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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家,可真对不起梁先生。梁先生说,别的什么家多多益善,数学家和哲学家则是越少越好。嵋向弗之学说这话,弗之笑道:“因为这两样东西能让人越学越糊涂,若能越学越明白就是万幸。”一次在几何课上讨论一道题,大家提出不同的证法,嵋提出的想法让梁明时很惊奇,梁先生说:“哎呀,孟灵已,你有一个胡搅蛮缠的脑子。”后来他又对孟弗之说:“你家孟嵋很能胡搅蛮缠,这是好现象。”弗之微笑道:“幸亏她在现实生活里,倒是循规蹈矩。”梁先生睁大眼睛,想了一下,“若是倒个个儿,可怎么得了。”曾在昆菁中学教语文课的晏不来,现在正在文科研究所就读,专门研究宋词,也来兼职。嵋们在他的班上都背了好几百首词,诗是额外。他吟诵晏几道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念得摇头晃脑,潸然泪下。同学们不大懂,最多想起了周瑜或什么电影明星吧。实验品就这样吸收着雨露阳光,很争气地成长。嵋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李之薇,她们同班,家也近,上下课同路。她们还同叩过死亡之门,在炸弹坑里被黄土覆盖着,这一体验谁也不能忘。李太太这几年在信仰方面不那么活跃了,人变得比较迟钝。之薇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对她的学业颇有影响,但她很少抱怨,顶多在路上向嵋诉说几句。有一天,之薇没有来上学,次日告诉嵋,她的母亲又遇见不知哪一路神仙了,幸亏这几年神仙来得少,不然还不把人累死。嵋说,应该研究一下李伯母信的什么教,听大人们说宗教是精神的一种寄托,也是一种补充。如果变成负担就不大好。之薇说,她自己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她觉得宗教带给人的完全不是美好圣洁的境界,它带给人的只有愚昧和盲从。之薇说着往左右看,她是怕过往神灵听见。两人都为自己高妙的见解高兴。一面走,一面笑。嵋最高兴的是听音乐,与合子常到子蔚那里听音乐。无因和玮有时也来。子蔚的唱片不多,比前两年有所增加。有时夏正思带了唱片来,嵋第一次听到了歌剧《茶花女》序曲。那美妙的声音使她的精神丰富了,饱满了,使她胸间似乎有一团火,慢慢胀开,又似乎有清水滋润着全身。在乐声中她好像又看见了周瑜,若有人知道她的这种联想,可能会就音乐无国界,音乐直接诉诸心灵等问题作一篇大文章。学校不是世外桃源。不少高中生参加社团的活动,有些老师便是大学社团中的积极分子。晏不来是众社成员,除关心词和诗以外,很关心社会。一天,语文课时,他大步走进课室,颇有些气急败坏,大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香港沦陷以前,当地的文化组织安排一些文化人乘飞机离开香港,可是他们没有走成,什么原因?因为这些座位用来运狗!用来运那些哈巴狗!把人留在敌人的铁蹄下,把逃难的机会给了狗。能想象吗!能容忍吗!”晏不来一拍桌子,头发根根竖起,真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就是孔祥熙!”嵋等模糊知道孔祥熙是财政部长,是重庆豪门之一,却想不出这些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原来他们把自家的狗看得比国家的人才还重。天下有这样的人!晏不来又讲了一些情况,说使得狗登上飞机的主谋是孔祥熙的二女儿。“豪门势力能这样为所欲为,掌握了撤退的交通工具,这是什么国家!真是腐败透顶了啊!”好几个同学同声问:“那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会死吗?”“希望不会!”曼不来又是一拳砸在桌上。下午,昆明各学校联合组织了示威游行,参加的人很多,嵋这一班几乎全参加了,他们喊口号:“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腐败!”“反对特权!”有人讨论,孔祥熙固然可恨,但似乎还不如日本人可恨;另一个说,我看比日本人还可恨,他这是自己毁灭自己的国家,自己作践自己的老百姓,还有比这更可恨的吗!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觉得像是一群狗在奔跑。孟家人素来善待生物,认为一切生命都是可珍贵的。但是狗们依附着权势,抢夺了人的机会,也就成为权势者脸上的金印了。她想起街上的乞丐,想起受苦难的青环,又想起殷大士。殷大士会不会让狗坐上飞机呢?嵋摇摇头,想摇掉这个想法,她得了一个结论:很难说。当地位能让你为所欲为时,个人的道德堤防是很薄弱的。这是过了若干年后,嵋才明白的一句话。“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贪污!”“反对腐败!”“反对奸商!”“反对特权!”晏不来老师前前后后跑来跑去,紫红色的脸膛愈发红紫。他解释说,奸商大都是和特权勾结的,最近开仓粜米的案件就是一个例子。他们从大西门一带,走过翠湖到正义路,市民们伫足观看,有些惊异,评论说:“娃娃们吃得饱了,整哪样?”也有人说:“学生们有良心!”那是昆明的第一次学生游行,以后见得多了,有人更了解,有人更反对。
游行很顺利,没有受到干预。他们不知道这时在省府会客室中,秦巽衡、萧子蔚还有一位本地大学的校长,正在和省府负责人谈话,气氛很紧张。省府方面有人要派军警维持秩序,已经列队待发。秦巽衡等知道学生游行,就怕发生对抗事件,连忙赶来商量。解释说这是学生的爱国热情,目标不一定合适,只可疏导,不可对抗。一位负责人严厉地说:“此风不可长,学生只管念书好了。”子蔚道:“学生的主要任务当然是念书,不过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这时护兵在室外喊了一声“敬礼”,殷长官来了。穿着灰哗叽长衫,藏青团花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倒有几分学者气度。他素来敬重秦巽衡等诸位先生,—一招呼过了。听大家又讨论了一阵,才说:“我看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如果派军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不如让学生们走一走,消消气就完了。”巽衡听说,心上顿然一松,说这样最好。当下殷长官命军警散去。大家又坐了一阵,秦校长和子蔚坐一辆车,在一条横街上,正遇学生走过大街,喊着口号。还有横标,写的是“反对腐败”、“反对特权”。秦巽衡暗想,这样的游行不可能是完全自发的,谁叫你用飞机运狗呢!不觉长叹一声,等学生走过了,车子转进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戏台。秦、萧两人分手时,互相望了一眼,他们都感到从此是多事之秋了。游行队伍走到小东城角一带,忽然下起雨来,雨不大,却也足够浇湿衣衫,队伍有些乱,带队的大学生建议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人们振奋起来,下点雨反而更有趣了。又走了一会儿,雨停了,大家踏着泥泞的路,各自回校,回家。有的女学生在祠堂街拐角处买花生米,那里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学生中很有名气。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着钱看电影。为看电影,她甚至克扣自己的饭费,还让合保密。这时有人赶上来,拍了她一下,塞过一包花生米。“玮玮哥!”嵋很高兴。“我就知道是你。”她接过花生米,这里的花生米大而红。嵋看着那一粒粒红衣果仁,马上吃起来。
“我就知道你想吃。”玮说,“花生米是万能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卖了两件旧衬衫,买了一包花生米,每人分得四五粒,也是一次不错的、意义重大的宴会。”“我可不分给你。”嵋把头一歪,一手把花生米捧在胸前,一手拿出花生米,在衣袋里捻去皮,往口里送。他们一路讨论花生米和国家大事,回到大戏台。合已经在煤油箱上做功课,见了玮高兴地跳起来,玮因地盘被占,不常来了。“玮玮哥,我刚才在路上想,”嵋说,“如果殷大士有这样飞机运狗的机会,她会这样做吗?”“她不会,她怎么会!”玮斩钉截铁地回答,嵋模糊知道玮和大士有来往,却没有想到他这样斩钉截铁。她不知大士在玮心中的地位,别人已不适合评论。其实,殷大士离开昆明以后,只给玮来过一次信,说她玩得怎么样的痛快,好像根本没有上学,玮屡次想写信,拿起笔又放下,始终没有写。他很想和人谈一谈这种心情,可是总没有适当的时机,现在他和嵋与小娃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香粟斜街的大院子,他想和表弟妹说说心事。具体过程是不必谈,那是属于大士和他两个人的,实在也太简单,没有什么可谈。他想说殷大士不是那样的人,但又觉得很难描绘,只又坚决地重复:“她不会,她怎么会!”四只黑漆漆的眼睛瞪着玮玮,“你这样了解殷大士!”嵋惊叹。玮苦笑:“我希望能更了解她。”合天真地说:“殷小龙说他的姐姐是坏人,老是和他的妈妈作对。”玮大声说:“不准这样说。”合怔住了,嵋伸手搂住合的肩,轻声说:“我们不和玮哥讨论这些。”她知道在玮心里有一个非常值得尊重的东西。“小娃,有一天,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玮抱歉地一笑,“一个本来是很遥远的人,忽然间变得很近。”“你说的是在心里。”嵋沉思地说。“当然!我说的就是殷大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嵋随口道。玮玮把这诗句念了好几遍,若有所悟。他会背很多诗词,甚至还有很长的英诗,只是很少接触李商隐,缘故是澹台夫妇都不喜义山诗。这时,他让嵋拿出晏不来自编的教材,三人一起读诗,且读且互相讲解,忘了吃饭。三人在诗境里徜徉了一阵,小娃先说饿了,已过了用饭时间,便商量着上街去。天已昏黑,祠堂街很暗,眼看着市中心的灯火一片片亮起来,五华山上的灯也亮了。这山顶好久没有挂红球了,昏黑中有一个人走过来拉住小娃的手,说:“孟合己你们上哪去?”大家定睛细看,见这人衣冠楚楚,戴一副金丝眼镜,“哎呀,你是仉欣雷!”合先叫出来。“你不是到重庆工作了吗?”嵋问。“说来话长,”仉欣雷道,“你们是要上街去吗?我陪你们去吧。”走了几步,知道他们还没有吃饭,又说:“我请你们吃西餐。”玮玮客气地说:“不好麻烦你,我会带他们。”仉欣雷很感慨,说:“澹台玮是大学生了,要刮目相看,昆明也得刮目相看,繁华多了,全国的名菜馆都开到这儿来了,可是大学校舍更破旧了。”玮玮说:“连房顶都卖了,你听过这样的事吗?”“我去看过了,房顶铺着稻草,真成了茅屋。”四人走进一家小西餐馆,欣雷让他们坐下点菜,自己出去了一下。他们三人都爱喝西菜汤,各自要了一份,玮低声说:“要菜吧,我带着钱呢。”自要了一个牛肉,嵋合两人要了一个奶油烤杂拌,欣雷其实已经吃过饭了,又要了汤和咖啡,望着他们几次欲言又止。嵋说:“你怎么又到昆明来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资源委员会工作,听说过吗?原来派我到新加坡去,还没去呢,东南亚就沦陷了,现到昆明办事,正好看看你们。重庆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艰苦,太太们摆摊贴补家用,传为美谈。孟先生和伯母身体好吗?”“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们通信的吧?”嵋答非所问。“我写三四封,她才简单答一答。这叫做不平等通信。”“不写信,不是不想写,”玮慢慢地说,“只是不知道怎样写。”“很有启发,不过有几个字就很好了,可以说是一直有联系。我是这么个不挑剔的人。”汤菜上来,大家吃着,谈着。灯光下见仉欣雷较前似胖了一些,神气多了,欣雷说:“香港沦陷,家里不能转寄钱,幸好我已经工作了。工作中见的人各种各样,万花筒一般,和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玮说起飞机运狗的事,欣雷道:“重庆也游行了,人不能逃难,狗逃难,是中央政府的奇耻大辱。我在香港的伯父,本来就没有要逃,逃到哪儿去!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吧。不知以后会不会带上一股顺民味儿。”嵋说:“我可不愿当顺民,我情愿逃。”她把面包切成小块,仔细抹上黄油,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样。欣雷说:“照说,人都受环境影响,可你们无论环境怎样坏,总有一种清气,或说有一种清贵之气,很奇怪。”玮玮沉思地说:“虽然吃的是‘八宝饭’,我们却处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集体中,那力量是很大的。”“又有启发,”欣雷说,“比如说,学校再怎么穷,有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种文化的气氛。”玮玮道:“又好像有一种诗意,与众不同。”一时饭毕,欣雷说他明天要去植物所找孟离已,问嵋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汤很好喝,我们好久没有喝了。”嵋又答非所问。玮玮要付账,才知欣雷已付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