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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若梦中,有人在不远处侃侃而谈,声音陌生而语调却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你问我为什么要叫她安,她本来就是安啊。米露?好吧,安如果喜欢改名也可以。”语气一向都是随便而大方,如果喜欢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从来没听过米露提起过你,你们认识很久吗?”平缓的语气,温和而礼貌的询问,仿佛只是无害的闲聊。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情相悦、天生一对,命中注定你希望是哪个答案?小子。”接话的人可不在乎什么语言陷阱,回答老练圆滑。
“这么说起来,我跟她也算是。”没有套不到话的火气,总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觉得热情的面具没什么用,所以也懒得去装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
是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情相悦,天生一对还是命中注定?
“你跟安很熟?是亲戚、拖油瓶,流浪者还是孤儿?”没有特意针锋相对的意思,但因为了解而说出口的话往往一针见血。
我扶着旗杆,转头看到一幕很不可思议的画面。脸缠着白色绷带,黑发散开遮着额头的团长一副悠闲地靠坐在船首下看书,书是看到一半被我硬抽走还给考生的军官日记,不知道他又怎么弄来的。
而在旁边,是背对着他站在船舷边望向大海的金发青年。他们陌生却不算疏离得过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就像双方是旅游的乘客打发着时间。虽然说不上谈笑风生,不过也是友好而文明。
跟昨晚那种面对生死大敌,要宰了对方的剑拔弩张完全就不是同一层次的相处。
因为场面过于诡异让我一时转不过弯,所以我愣在旗子下面呆看了他们一会。如果对这两个人不熟,你很难看得出来双方之间那种互相防备与充满黑暗的氛围。
例如黑发的那位那么礼貌,是因为他正在磨餐刀找下手的时机,先礼后兵是他一向的套路。
而金发的……我眼神温柔起来,有时越是表现得光明正大,越是大方无畏,也就是这个纵横商场的高手在想怎么宰冤大头的时候。
这两只,可真是笑里藏刀,不怀好意的典型。
胃部有隐隐的抽痛,我轻捂着走过去。他们两个似乎对别人的接近没什么反应,看书的看书,望海的望海,那种僵持的气氛不注意看真看不出来。
一定是打过架,这个随便谁看都看得出来。
走到船首,这里几乎处于清场的状态,没几个人敢随便往这边靠过来触霉头。我先是蹲□,一脸无可奈何地瞪着这位脸皮厚到堪拼地球外壳的某人,某人淡淡地将视线从书那边飘出来,看了我一眼,眼神有说不出的阴凉。然后对我脸上很明显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继续三秒翻一页他的军官日记。
他这副模样我特别没辙,人家都摆明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难不成我还真去拿沸水来浇他?
我只好叹气地掏了掏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花朵OK绷,被人打脸你活该。
“下次小心点,你愈合能力再好也不是这么挥霍的,兰斯。”我伸手尽量放轻力气摸摸他脸上,那些缠得很不尽心而松垮开的绷带后的伤口,虽然他从不在意毁容,可我看久了会替他痛。
他任由我将OK绷贴到他嘴边的一道划伤,表情还是那种死鱼眼的面瘫状,好像谁欠了他八辈子的债,而债主就在眼前他却讨不回来的不爽样子。
这么幼稚的德行,你以为你今年几岁啊?
贴OK绷只能算是意思意思,念能力比很多伤药都好用。只要不是被人打中致命处,都能完美愈合。所以他就是有暗伤坐着看书也能用最快的时间养回来。
我不再管他站起来,抬头就是前方蓝天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潮声开路海鸟引航。看了一会才轻声笑出来那么自然地说:“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亮到让所有角落的阴影也少了凉意。
“是啊,刚好可以晒日光浴补充钙质。”拥有比太阳还耀眼的金发的人也很自然接话。
一开口,双方很有默契的就是中文。这个世界的通用语无论用了多久,感情也永远比不上母语的一半。我曾经试着在这个猎人世界里寻找我曾经的第一语言,却除了那些用毛笔写出来装饰的残缺繁体墨字外,一无所获。更别说某一天会在路上听到别人用这种语言交谈,能再次开口说出来的感觉真的很好。
“安,我来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就像从未离开过彼此,只是打开门出去一趟买回来两打啤酒,然后又推开那扇挂着小铃铛的单边木门,对门里正围在火锅前争肉的朋友笑着说:“我回来了。”
我温柔的笑意不变,侧过脸看到的就是那头亮眼的头发,头发下那张清秀却很有阳刚气的脸孔,左一块乌青右一块红紫,刚从街头斗殴里爬出来的模样。就连架在鼻梁中央的墨镜,也被人打碎了半只,一黑一空的眼镜可爱而滑稽。
昨天晚上,在我“睡着”时你们两个不会真的在暴风中互殴吧,不过看起来双方都有些顾虑,所以没真的起杀心认真起来。
“怎么,这张脸很难看?也不是我愿意长成这德行的,那老神棍又没说我会鬼上别人的身。”明洛有些困扰地摸摸自己的脸,豁达的心境却从没变过,别说是女变男,就是人变成黑熊该怎么活还怎么活。乐观一点总是好的,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
我摇摇头,这张脸就算没帅到天崩地裂,也是时下小女生最爱的类型。可就是陌生,我又想到自己,曾一路相知相伴走过大半辈子的朋友,哪怕那种从灵魂透出来的熟悉感浸入骨髓不容置疑,我也知道双方的外貌真的面目全非。
“不过安也变了样子,害我差点认不出来,我们算扯平。”明洛对外貌的事说揭过就揭过,一开始最不在乎的就是这副臭皮囊。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上前一步张开双手,没有任何迟疑地踮起脚尖抱住眼前这个穿越时空而来的人。这个怀抱是那么生硬也没有一丝熟悉的味道,可是我抱住了就死不松手,贴近得像可以抱住这个人的灵魂。就算我们分开这么长的时间又如何,就算我们从头到尾都被改得无往日的影子又如何,我只要知道这个人是明洛就足够了。
“明洛,欢迎回来。”每次她推开门,笑颜依旧,我总会对她说这句话,欢迎回来,我最好的朋友。
明洛先是呆呆地感受着我紧紧的拥抱,然后低头将下巴搁在我肩上,那股疲懒的劲头又涌上身。“这次分开真的很久,哪怕是当初英雄困在亚马孙热带雨林里一年多,也不及这次的没头绪。我跟子苍说看到你的灵魂离家出走他还怀疑我精神错乱,他那个糊涂鬼才精神错乱。安,能找到你真好,哪怕是下地狱为了这一刻我也值了。”
懒懒的调子,每句话却是种一去绝不回头的承诺。
酸涩感漫上眼眶,我突然说不出任何话,只是安静地点点头,抱着这种以为永远失去的温暖撒不了手。
“安。”明洛低低喊了我一声,我浑身一僵,听出其中的不对劲。
明明花了大力气死抱着不放的双手被轻易推开,力道柔和精准,没有带给我任何冲击力的伤害地将我推开后退两三步。
我抬头,看到的画面让全身上下的血液有一秒的冻结。一只苍白带着冰冷的锋利感的手贯穿明洛的胸膛,那种无半点拖泥带水的狠辣让我看到死亡的逼人太甚。
明洛还在笑着,那种笑容无关黑夜的讥讽或嘲笑,只是对着我因喜悦而很单纯的笑容从没改变。
在明洛后面……是飞坦。细长的眸子里,零度以下的金色大地荒凉得不容任何生物存活,冷酷已经变成一种从基因透出来的自私习性,不容篡改。
我有一种茫然而漫长的寂灭感,呼吸与心跳都湮灭在这种爬不出来的死静里。几乎是本能地向后看,习惯去跟谁求救的反应。
我在那瞬间的习惯,找的却是……幻影旅团的团长。
他闲散的坐姿没怎么改变,黑色的碎发老乱糟糟不梳就一团糟。姿态神情都很漫不在意,只是手里那本日记,他一直还没看完。
看到他贴着OK绷的嘴边那抹似笑非笑的抿起,突然看到了他与飞坦眼眸里那种一模一样的冷酷。
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忘记旅团绝对的排他性,残忍到赶尽杀绝,不容活口。
耳边传来清晰的骨头断裂声,我将目光转回来,背对着那个残酷的男人不再回头。如果没有他的默认,飞坦不可能会出手。
骨头断裂的人是飞坦,他引以为傲的速度竟然有一秒被自己的猎物克制住。
明洛有些嘲弄的声音响起,“我说矮子,你以为我的心脏是垃圾桶里的免费烂橘子,你想掏走就掏哪有那么好赚的生意?”
满口生意经,死都不改的口头习惯。
飞坦那只往明洛心口抓过来的手,被明洛侧身躲开夹到腋下,我看到那只手从胸口贯穿出来,是因为攻击的人与躲避的人都太快了,快到连眼睛都无法分辨里面的残影。
其中的凶险不是我这种外行人看得清楚的,我只看到明洛流畅地往后压迫下去的身体线条,死抓着飞坦那只攻击的手限制住攻击者的行动范围。然后在我废材的视线里,他们凭空消失了一秒。
一秒后明洛气不喘身不晃重新站到我前面,挡住我的背影依旧是那么挺直强硬。
飞坦出现在我们前方,死白尖瘦的脸上出现一种很接近正常人高兴的笑意。他抬起自己那只被折断的手臂,毫无痛感神经地将手“喀嚓”再次接回来,白皙的手臂上有一大块明显的红肿很吓人。
“你刚才是叫我什么?再说一次。”飞坦脸上那种说不出诡异意味的笑容渗人渗得慌,只要对他有些了解或混过旅团的人都知道,这个旅团第一号虐待狂兴奋了。
因为他,手里突然多出那把要人命的红色雨伞。
明洛不小心踩了禁忌,矮子啊!
我觉得此时的甲板上静得连海鸥都绕道跑,目光有些飘忽往四周一扫,看到铁楼梯那边有一个戴着墨镜的棕发年轻女人,半蹲着身体手撑着狙击枪对准这里。而玛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我就算看不到也知道玛琪的丝线,早已束缚住举枪的猎物令人无法动弹。
侠客坐在狙击枪手旁边,假惺惺地笑着望向甲板这边,似乎觉得这类场面没什么大不了,连笑容都是敷衍式的无聊。
然后我看到小杰跟奇犽,他们就站在铁楼梯附近,好像是路过来不及躲避。因为奇犽神色严峻地抱住小杰捂住他的嘴,不让这个天然呆的家伙出声惊扰了这个弦一拨就碎的场面。
我眼光与奇犽对上,这个银发的孩子眼眸里全是凌厉的杀气,那么恶毒地瞪着我。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不满,因为我的目光会带给他们致命的危险,把不属于他们的危险引到这两个无关的路人甲身上。
不过奇犽对小杰真是情深意重,有朋友的滋味不错吧。
将目光飘回来时,听到明洛那种懒懒的语调响起,“你问我刚才叫你什么?哦,好像是‘我说孩子,你妈喊你回家吃饭’,或者你想喝粥?”
根本是两句完全不同的话,明洛就是有那个本事说到跟真的一样,就仿佛不是说者有错而是听者是聋子。
我知道自己很不应该,在这种生死关头一触即发的场面里,就应该努力忍住。但最后还是“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捂住笑出声的嘴慌忙低下头。从开始就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松弛下来,也终于毫无疑问地崩溃了。
然后是无声无息的眼泪,眼睛模糊得看不清明洛的背影及前方一直远去的天空。
泪水顺着脸颊滑到嘴上的手背,砸落到甲板上又被逐渐上升的太阳烘干,成为一个个阴郁的冷印子。
我低着头,长散的刘海遮去大半边脸,手用力地捂住嘴却压不下那种虚弱的哽咽。小小声的,站在这群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强人中间,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
被剥去壳的柔软哭泣,毫无力量。我只是深深低着头,不让别人太过轻易看到自己这份过于狼狈的脆弱。
耳边的空虚与静默漫长,似乎从十几年前刚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直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