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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江上,一伙人正从冰窟窿里往外拽渔网,满网的鱼活蹦乱跳。
传文和伙计走进江边的一个小饭馆,掌柜的笑脸迎上来说:“二位发财。想吃点儿啥呀?”传文看见一口大锅里正炖着鱼,满室盈香,又动了心思说:“到你们江边,当然要吃你江里的鱼啦!”掌柜的说:“好咧!您坐!”
菜上来,传文说:“这鱼真好吃呀!”伙计说:“嗯,是好吃。”传文喊道:“掌柜的,再盛一条!”掌柜的又端上来一条鱼。传文说:“掌柜的,你这咋炖的,咋这么好吃?”掌柜的说:“就那么炖呗,搁点儿油,搁点儿盐,再搁点儿葱花、生姜,劈了柴往灶坑里一塞,千炖豆腐万炖鱼,咕哒去呗。”传文说:“不对吧?”
掌柜的一笑道:“再撒点儿花椒、大料呗。”传文倒了一盅酒,递给掌柜的说:“掌柜的,我敬您一杯。”掌柜的说:“这……您太客气了……”传文说:“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那叫闷酒,不提精神。来,掌柜的,陪我喝两盅儿。”掌柜的说:“这,这哪好,这哪好……”传文说:“两个人喝酒那才叫朋友酒,交心酒。来,坐。今儿个我请客。”
掌柜的半推半就地坐下了说:“掌柜的,您太客气了……”掌柜的媳妇在一旁笑骂道:“你这个酒鬼,见了酒就像见了亲爹!”掌柜的对媳妇说:“也没啥事儿,来人你招呼着,我陪这位兄弟喝一壶。你再拿个盅儿来。”
二人推杯换盏,传文绕着圈地把话题往鱼上靠。掌柜的咬口大葱说:“你看你,这鱼你都吃几条了?我天天吃,都吃腻了。还是这大葱好——白酒就大葱,一盅儿顶两盅儿。”传文说:“还是你这鱼好。老哥,你是拿老汤炖的?”掌柜的说:“你还真明白。是,老汤。”
传文说:“我就爱吃这口,总琢磨咋炖,今儿我算领教了。”掌柜的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里头还有两味山草。”传文说:“山草?啥山草?”掌柜的神秘地一笑,对传文招招手,传文探过头来。掌柜的对他耳语几句。
传文说:“就这两样啊!那山里有的是呀!”掌柜的大笑道:“是不起眼儿,可就是没人知道!这就叫:不知道金银不换,知道了全是扯淡!”
朱传武在寓所里为鲜儿敷伤。传武说:“这一天,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找了不少管事儿的,人家都说大掌柜是通缉在案的要犯,好不容易抓到了,谁敢放人?”
鲜儿说:“那就没救了吗?”朱传武说:“难啊!大掌柜也真是的,老实在山上待着得了呗,为啥要进城啊?”鲜儿流泪道:“你得救他呀!传武。这些年我全靠大掌柜护着,要是没有他,我兴许早就烂死、臭死在窑子里了。他要是不在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可怎么熬呀……”传武说:“明天,我再找人试试吧。”
两人沉默一会儿。鲜儿劝传武道:“传武,你和秀儿好好过吧,把咱们当年的那些情义都忘了吧。人得认命啊。”传武问:“姐姐,你信命吗?”鲜儿说:“咋不信呢。人和谁争,也别和命争。”传武说:“我就不信那个邪。啥叫命?根本就没有那么个玩意儿。命是自己的,我就信我自己。”
传武给鲜儿换好了药,指着她腰后一块疤痕问:“你这是枪伤吧?”鲜儿说:“到底是当兵的,一眼就看出来了。”传武问:“咋整的?”鲜儿说:“枪打的呗。”传武又问:“你也打过仗?”
鲜儿说:“打过。那年,跟大掌柜才不长时间,去抢一家大户,打了半宿没打下来,官军来了,我们就散开了跑,结果我中了一枪,从马上栽了下来。当时,我就觉着人飘起来了,前面的云彩一朵一朵的,什么颜色的都有,还都镶着金边,就像是云彩后面有个大太阳在映着。我就往前飘啊,飘啊,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就听后面有人喊我,回头看,只见到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我瞪大了眼睛看,那不是你吗?我那个乐啊。你说姐姐你要上哪儿去啊?我说想看看云彩后面是什么东西,咋那么好看呢。你扯着嗓子喊,姐姐可不能去啊,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信,说你怎么知道的?你呀,肯定又逗姐姐玩呢!你急了,跑上来说,姐姐,真的啊!你告诉我你去过那儿,人家说,你一个人他不收,要等到你姐姐一块来。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你不是早死了吗?我正发愣呢,你扛起我就往回跑,不知怎么你摔倒了,咱两个人从天上往下掉,我一把没抓着你,再一看,你又没有了……”鲜儿不知不觉声音哽咽起来。
传武问:“后来呢?”鲜儿说:“后来我就醒了,看看子弹从后背进去,从肋巴条底下出来,满身的血。我扯下绑腿,往身上缠,没缠两道就又晕过去了。傍天亮,大掌柜带人找来了……”传武不再往下听,他用嘴堵住了鲜儿的嘴,抱紧了她说:“姐姐,咱不信命吧……”鲜儿轻轻推开他,把脸深深埋在枕头里……
3
朱开山、文他娘、那文、秀儿在厨房里忙活着。传文拿了个帖子急火火地进来说:“爹,老潘家给你送请帖了。说他孙子明天百日,让你去喝酒。”朱开山接过请帖看了看说:“这哪是请帖,是下战书。要我给他随份子,还要嚼我这筋头巴脑,让他过瘾。”文他娘说:“咱不去不就得了。”
朱开山说:“去!为啥不去?我再会会他!”文他娘说:“得了,跟他治啥气。你去了也斗不过人家,没啥好果子吃。”传文说:“爹,去了准又得受一肚子窝囊气,何苦呢。”
那文说:“听说,老潘家给孙子办百岁,还请了戏班子呢。”传文说:“你想去听戏呀?”那文说:“我上他家?他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去呀!赶明儿个咱家也请台大戏,连唱三天!”朱开山说:“我倒要看看他姓潘的究竟唱的是哪出戏!”
第二天中午,朱开山带了五十大洋的贺礼进了潘家,院里已坐满了人,闹哄哄的。潘五爷见朱开山过来,起身相迎。朱开山抱拳道:“恭喜!恭喜!”潘五爷说:“同喜!同喜!就等你了。”朱开山说:“我这人,满身晦气,你家孩子百岁,喜庆事儿啊!我来了怕给孩子带来不吉利。可左想右想啊,还是来吧,来沾点儿喜气呀!”潘五爷说:“来了好!来了好!”对台上喊道,“开戏吧!”台上锣鼓响了。
演的是评剧《刘翠屏哭井》。潘五爷对朱开山说:“看戏也长见识。你就说这出戏吧,说的是咱东北的事儿,你说那刘成爷俩,为了钱财,使坏耍横,那鬼都饶不了他。”朱开山说:“哎,老哥,今晚这天儿还真行,要是嘎儿嘎儿地冷,大伙还不冻跑了。”潘五爷说:“兄弟,说要搬走,你咋又不走了?”朱开山打哈哈说:“走了,还能陪你老哥看戏吗?哎,我就爱听这段——”
台上,刘翠屏正在向丈夫金禄唱:
你一路之上要多保重,
自己的身体莫当轻。
你住店莫住那庄头的店,
怕的是店有歹人他们暗行凶。
你睡觉莫挨着窗户睡,
怕的是夜深了夫受寒风。
你过河千万别在头前走,
怕的是不知道水深浅夫把命倾。
歇凉别在大树底下,
怕的是多少年的老树有毒虫……
朱开山在大腿上击着板。潘五爷说:“兄弟,这段唱好像专为你唱的。”朱开山说:“可不!编戏文的人肯定有过七灾八难,要不咋把这世道看得这么透亮。人,不易呀!时时处处都得小心。”潘五爷说:“知道不易就好。”朱开山说:“老哥,你点这出戏有点欠考虑。”葛掌柜一旁道:“五爷就喜欢这出戏。”朱开山说:“这出戏是叫《刘翠屏哭井》吧?咱孙子百天大喜,这哭——多不吉利。”说得潘五爷一脸尴尬。
于掌柜说:“这完了还有《喜荣归》呢。”朱开山说:“《喜荣归》也不好——那不到头了吗?按我老哥的脾气,应该唱《钟魁打鬼》。”众人不解他是何意,潘五爷阴下脸来喝茶,却冷不防绸缎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五爷!五爷!绸缎庄着火了!”
潘五爷两口、潘老大、于掌柜、葛掌柜和一大帮人和救火队同时赶来。潘老大问一个伙计说:“咋着的?”伙计说:“大掌柜的,是有人放火呀!我听到后院有动静,出去一看,有个人影,一晃就没了,紧接着库房就冒起烟来,前院也蹿起了火苗子……”潘老大说:“一群废物!”于掌柜说:“这可毁了不少东西呀!”潘五爷瞪他一眼说:“好!火烧旺运!”
潘五奶数落着潘五爷说:“你呀,肯定是得罪人了。说你你总不听,跟这个不服,跟那个不忿,跟这个争,跟那个斗,满世界的人都得看你的脸子?都得依从你?这倒好,给你点了一把火,明天还说不定出啥事儿呢。唉,我天天烧香拜菩萨,还是不管用,报应啊……”
潘五爷说:“你嘚嘚个屁!我要是服了,任人踩,任人踢,你能有如今的日子?我要不争不斗,我能在这条街上站住脚?能有这份家业?”想了想说,“这事儿,肯定跟那些山东人有瓜连!奶奶的,想一把火把我吓住?瞎了他狗眼!”
潘老大说:“爹,警探在后院踅摸了半天,发现三个人的脚印,都是当兵穿的那种大棉鞋踩的。”潘五爷问:“当兵的?”潘老大说:“朱家的老二可是当兵的,会不会是他领人干的?”潘五爷想了想,摇摇头说:“朱开山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他要干,就会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干。”
刘根儿哼着小调,一脸喜色。鲜儿问他说:“这两天你咋这么乐和?捡了狗头金了?”刘根儿说:“啥呀?看你身子好多了,心里头高兴呗。”传武推门进来。刘根儿说:“连长,回来了?”传武问:“刘根儿,前天你为什么没等我回来就走了?”刘根儿支吾着不知咋说,鲜儿说:“他晚上有事儿,是我让他走的。我这腰也不那么疼了。”
传武对刘根儿说:“你年纪轻轻的,又没家没业,晚上能有啥事儿?可别不学好!我手下的兵,一不许赌,二不许嫖!”鲜儿说:“行了,我看这孩子不是那号人。”刘根儿说:“连长,我走了。”传武说:“一块儿吃吧。”刘根儿说:“不,我回去吃。”说完,识趣地出了屋。
传武拿出酒,倒了两碗,叹口气道:“这两天我找了好多朋友,跟黑龙江省督军都搭上关系了,督军回话,镇三江的案子谁也不能翻,谁放人要谁的脑袋。”鲜儿说:“大掌柜的就这么完了?”传武点点头说:“督军还是给了点儿面子,说可以给大掌柜留下全尸,还允许亲友们收尸。”鲜儿悲从中来,一口喝干了酒说:“我咋也要见我当家的一面哪,传武,让我上大牢里去看看他吧。”传武说:“不行!你不能去探监,弄不好,连你也搭进去了。这事儿,就由我替你去办吧。”
鲜儿沉默良久,只是一杯杯地喝酒,泪盈满脸,双肩因悲恸而剧烈地抖着,让传武看了只觉酸楚。好一会儿,鲜儿抬起头说:“姐姐该走了。”传武急道:“走?急什么哪?再住几天吧,你的身子……”鲜儿说:“已经好利索了。山上一大群人呢,当家的不在了,我也不能让二龙山散了摊子!”
她举起酒杯,“姐姐这一去,只有一个心事,盼你早点给姐姐添个外甥。”传武眼圈一热说:“姐姐,你心里头闷了,就常来走走。”鲜儿长叹道:“姐姐这一去,怕是不会再来了。”传武问:“为什么?”
鲜儿说:“你是个官军,又有家室。姐姐是胡子,就算来上一千遍,一万遍,咱们也不能走到一起,成一家人啊。命啊,传武!当初,寻思一辈子就跟定传文哥了,谁想人家有媳妇了;后来,又寻思跟着你吧,什么山高水远的,咱蹚呗,可是你又那么死了;再后来,总算和大掌柜的走到一起了,可他如今又……唉,命啊!”传武眼中含着泪,不知说什么好,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
鲜儿为他又倒满了酒,说:“传武,别想姐姐的事了,这是命啊,姐姐一辈子就得放单了,注定的。来,姐姐敬你一杯,谢谢你为我当家的四处奔波。”传武浊酒穿肠,忽然低声地说:“姐姐,我想再试一把。”鲜儿说:“你试什么啊?”传武说:“把大掌柜的救出来。”鲜儿说:“怎么救啊?”传武轻轻地说:“劫牢狱!”鲜儿大惊道:“劫牢狱?能成?”传武又喝下一杯酒。
第二十七章
1
天色昏沉,向晚的街道行人寂寥。朱传武和镇三江同乘一辆小车停在街口,传武看看四周让镇三江从车里钻出来,等候已久的鲜儿扑过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