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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杰见那文手里拎着那把柳叶刀说:“大嫂,你怎么还拎这玩意儿?”那文说:“才刚,那个卖国贼回来了,俺手头就慢了那么一丁点儿,叫卖国贼跑了!”传杰说:“你是说大哥吧?”那文说:“不是他,还有谁?那个拉血的鬼!”传杰说:“我说嘛,看刚才车里的那个人有点像俺大哥。”那文说:“老三,从今往后,你们谁也不许叫他大哥——卖国贼!”
传杰开着辆卡车载着全家人,还有四味楼的几个伙计和街坊四邻居,往香坊街传武驻地方向而去。街道上空,浓烟滚滚,路面上满是碎砖、瓦砾。玉书看见了,全身一阵阵颤抖,童年时遭受的血腥记忆像是复活了。朱开山说:“玉书,别往外看。”传杰说:“你呀,真不该来,这车一颠一抖的。”玉书说:“我来看看,将来好告诉咱们的孩子,他的先辈是怎样抗击侵略者的。”
到了部队驻地,传杰停好车。朱开山跳下来,问一个士兵说:“小老弟,你们团长在哪?”那士兵说:“好像是上前面去了。”正说着,传武带了几个参谋人从街角转过来。文他娘站在车厢里说:“那不是老二吗?”
传武也看见了家人,大步上前说:“爹,娘,你们怎么来了?”文他娘说:“三儿说你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娘能不急吗?”那文朝传武说:“老二,都是才出锅的,整一车,豆包、饺子、大饼、馒头,还有咱四味楼的菜肴。”
刘掌柜哆哆嗦嗦地从车上下来说:“二爷,可得好好打呀!”传武说:“大叔,您老身子还行?”刘掌柜说:“托你们东北军的福,还行。”他从怀里掏出瓶酒来,塞给传武说:“二爷,知道你喜好这口,特意给你带了瓶来。”传武说:“大叔,那俺就不客气了。”刘掌柜说:“二爷,哈尔滨的老百姓就你们这么点指望了!”
传武沉重地点点头说:“知道。”生子跑过来说:“二叔,给俺条枪呗?”传武说:“行啊!”生子一伸手说:“拿来。”传武笑了说:“等你长到比枪高的时候,二叔一定给。”生子一瘪嘴说:“那得等到哪一年?”朱开山说:“也快啊!生子。”
士兵们吃着热乎饭,一个个笑逐颜开。一个参谋给传武说:“团长,四味楼以前俺光从门口闻过香,从来没进去过,没想到在这里吃到正宗的啦。”说得大伙全乐了。
文他娘问传武说:“咱家鲜儿呢?”传武四下望着,一指说:“在那儿呢!”不远处残墙边,鲜儿和几个手下的弟兄正歪在墙上睡着。玉书从车窗探出头来说:“二哥,辛苦了。”传武说:“玉书,你不该来呀!怀着孩子呢!快生了吧?”玉书说:“就这两天的事。二哥,你猜我想什么呢?”传武笑笑说:“想生个胖小子。”玉书说:“不是,我在想也拿起枪和日本鬼子干!”传武说:“那也得先把俺那个侄小子生了呀。”玉书笑了。
秀儿过来,瞅着传武说:“把扣系上,这么冷的天。”传武把秀儿领到一边,悄声说:“日本人很快就能打进来,到时候别和咱爹咱娘走散了。”秀儿点头。传武说:“往后的日子可能更艰难,管怎么照顾好自个儿。”秀儿眼圈红了说:“俺知道。你也躲着些枪子。”
文他娘走到鲜儿身边,蹲下,心疼地打量着她:一顶狗皮帽子扣在脸上,棉衣的肩头已经磨破,脸被炮火熏得黢黑,还有一道道的汗渍。鲜儿睁开眼睛说:“娘,你怎么来了?”文他娘搂住鲜儿哭了说:“鲜儿,跟娘回家吧!”鲜儿说:“娘,鬼子就在那趟街,俺能回家吗?”文他娘说:“打仗不是咱女人家的事。”鲜儿疲惫地笑了笑说:“国家都好没了,还论什么男人女人啊!”
传武领着朱开山和传杰来到一扇窗户跟前,指着前方说:“爹,那边就是鬼子的阵地。”朱开山望着说:“还有坦克、铁甲车呢!”传武说:“后面还隐蔽着大口径火炮。”传杰说:“二哥,咱们呢?”传武说:“只有几门迫击炮。”朱开山说:“还能挺几天?”传武说:“没有增援队伍,顶多两天。爹,告诉街坊邻居们,该走,赶紧走吧!”
朱开山说:“也是啊,打不过就走呗,不能把老本打空了。少帅那面没有什么信儿?”传武说:“电话已经不通了,最后一次是在双城和他通过话。”朱开山说:“少帅怎么说?”传武说:“他后悔了,不该听蒋介石的,不该太相信国联。少帅哭了,说在他的手里把东北三省丢了,他对不起东北的父老乡亲。”朱开山说:“少帅当初也是糊涂呀!东北军那么多兵马怎么非听蒋介石的,不打却往关里撤呢?”传杰说:“和豺狼能讲和吗?有这样的事吗?”传武说:“老三,你们山河煤矿怎么样?”传杰说:“官司是打赢了,可是赢了又有什么用?”传武说:“爹,照我看,你们把山河矿炸了吧!”朱开山说:“对,三儿,炸吧,不能留给日本人呢!”传杰说:“行,这事我去办!”
那文跑过来说:“爹,有两个报社的记者找你。”朱开山说:“找我干什么?”那文说:“人家说,要给咱全家照个相。”传武说:“为什么?”那文说:“人家说,咱家是中国人抗战的楷模。”朱开山笑了说:“也好,好些年都不照了。”
断壁残垣,硝烟处处的阵地上,朱开山扶着生子的肩头和文他娘站在中间,一边是满身征尘的传武和鲜儿,一边是传杰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玉书,那文和秀儿靠在他们旁边。记者按下快门。这幅朱家抗战图永远地留在了时代的烟尘之中。
5
大年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外面传来震心的枪炮声代替了往昔喜庆的鞭炮。
朱开山说:“闻这个馅子,味挺正啊!”文他娘说:“还有心思品味,满街上的人都走了,你就不怕鬼子杀进来?”朱开山说:“今个儿可是年三十,辞旧迎新的饺子能不吃吗?传武说了,肯定能挺过今晚上。”那文说:“玉书,你这饺子皮怎么擀的?四棱八瓣的。”玉书小声地说:“俺手上颤颤,你就不害怕?”秀儿说:“你是说枪炮声?那怕什么,有咱爹咱娘在这。”那文说:“玉书,你可别今晚上生啊,连个大夫都没处找。”秀儿说:“那也不怕,还有咱娘和你呢。”
传杰进了屋。那文问:“老三,矿山炸了?”传杰说:“炸了,工友们都哭了。”秀儿说:“哭什么?还能留给日本人哪。”朱开山说:“能不哭吗?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绍景还把命给搭上了。”文他娘说:“可惜了,那么大片矿山。”朱开山说:“别心疼了,总不能留给日本人现成的。”生子说:“爷爷,等俺长大了,再把它夺回来。”朱开山说:“咳,就怕爷爷看不到那一天了。”那文说:“爹,看你说的,就你这个身板,活个百八十岁还不是轻似溜的?”
突然,轰的一声有炮弹在楼外面炸响,震得房上的尘土簌簌掉下。文他娘说:“他爹,赶紧走吧!”朱开山说:“老大媳妇,再去颠倒两个菜。”文他娘说:“你还摆这个谱。”朱开山说:“过大年了,总得抿上两口吧?”文他娘说:“你呀,小鬼子不杀进来,你是心不甘啊!”朱开山说:“也不是,这两天我老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事,这件事不做了,心里就不熨帖。”那文说:“爹,什么事?你赶紧说。”朱开山说:“不是还没想起来吗?老了,真是老了。脑瓜子不管用了,那么要紧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文他娘说:“俺可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得起来,吃完饺子,咱赶紧走。”
前沿阵地已经成了火海,东北军与日军展开了残酷的肉搏战。
火光中,传武杀红了眼,手中一把大刀上下翻飞,一个又一个鬼子倒下去。尾崎站在一辆坦克上,挥舞着军刀,呀呀叫着,在指挥。鲜儿悄悄地摸上去,抬手一枪,尾崎惨叫一声倒下。鲜儿跳上坦克车,拾起那把军刀,又向里面扔了颗手雷,跳下坦克车,反身冲进厮杀的人群。老四挺着一支步枪,连着捅翻了几名日军,终于抵不住三名日军的夹攻,胸口中了好几刺刀,倒在了血泊中,犹自怒目圆睁。
传武杀得正酣,却不妨身后被一个鬼子刺了一刀,正中左肩,他忍痛转过身来,手起刀落,把刺他的鬼子砍翻在地。又有三个鬼子哇呀呀地冲上来,剧痛之下,传武只能招架,破绽更多,胸前又被刺中一刀,那鬼子用刺刀用力拱着,一直把他拱到墙根下。传武瞪大眼睛看着日本兵,眼里都要喷出火来。鲜儿挥舞着枪冲过来,大声地哭喊着“传武……”甩手两枪放倒了鬼子。传武靠在墙上,那刺刀却还在他的胸上。鲜儿抱住传武,传武惨然地笑了笑,双手抓住刺刀,大叫一声,生生地把刺刀拔出胸腔!鲜血顿时从他的胸膛涌出,他像一棵大树缓缓地倒下……
四味楼,一家人正在慌乱地收拾东西。那文一边收拾着一边哭着说:“这是什么日子啊?”玉书说:“大嫂啊,别哭了,赶紧点儿,日本人要进来了!”那文长叹一声道:“咳呀,想当年皇帝爷被废,我也是深更半夜逃出王爷府,忙忙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叫日本人逼得又得逃难,我这苦命的人儿啊……”
传杰哭喊着跑进来说:“爹,娘……”文他娘说:“怎么了,三儿?出什么事了?”朱开山稳稳地坐在那儿,眼皮都没抬。传杰哭着说:“娘,前面传来消息,我二哥战死了……”文他娘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猛地给传杰一个耳光说:“我叫你胡说八道!”传杰说:“娘,这是真的!鲜儿嫂子正拉着我二哥往家里奔呢……”文他娘喊了一声“传武”,瘫坐在地上。那文和秀儿忙把她搀起来。朱开山一动不动,两行老泪流过面庞,轻声说:“搭灵堂吧。”传杰说:“爹,使不得呀,咱赶紧走吧!日本人的铁蹄子马上就踏进咱的家门了!”朱开山说:“搭灵堂吧!”全家人面面相觑。
那文哭着说:“爹,在哪搭呀?”朱开山说:“就在这儿!”那文说:“爹,这可不行啊,小辈人的灵堂都搭在西厢,没有上中堂的。”朱开山说:“我就要破破规矩,老二为国捐躯,为民洒血,理应在全家之上!把老宗谱请出来,我要为他树碑立传!”
漫天大雪中,鲜儿拉着雪橇走到门口。传武已经成了一个雪人。鲜儿木木地说:“传武,到家了……”突然楼里传来了大悲调的响器声。
鲜儿抱着浑身是雪的传武慢慢走进来,传杰和伙计们跑过去接过传武的尸首。文他娘坐在椅子上,像木了一样。朱开山背着手站在十字楼梯上。鲜儿走到朱开山面前,跪下了说:“爹,传武到家了!”
朱开山伸出颤抖的手,把传武脸上的雪擦净。外面的枪炮声又剧烈地响了起来。
传文像一个鬼魅似的走到四味楼门口,浑身上下被雪染得雪白。他徘徊着,听着屋里的悲声,慢慢躲到暗处。
灵堂搭起来了,朱开山站在传武的尸身前,说:“我说几句话,除了一个逆子传文,家里人都齐整了,都把眼泪给我收起来,眼泪没有日本人的枪炮声大,眼泪救不了命也救不了国!我朱开山活了一辈子就见不得眼泪!上辈人给下辈人做祭祀,古往今来这恐怕是第一回,叫我朱开山摊上了,我说呢,值!为国而死,为民捐躯,这是老朱家的传统,也是老朱家的光荣!你们看看咱家的老宗谱。”他指点着宗谱上一个个的名字,“你们看看!打从万历年间的老祖宗到今天,一代一代都是怎么死的?没有一个是老死病死瘫在炕上的,都是站着把血喷到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洋鬼子身上的!就是倒下也是落地有声,前门楼子上,挂过老祖宗的头颅,济南府衙门的旗杆上挂过老祖宗的尸首,今天,朱家又把一个儿子搭给了小日本鬼子,我高兴啊,我没做到的,我儿子做到了,他是咱家的神,他是咱家的仙!咱们全家要把他供起来,我死了以后,不求你们哭哭啼啼,只求你们把我和传武的灵位摆在一起,我生没做到的,死了跟儿子沾沾光吧……”他威严地环视众人,“我还有一句话,能入老朱家宗谱的都应该是英雄好汉。朱传文这个王八犊子,永远不许登堂入室,永远不许进老朱家的宗谱!”
屋外的传文泪流满面,转身迎着风雪,孤独地走开。
大悲调又响了起来,挽带飘飞。鲜儿坐在灵堂前,痴痴地唱着,她没有了眼泪,仿佛置身于山场雪原,置身于天地洪荒……
秀儿默默地走到鲜儿的面前,轻声说:“姐姐,别唱了。”鲜儿停下来,轻声问道:“雪停了吗?”秀儿说:“还在下,越下越大。”鲜儿说:“那就好,明天发送传武,传武就不冷了,这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