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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心他。他咬人!”梅尔先生说,当时学校有四十五个学生。
对着书桌和长凳,我这么想。我去自己的床上时,爬到床上后以及向其它空空的床铺看去时,我还是这么想。我得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地做梦,梦见我母亲像从前那样和我在一起,或梦见在皮果提先生家的聚会,或梦见坐在马车车厢外边的地方旅行,或梦见又和那个不幸的侍者朋友一起吃饭。无论是什么情形,都梦见人们瞪眼看我并尖叫,因为他们很不快活地发现我只穿了件小睡衣,还挂着那块告示板。
那单调的生活,还有那对开学的不断焦虑,真是令人痛苦得难以忍受!每天,我得和梅尔先生一起做很久的功课,由于没有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一旁,我能不受什么指责就都做完。做功课之前和之后,我都散步——如前面说过的那样,在木头腿的人监视下散步。我记得多清楚逼真啊——学校那房子四周的潮气,院里裂开了的绿色石板,一个漏水的旧桶,还有那些变了色的狰狞树干,雨天里这些树比别的树更往下滴水,阳光下这些树比别的树透过的风要少。一点钟时,我们——梅尔先生和我——在一个长长的饭厅的一端吃饭,那饭厅里放满了松木桌,一股油腻的气味在饭厅里荡漾。然后我们再做功课,直到喝茶。喝茶时,梅尔先生用蓝茶杯喝,我用一只锡罐喝。整整一天里,梅尔先生就在教室里他那张单独摆在一边的书桌旁努力工作,用笔、墨水、尺子、帐本和写字纸算上半年的帐(据我所发现),直干到晚上七、八点钟。晚上他收拾起那些东西后就拿出笛子来吹,一直吹到我几乎觉得他要把自己一点点吹进笛子最上面那个孔,然后从键上一点点漫出去。
我看到小小的我手支着头,坐在灯光幽暗的教室里,一面听梅尔先生吹奏,一面记诵第二天的功课。我看到我自己把书合上,仍然在听梅尔先生那哀切的吹奏,从笛声中我听到了家里往日的声音,听到了雅茅斯海滩上的刮风声,我感到伤感和孤独。我看到我自己走过那些没有人住的屋子去就寝,我坐在床边,因为听不到皮果提的安慰而哭泣。我看到我自己早晨走下楼,在楼梯旁窗子上一道阴森的破口处向外张望那挂在外层屋屋顶上的校钟,外层屋屋顶上还有一个风标;我好怕那钟叫杰·斯梯福兹和其它人上课的时刻会到。在我预先的种种忧虑中,那种时刻的可怕仅次于木腿人把生锈的大门打开让克里克尔先生进门的时刻。在这些种种场合中,我不能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但在这些场合中我得背着那块板发出同样的警告。
梅尔先生和我说得不多,但对我从不苛刻粗暴。我想,我们已经成了不交谈的朋友了。我忘了提到这点:他有时自言自语,冷笑,捏拳,咬牙,扯头发,那样子真是无法形容。可他就是有这么一些特别之处的人,开始也叫我好生害怕,可不久我就习惯了。
第六章 我扩大了我的相识圈子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月左右,那木腿人便开始拿着拖把和一桶水拐来拐去,于是我估计他是在做迎接克里克尔先生和那些学生的准备工作了。我这估计没错;因为不久那拖把就伸进教室把梅尔先生和我赶了出去,我们俩有那么几天能在什么地方住就在那儿住下来,能在那儿怎么过就那么过下去。在那几天里,我们总会遇到两、三个先前几乎没露过面的年轻女人,由于我们还不断处于浓浓灰尘包围中,我也不断地打喷嚏,好像那萨伦学校是一个巨型鼻烟盒一样。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晚就要回来了。那天晚上喝过茶后,我听说他已经到了。在上床睡觉前,我被木头腿的人带到他那儿去见他。
克里克尔先生住的房子要比我们住的舒服得多。他还有一个小花园,和那灰扑扑的操场相比,这花园真是赏心悦目了。那操场实在是一个小型的沙漠,我想除了双峰或单峰的骆驼外,谁也不会在那里感到自在惬意的。我浑身打颤去朝见克里克尔先生,竟注意到走道舒适,我觉得这真是够胆大的了。我刚进屋时就那样被克里克尔先生的威严慑住了,以至除了他以外,我几乎没看到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她俩当时就在场,在客厅里)。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克里克尔先生这个大块头先生,身上挂着一束表链和些饰物,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旁边放着一个大杯子和一把壶。
“啊哈!”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个牙需要锉锉的年轻人了!把他身子转过去。”
木腿人把我的身子转过去,露出了那块告示板,让他充分观察了后又把我身子转过来,使我面对克里克尔先生,而他自己就站到克里克尔先生一旁。克里克尔先生的脸相凶凶的,眼睛小而深陷在脑袋里;他前额上暴着粗大的青筋,鼻子很小,下巴却很大。他的头顶和后脑勺都秃了,每侧太阳穴上盖了稀稀落落的湿头发,那头发刚开始变白,在前额上会合。他整个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没嗓音,只能小声说话。他这么说话时,由于紧张,或由于自觉用那么小的声音说话,使他本来很愤怒的脸更加愤怒,那暴出的粗大青筋更加粗大。回忆这一切时,我对我当时把这些视为他的主要特征一点也不惊奇了。
“那么,”克里克尔先生说,“关于这学生有什么报告吗?”
“还没发现他的什么过失呢,”木腿人答道,“没有机会呢。”
我想,克里克尔先生这下很失望了。我想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这时我才瞟了她们一眼,她们都很瘦,一声不吭)没有失望。
“过来,先生!”克里克尔先生向我招手道。
“过来!”木头腿人也那么打着手势说。
“我有幸认识你的继父。”克里克尔先生拉住我的耳朵小声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吗?嘿?”克里克尔先生说着又恶意捉弄我似地拧着我的耳朵。
“还不呢,先生,”我痛得咬住了牙说。
“还不呢?嘿?”克里克尔先生重复道,“可你很快就会的。
嘿?”
“你很快就会的。嘿?”木头腿人又跟着重复道。后来,我发现他总是这么做——用他那粗嗓门为克里克尔先生做传声筒,把话传给学生们听。
我很害怕,便说我也希望如此,如果他高兴这样的话。他把我的耳朵拧得好痛,我那时觉得我耳朵都像火辣辣烧着了一样。
“我要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人。”克里克尔先生小声说,并狠狠地拧了我耳朵一下而终于放开了它。他最后那一拧使我泪水涌出了眼眶。“我是一个鞑靼。”
“一个鞑靼。”木腿人说。
“我说我要做件事时,我就做。”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说我要做成一件事时,我就要做成。”
“——要做成一件事时,我就要做成。”木头腿人复述道。
“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就是这么样的人。我履行我的职责。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我的亲骨肉——”他说到这儿时向克里克尔太太看去,“如果反对我,就不是我的亲骨肉了。我甩开它。”他对木头腿人说,“那小子又来过吗?”
“没有。”这是那回答。
“没有。”克里克尔先生说,“他明事点了。他了解我了。让他躲开。我说让他躲开。”克里克尔先生说着,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盯着克里克尔太太,“因为他了解我了。你现在也开始了解我了,我的小朋友,你可以走了。带他走吧。”
听到叫我离开的命令我真高兴,由于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都在擦眼睛,我为她们像为我自己一样感到不快。可我心中怀着一个请求,这请求于我至关重要,我不能不说出来,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勇气是否充足。
“对不起,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小声说,“哈!什么?”他眼睛朝下盯住我,好像要用他的眼睛把我烧成灰烬。
“对不起,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允许我(我的确为我以前的所为后悔,先生),在学生回校前,把这告示板摘下——”
克里克尔先生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是当真还是只想吓唬我一下,我不知道,不过在他从椅子那儿走开之前,也没等木腿人押送我,我就慌慌张张地撤离了,一步也没停地回到了我的卧室。来到卧室里,我发现没人跟在我身后追上来,我就上了床,因为就寝时间到了。我在床上不住发抖了两个来钟头。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来了。夏普先生是首席教员,地位高于梅尔先生。梅尔先生和他的学生一起就餐,而夏普先生早饭和晚饭都与克里克尔先生共同进餐。他挺软弱,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我这么认为。他的鼻子很大,他的头总歪向一边,那样子好像这头对他都太重了些一样。他的头发光滑卷曲,但据第一个返校的学生告诉我说那是假发(还是二手货的假发,那学生说),而且夏普先生每星期六下午去把它卷一次。
告诉我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托马斯·特拉德尔。他是返校的第一个学生。他对我作自我介绍时说,我可以在那扇大门右上角顶闩上找到他的名字;我一听这话就说“特拉德尔?”他回答说:“正是。”然后他请我把我自己和我家详详细细说给他听。
对我来说,特拉德尔第一个回校真是幸事。他对我那块告示板那么感兴趣,每当有学生返校,无论他们是大还是小,他都马上向他们这样介绍我:“瞧这儿!一种游戏!”这下使我不会显得或感到尴尬难堪。也幸好大部分返校的学生都情绪低落,不像我先想象的那样来拿我取乐。也有一些人像印地安野人一样围着我手舞足蹈,其中大多数忍不住把我当作狗来拍我,摸我,好让我不咬他们,他们还说“趴下,先生!”并叫我陶译儿。和这么多陌生人在一起遭此待遇的确让我难堪,让我流了些眼泪,但总的来说,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不过,直到詹·斯梯尔福兹来后,我才算真正被学校接受了。他以学问大者而著称,长得也很帅气,至少比我年长六岁,我被带到他面前就像被带到大法官面前一样。在操场的一个棚子里,他仔细问了我所受的惩罚,然后很得意地斟字酌句发表了他的意见——“真是奇耻大辱。”就为这,我从此死心塌地向着他。
“你有多少钱,科波菲尔?”他用那几个字总结了我的事件后和我一起走开时说道。
我告诉他我有七先令。
“你最好把钱交给我保管。”他说,“至少,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这么做。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了。”
我急忙采纳了他这友好的建议,打开皮果提的钱包,把钱倒在他手里。
“你现在要花点吗?”他问我。
“不,谢谢你,”我答道。
“如果你想花就能花,你知道的。”斯梯福兹道,“只管说。”
“不,谢谢你,先生。”我又说了一遍。
“也许,你等会想花两个先令去买一瓶葡萄酒拿到寝室里去?”斯梯福兹说,“我发现你就住在我的寝室里。”
这想法当然不曾涌上我心头,但我说好的,我想那样做。
“很好。”斯梯福兹说,“你也会很高兴地再花一个先令什么的买些蜜饯饼吧,我敢说。”
我说对呀,我也想那么做。
“再用一个先令买饼干,再用一个买水果,呃?”斯梯福兹说,“我说,小科波菲尔,你要把钱花光了。”
我笑了笑,因为他在笑,可我心里有些不好受。
“好了!”斯梯福兹说,“我们应当尽可能花好这笔钱,就这样。我要尽力帮助你。我想出学校就能出学校,我还可以把吃食偷偷带进来。”他说着把钱放进了他的口袋,并很和气地告诉我说用不着担心、他会小心,一切都会很好的。
他说话算话,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把我暗地的忧虑计在内的话——我怕把母亲的那两个半克郎乱花了,虽说我把包那克郎的钱好生保存了起来,那是非常宝贵的纪念。我们上楼睡觉时,他拿出那些价值七先令的东西,摆在月光下的我那张床上,并说道:
“看哪,小科波菲尔,你可以举办一个盛宴了!”
有他在一旁,在我那么大时,我无法想象主持宴会;想到这时我就双手发抖。我请求他替我来主持,和我同住一屋的其它学生也都支持我这请求,于是他也就答应了并坐在我的枕头上分配食品——我得说他分得非常公道——他用一只没有脚的小玻璃杯来传递葡萄酒,那酒杯是他的东西。至于我,就坐在他左边,其余的人就围在我们周围,或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