少有了一点转机;但问题是现在贼人根本就不肯相信这平常朴素的少年会是天湟贵胄的三皇子!──虽然这少年到底是不是三皇子,连亲兵统领自己心里都没个底,可他现下是给逼上了梁山,话既出口,总得撑下去呀!
他急煞了,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直默不做声的少年说道:“我的确是三皇子赵苏。”
敢情他不是哑巴啊?
乍听他说了话,亲兵统领倒吃了一惊。双目瞪瞪地看着这貌不出众衣不服人的少年带着一点漠然似的平静和疲倦,越过自己走到前面,从青布衣下摸出一枚玲珑剔透的紫玉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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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在那少年手中的一方紫玉印,温润如水痕一脉,当此夜风起处,泠泠然竟似有微香浮动。这一片玲珑剔透中可见“赵苏”两字,镂空如画。除了大内至宝,何处更有如此神器?
细心的方义,更注意到那自称三皇子的少年,虽然貌不出众,然而黑发如漆,容色雪生,自有一份天然仪态。更兼言语默然,神情孤僻,明知盗贼当前,竟毫无恐惧之色,居然自承其显赫身世,竟是大厌人生模样。他想:这份心情气度,倒非寻常人假装得出。不由心中暗暗相信了七八分。但他转念又想起爹爹再四嘱咐:凡事须得三思而行,万万不可轻信。正在心里计较,忽然醒觉过来道:且慢!和朱!这老贼讲什么信用?他既如此薄情寡义,居然想用皇帝的弟弟的性命来换自己一家人生还,那留他在世上,也徒是祸害而已!我现在先把这三皇子抓住,再进去砍了朱!老贼的猪头,岂不两美?
这样一想,猛然又醒悟过来:嗳哟不好!中了这老贼的缓兵之计了!他抛出一个三皇子来分散自己心神,保不准这会儿正在忙着调兵遣将来围剿我们呢!天啦,我怎么这么糊涂!
方义突然想到此节,顿时冷汗涔涔而下,慌忙大叫:“大伙儿注意了!郭超孟达和应月儿你们三人把这三皇子押住!其余的人跟我进去,赶快去砍了那合该千刀万剐的朱老贼!”
他说到此节,怒气横生,挥刀便先砍下了亲兵统领的人头。扬一扬被鲜血染红的腰刀,领头便冲了进去。
其他义军战士,发一声喊,举着火把,也争先恐后地冲了进去。
方义一冲进去,便见朱府里果然早已殿阁无人,灯火全灭,漆黑一片。他心里大急,赶忙吩咐众人:“大伙儿细细的搜!时辰未久,只怕朱!这老贼还未走远!”
大家四处搜索,忽然有一个义军战士兴奋地大叫了起来:“义少爷,大伙儿都来看,这边的花圃里有足迹!”
原来今日凌晨时才落了几寸小雨,花圃泥径上都还湿意阑珊。大家拿着火把过去,看到花圃里果然有不少凌乱的足迹,顿时大喜,都纷纷说:“这附近定是有什么藏身之所!保不定朱!老贼就藏在里面!”
众人精神大震,各自秉着火把,散往往花圃四周至不远处,隔浦池畔,傍柳楼中,酴蘼架后,玉兰坛边,纷纷的乱搜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尖声且哭且嚷:“救命啊!救命啊!老爷要杀我──救命!──”
方义大叫一声:“老贼在那边!”
拔腿便往声音传来之处狂奔而去,其余众人一楞,也纷纷的跟着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