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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圣诞节到新年,我们都躲在宿舍里,虽然可怜,但至少我们不需要再整天坐在地下室的冷板凳上了。外面的消息说日本兵扛着枪,有些拿着刀,到处横行,占领了不少豪华住宅,又说这些日本兵多半是粗人、农村人,没见过抽水马桶,他们还喝抽水马桶的水。
躲在宿舍内我们唯一的消遣是读书、读圣经,但外面时有枪声,也可以听到日本兵的呼喝声,还有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替他们做帮凶、做翻译,这些就是抗日战争时期大家喊的“汉奸”。我们知这日本人正到处抢夺,他们哪一天会到我们的校舍来,那是时间问题了。
大概是新年过后的第三四天吧,日本人来了。当晚我们刚刚准备上床睡觉,门外有人呼喝着日本话,而且用枪杆打大门,修女们要我们赶快上床,盖上被子装睡,女院长领着两位修女、两位女工前去开门。修女吩咐我们不要乱动,躺在床上,不要出声,但我们都在被中发抖。
在床上我们可以听到沉重的皮靴声由远而近,有人在喊道:“他们上来了!”
不一会儿,10多个身穿军服的日本兵,后面跟着两个中国翻译,他们就在我们睡房外面的课室。而课室本来是会客室,现在为了集中管理,改成了我们日间唯一活动的地方。他们对修女问了些话,然后那翻译说开门,那是我们睡室的门,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来;我闻到酒臭味,并把头缩在被窝里偷看,我看到他们的皮靴,沾满着污泥。修女把我们珍藏着的手表、自来水笔(那时还没有圆珠笔)从柜里拿出来,用颤抖的手奉送给那些无赖。
他们和翻译咕哝了几句。翻译说:“他们还要。”
修女说:“都给你们了,没有了。”彼时,修女脸上流着汗水。
日本兵把手表凑到耳边去听那声音,又把墨水笔扭开来查看一番。他们仍在嘀咕着,他们大概知道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抢了,商量了一会儿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在室外,翻译大声对修女说:“他们明天还要再来。”
当时我心想:明天,明天,后天,后天,还有多少个生死未卜、做囚犯、做难民的明天、后天?我不敢想,但又不能不去想。难道这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该受的折磨和灾难吗?
后来学校门口多了一位宪兵守门(可说是守卫兼监视),任何人出入都得经过这道关口,而且还得向那些日本人鞠躬行礼。在英国统治下的香港,我们要受英国人的歧视,因为我们要逃难;现在日本人来了,我们又成了他们的阶下囚。于是,我决定,我们非逃走不可,不然一辈子的命运只有被别人摆布。
1942年正月中旬,大姐静宜和我们联系上了。她1941年底刚在香港半山的英国人办的圣玛利亚医院护士班毕业,毕业后就被医院留在那儿工作。香港沦陷前后我们无法联络,也不知道她的情况。1月中旬她托人带了一封信来说她还好,但要留在医院工作,照顾伤兵,暂时无法到学校来相聚。我也托人带了信给她,算是互报平安。
后来大姐知道我们宿舍的粮食短缺,有一次设法从医院里托人带了些杂粮给我们,但杯水车薪,只够我们打牙祭;而且也只此一次。我想她每天也只能吃个半饱,无法再有剩余粮食接济我们了。
日本人对我们这群无辜的修女和学生算是特别施恩了。
我们领到每周发一次的粮票,到指定的地点去领粮食。粮食很简单,有黄豆,包心菜和一些沙子混合的米,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拿到半瓶花生油。每次女佣人带着空瓶子出动,拎着盛着油的瓶子回来时,我们都非常高兴,就像被邀请去吃喜酒一般。若是拎着空瓶子回来我们就很沮丧,因为整个星期我们就只好吃白水煮的豆了,吃加点盐、和着沙子的粗米饭,改一天又换个口味,吃使人想作呕的又黄又老的包心菜。有些店铺在日人的统治下又重新开张了,但物价很贵,修道院又穷,偶然买得一两斤肥猪肉或者腊肉,那就是大喜的日子了。
有几个学生和家人联络上了,她们离开了修道院,到后来只剩下我和4个妹妹。人口少了,我们就稍微安定下来,每天想办法,希望拿到离港证。香港已成孤岛,日军不准年轻力壮的人离境,因为他们需要人手工作;但老弱妇孺假如有领队,是可以拿离港证的。修女们是死守阵地不走的,因为没有接到命令,但爱护我们的修女也千方百计协助我们逃离这个非人生活的环境。
1942年3、4月间我们拿到了离港证,也和大姐相聚(虽不是欢聚,但可以一起共患难)了,真是如获大赦,终于可以逃离开这个充满杀气的孤岛了。
逃亡是多么可怕的名词,但在那个时候,能够逃亡是非常有福的了,因为有些人是根本不准离开香港的。
春秋岁月初恋青春
初恋青春
在香港最后一年中(1941年夏到1942年夏)的前半年我有一段甚为欢乐的日子,我尝到了初恋的滋味。十五六岁的少女,青春是如此美丽,爱意是如此温馨甜蜜。初恋大概是一个女人终生难忘的回忆吧。
在我写的回忆录——《一千个春天》英文本中,我给了他一个英文名字,我称他为毕尔(Bill),在此就称地为毕君吧。
1941年的夏天我代表中学参加全港中学生中文演讲比赛,在20多名的竞选代表中我获得了冠军。一位岭南大学的学生应他妹妹——也是我的同班同学之邀来听这些男女中学生演讲,与他同来的是他的中学同学毕尔,他是中国著名的工程学校唐山交通大学的毕业生。借着暑期之便米香港省亲,暑期结束之后他就打算入内地参加抗战行列,他的目的地是重庆。
我在演讲比赛中得了冠军,当然同学们替我高兴,我也喜出望外,因为在决赛中只剩下男女各一名,男生是圣士提凡男校的高材生林君,我们以前也在比赛场中互争雌雄,那一次我们打了平手,评审员给我们的分数不分高下,我们握手互贺。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次我们又来比高下,他发言后,圣士提凡的男生拚命鼓掌,等到我最终上台讲话时,真光女校学生也为我加油。我讲完后不久,评审员宣布最后分数,我得了冠军,林君当然只好屈居第二,是亚军。女生们大声喊:“香梅第一,香梅第一!”我的女同学旁坐的两位男生也跟着喊起来,而且使劲地鼓掌,我太紧张了,也着不清楚他们两人的面目。林君很知礼仪,他走过来和我握手,并说:“你今天讲得真好,我甘拜下风了。”我说:“谢谢你,你也很不错。”其后林君和我做了文友,常有诗词往来。(我婚后他还在我们上海的民航公司做过编辑和翻译工作。大陆开放后林君和我又联系上了,我们又再做文友,他仍从事教育和笔耕工作,最近我们还相约在中国再晤,他还说要再和我做一次诗词或对联的比赛)。
大家向我道贺之后,曲终人散,我的女同学领着两位年轻人向我走来,女同学先介绍她自己的大哥,然后又介绍毕君。
我和他面对面,四目相看就像一股暖流、一道电力使我觉得我们前世似曾相识,我一时竟呆了,说不出话来。我的女同学说:“走吧,大哥今天要请我们到香港酒店庆祝。”
当年的香港酒店是香港最高贵的酒店,比现在的半岛酒店有名,我只在门前走过,还来到过里面去。大姐有一次和她的男友到那儿吃晚饭,她回来告诉我们那儿的豪华,又说那儿的食客多半是洋人,侍应生穿着白得发亮而又光滑的制服,上餐时总先称小姐,然后又呼先生,很有礼貌。我们怎么去香港酒店的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我们是在靠窗的一张餐桌被安排坐下。那天是接近中秋的日子,我们中学毕业典礼已举行过,我也接到岭南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是靠近学校开课的时候了。本来演讲比赛是安排在7月的,后来因故延期,但若是演讲比赛没有延期,我和毕尔今生今世都不会会晤。就是因为比赛延了期,而毕君又刚刚在此时来到香港,这或许就是我们东方人说的缘分吧。
侍者把下午茶的餐单送过来,那是香港英国人享受下午茶的时分。毕君说;“我想今天该喝点香槟来祝贺陈小组。”我的女同学说:“你不要喊她陈小组,喊她香梅,也可以喊她安娜!”一边笑,一边用指头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们学校的才女安娜,我们学校的冠军安娜。”毕君望着我微笑,他问我:“安娜,今天喝一点香槟可以吧?”我点点头,只感到脸颊发热。
我们吃了什么东西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喝了香槟后我又喝了一杯浓茶。两位年轻男人在谈他们一同去重庆的计划。毕君还抽烟,吹出来的烟圈在我面前像雾一般迷惘。我记得母亲生还常对朋友们说不要空着肚子喝酒,因为空肚喝酒容易醉,这话我还记得,因此在未喝香槟前我先吃了小碟内的核桃粮。毕君酒量好,和他的男同学说:“小姐们慢慢喝,我们兄弟俩干杯。”他们两人一饮而荆我的女同学说:“不要管他们,他们两人志同道合,现在又要到重庆去抗日。”他不停地说话,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是在做白日梦吧,我只觉得毕君虽然和好友在交谈,但他的双眼一直在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数次低下了头,我抬起头时他多次望着我微笑,那些烟圈不知怎地总是往我这个方向飘福“安娜,你上大学选什么课?”是他问我。
“当然是文科了,你还不知道她还是我们校刊的总编辑呢,她的文言诗、白话诗都是一流,噢,还有她还是写情书的高手,有几位女同学的情书都是我们这位才女捉笔的。”我还未回答,她却抢先代我说了一大串,我的双颊红得发热。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毕君又问。
“很快了,岭南大学没有课室,我们是借用香港大学的课室,因此多半在下午和晚间上课。”这次我鼓起勇气回答了,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如此羞答答的,真有点莫名其妙。
两位男人又谈到他们的行程,大概他们准备10月底出发,因为毕君是长子,要等为母亲做了寿之后再离开香港。
毕君又问我:“安娜,你有没有打算到内地读大学,比如说昆明和重庆,许多者名校都搬到内地去了,而且香港并不一定安全,时间问题而已。”
我只听到重庆两个字,因为他是要到重庆去工作的。我说:“现在我还没有什么打算。”他还不知道我们在香港姊妹6个相依为命,在抗战的大后方,举目无亲,我们能够靠谁。在香港,至少每个月父亲会从美国汇款过来让我们缴学费和在学校的住宿费。母亲去世一年,父亲就在美国的旧金山续弦了。母亲病危,母亲身后他都没有回港,一切后事都由我和大姐两人承担了,可怜大姐才刚过20岁生日,而我离15岁还差好几个月呢,这桩事我一直无法释怀。读了太多诗词,又熟读了《红楼梦》吧,青春时期的我真有点多愁善感。而毕君呢,他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虽然父亲是有名的中药店老板,又开了珠宝店,该是个公子哥儿了,但他不是。我们相识后不久,我就对他的品格非常欣赏,而他的乐观个性也使我有更大的勇气战胜后来许多不幸的疾苦和悲惨的遭遇。
我们到底在香港酒店停留了多久也记不清了。走出大门时已是黄昏了。毕君对那对兄妹说:“明天再见了,让我送安娜回学校去吧。”他知道我住在学校的宿舍,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自告奋勇要送我回学校。校规甚严,男客来访是要预先报告,要修女批准才可以入会客室的。我和他在宿舍门口道别。
毕尔问我:“你喜欢音乐吗?下星期天名声乐家斯义桂在娱乐大戏院演唱,我一点半来接你。”
我还未回答他我是否喜欢音乐,更没有答应他我去不去,他却说要一点半来接我,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是的,好像我们真的认识很久了。
晚上我整夜难眠,睁开眼睛想着他。我已经暗暗地爱上他了,他会爱我吗?我不知道。或许,或许他已经有女友在重庆等着他了,不会的,不会的,我又傻子似地这样安慰自己。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星期天。从早上我在教室听宪弥撒后就一直望着室内的时钟,时间好像停止了,这就是所谓度日如年吧。我已试过三四件夏天的旗袍,白色的、浅蓝色的、粉红色的、浅紫色的,左照镜,右照镜,颇有点顾影自怜。我选择了浅紫色的有几点小白花的旗袍。我把母亲遗留下的高跟鞋拿了出来,还可以穿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