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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此刻,就是这样一件棘手的瓷器。
被我的副将三更半夜地摸回战场上,仔仔细细从木架上捧回来。被太医院的再世华佗们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缝补粘贴,恢复人形。和众多的伤兵们一起在离战场最近的县城里住下来,等着伤势稳定,再做安排。
昏昏沉沉地,睡了白天,睡黑夜,睡完黑夜,再睡白天。也不知是伤太重,还是被下了药。我就这么睡多醒少的混混噩噩混着日子。
两条腿都上了夹板,固定在床上,石头似的不能动。左手臂也被绑着,托在软枕上。头虽然可以动,但也缠了绷带,总是晕沉沉的,不动还好,一动更晕。两个眼皮倒是完好的,可是好像有千斤重,所以也懒得动。
不时被人扶起来,背后垫了松软的枕头,下巴下搭了手巾。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东西。
再不时,被人掀开被子,解开衣服,察看伤口。
还不时,被人抵了夜壶在腿间,迫我小解。
被喂的东西,有时是药,苦得要死。有时是汤羹,尝不出味道。我只管努力吞咽了,就不会被人为难。若不肯吃,那勺子就不肯放过我。
伤口不必管它,既然开始没死掉,那它反正是早晚会好。反正横竖都是动不了,索性不操心了,由它去,看它能拖到几时。
只是那夜壶,虽然是军医营里常用的物件,我巡营的时候也曾见人用过。但现在按在了自己身上,到底是不一样,多少有些尴尬。伺候这种事的,都是军医营里专门的护工,虽说是病不瞒医,解决内急问题,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私|处被陌生人看了,心里总还是有些羞怯。每次我都闭了眼假装睡不醒,由着人弄。免得认了脸,日后见了别扭。
也不知是过了十天,还是半个月。
我多少有了些精神,也能勉强睁开眼,看看谁在床边,拧了热手巾帮我擦脸。
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兵,十六七岁的样子,细细瘦瘦的,穿一身侍从军服。十个指头细细长长的,手脚麻利,动作娴熟,轻重适度。擦完脸上擦耳后,下巴脖子全抹到。擦了两遍,然后涮了手巾抓起我的手,绕着绷带,挑挑拣拣地擦了,端水起身出去。
这是谁啊,我不认识啊。军医营的人有专门的制服,他不是。那伺候我的人应该是我的亲兵卫队里的人啊!怎么弄个陌生人来伺候我的起居?!
我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个都不见呢?!
竹儿呢?再怎么说,他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只要我没死,谁走他也不能走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那小兵再进来,手里端了碗药,凑到床头扶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尽量把话说清楚,可声音还是跟蚊子哼哼似的。
“回大将军,我叫季小鱼,以后,我就是您贴身的亲兵了。”板着张小脸,翻出衣襟里面缝的名字给我看。眼巴巴地看着我,怕我不要他似的。
“好啊,以后,称我将军就好!” 我不喜欢他们大将军大将军的叫我,叫得生分。“季小鱼?……嗯,季小山是你什么人啊?”我的亲兵卫队里有个类似的名字。
“是我哥哥!”头低了下去,紧紧咬住嘴唇,鼻头红了。
我心里也一酸,领兵打仗这些年,生离死别见得多了,不用问,我也明白了。他的哥哥,想必已经是无定河边骨了。
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能胡乱岔开话题。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这问题问得更糟,出口就后悔,我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没有了。”他的头更低。
一阵沉默。
叹口气,
再换个话题吧,以后的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以前是哪个营的?”
“墨小将军那营的,” 他好像缓过来一点。
“墨玉青,墨小将军?” 我想了想
“是!”
墨玉青,庆王爷府的小公子,却不是庆王爷所出。他爹墨无痕是当代丹青高手,隐士名流,正是庆王爷心念所系之人。这墨小将军今年十七了,自幼得高人指点,使得一手好剑法。这次御驾亲征,庆王爷主持国事,他便跟了御驾来了边关。这次虽然带了群娃娃兵,却有模有样,日后大有可为。
季小鱼见我没有异议,便继续说下去:“哥哥去了,我自己要求调到您帐下,墨小将军同意了。郭将军说哥哥以前是您的亲兵,现在您身边正缺人手,不如让我也做您的亲兵。所以,这些日子,我都在这里。”
嗯,郭雷当了爹,就是不一样了。思虑比以前周详。
“你以前在墨小将军营里负责什么事?” 挺聪明的小鱼,给我当亲兵,会不会委屈了他。
“刷马!”清脆的回答。
呃!我暗自解嘲,怪不得手法娴熟呢!还好,以前刷马,现在来“刷”将军,看来不算委屈了他。
“你做得很好。”眨眨眼,递个会心的微笑出来,算是给他的奖励。
哎哟,小鱼红了脸,不好意思了。
“小鱼,帮我干件事好么?”我急着想了解情况。
“是,将军,您吩咐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刷”过的原因,感觉距离一下近了好多。他的声音已经放松了下来。
“去帮我看看郭将军在不在,就说我有事找他。请他过来一下。”我有太多的事想知道。我已经耐不住性子。
“好,等您喝了药,我马上就去。”小鱼赶紧把药碗往我嘴边送。
“药放着,我自己喝,你这就去吧。”是不是能逃了这碗药呢?
“不行,您之前都不肯好好吃药,我怕我一走,您就把药倒了。”小鱼说的一板一眼。
心思被揭穿,我的脸皮再厚,到了这份上,也没的说了。乖乖喝药。看来这小子得了竹儿的真传了。
喝了药,端了清水让我漱了口,收拾妥当,扶我躺好。小鱼才放心地出门。
不一会儿,小鱼回来,后面跟着郭雷。
郭雷坐到床边,双手握了我的没伤的右手,抿着嘴,勉强挤出点笑。眼里却几乎滚下泪来。军中将士都是豪爽的汉子,通常不擅于掩饰情绪。他的心思我知道。
“说说吧,现在什么状况。”我知道不会太好,但早晚都要知道,不如早些知道。
“啊,将军,太医说,您的伤得仔细养着,不能激动,更不能移动,万一骨头错了位,就麻烦了。”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点点头表示我会遵医命。
“好在把最艰难的时候挺过来了,我们都替将军高兴呢。”他由衷地感叹。
“嗯,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不会有问题。”说说别的。我想知道陛下的情况,
郭雷收回两手,自己搓个不停,绷紧了唇,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就是不肯看我。犹豫着告不告诉我,或者是告诉我多少。
“这次,我军伤亡过半,……北庭也差不多。”他费了好大劲,终于开口了。
这我知道,我看战场上的情况也是这样。我耐心等他继续说,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陛下他”他犹豫着说还是不说,转过脸来观察我的脸色。我一派平和。
“陛下他很伤心。”他小心地选择措辞。是怕我伤心吧。挤出这一点,他又没话了,专心搓手。
又是一时无话。叹气,
“陛下什么时候拔营回朝的?”还是我来问吧。
“第二天晌午。”他老老实实答。
“你可告诉他我还活着?”我一脸平和,仿佛事不关己。
“当夜就通报了。”他紧张地看我。
“他说了什么?”
“他开始急着要过来看你,但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门口又回去了。只让御医们每隔一个时辰就把你的情况报给他听。”他目光闪烁,说得断断续续。
是这样!看来这次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他觉得无法面对我。
“我的亲兵卫队呢?还剩下几个人?”打点精神继续问。
“一个都没有了,……都殉职了。” 我猜到会是这样了。
“……大家都杀红了眼,只想……追随了将军你去。” 郭雷抬头看向我,目光坚定。望着他的眼,一张张面孔从我眼前闪过,每张脸上都是一样的目光,那是视死如归、勇士的目光。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压下胸口的翻滚。
“我家竹儿呢?他也?……”不用问,他当然是更要随了我去的,我已心中了然。对了,那天夜里去草地上找我的人里,就没有竹儿。
之前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内心里一直躲着不愿意承认,总希望不是这样,总希望还有别的答案。
郭雷看着我,目光复杂,许久才缓缓地点头。
得到证实,我的心口一阵绞痛,竹儿跟了我十几年了。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日日陪伴在身旁的人,这么熟悉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虽说刀枪无眼,都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死得了别人的兄弟,怎么就死不了你的兄弟。但,着落在自己身上,这份痛,终究还是有些哀怨的。
“将军,将军,喝口水吧。将军,”小鱼扑上来,一声声叫着,把茶杯凑到我口边,眼眶红红的。
那天我不知道郭雷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自己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只是醒来后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些什么。
第八章
出征的时候是六月,决战的时候是七月。而我在这边关小城养伤又养了两个多月。眼看进了十月,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小城很小,一条街道贯穿南北,人口不多。几十户人家,大都是些靠土地吃饭的小户人家。本来冷冷清清的一个小城,因为有了我们这一群伤兵驻军,才略显得人来人往有些生气。
我就住在官府衙门对面一处闲置的大院子里,挺好的房子,据说以前是户乡绅。因为兵荒马乱的,就迁走了。这房子搬不走,也卖不掉。就寄存给了衙门,衙门拿它也没用,就闲置着,这次接驾,刚好派上用场。
圣驾走了,大军走了。这大院子就给了军医营,用来存放我们这些不易搬动的伤兵。
我住在最东面一个小跨院里,十分清静。离小厨房也近,如果需要用个热汤热水什么的,都方便。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身体也不再反复,各处伤口都渐渐愈合,也能拄了拐杖四处走走,略微活动活动筋骨。眼看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还不能坐车赶路,太医说大约还需要再养上半个多月。既然这样,我便早早打发了太医们回去京城家里,让他们少在这里受罪。出来这么久,肯定早想家了。我知道不常出门的人偶然出远门的心思,必然是惦记着家里,归心似箭的,能早走一天,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大赦。
太医们得了我的将令,自然是感激涕零高兴得很,千叮咛万嘱咐地安排妥当了剩下的事,拿着包袱,蹬上马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小鱼扶着我,慢慢走回院子。院子里光秃秃的,地上原来没膝高的草都黄了,东倒西歪的一地,也无人整理,跟小城各处的风景一样,透着骨子里的荒凉。
我随手揪起一根金黄的蒿草在手里把玩。正午的太阳不错,暖洋洋的,难得没有风,就索性坐在廊下,背靠在廊柱上。
让小鱼去屋里忙他的事,我则闭了眼晒着太阳想心事。
本来也不是刻意要想心事的,只是一闭了眼,又没有立即睡着,心事就自己找上门来。
这些天,好像约好了似的,我没给他递过只言片语。而他也没有一纸半字给我。就这样不上不下的,用距离,用时间把彼此隔得远远的。把心生生地冻在冰窖里,冻麻了,说不上是冷还是痛。
仿佛时间又退回了从前,发生过的事都还没有发生。我没有受伤被俘,而他也没说过为我报仇。甚至这样惨烈的一仗也根本没有打过。我只不过和以前一样戍守边关,恪尽职责。而他也依然还在朝堂上忙忙碌碌地做圣明天子。日子和之前的很多年一样,平平淡淡。
不,不一样的,以前即使隔得再远,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暖,以前即使离得再久,我也知道他在惦记着我。而现在,我感觉不到他半丝温暖,我知道他没有在惦记着我。我们都在逃避。
他在逃避什么?
而我又在逃避什么?
我自己的心思自己清楚,
被俘时几乎要抹了脖子,那时只想再看看他;……
战场上,被绑在高台木架上,活靶子似的,以为自己必定是要死了,那时只想着让他放心;……
决战后,见他失魂落魄地离去,我只想,不管是死是活,就这样放手,从今以后,再不让他为难。所以,我不给他写信,我不想去烦他,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养伤。我……其实心里还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