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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文一听朱开山要说出绝情的话,赶紧上前说:“爹,你别这么说,俺听着心里头都怪难受的,不管怎么说,俺都是你的孩子,有不周全的地方,就尽管说,可别动真气啊!”朱开山理都不理那文,说:“三儿,从明个儿起,你就离开这个家,撒开你的小蹄子,朝前头奔!不对,是挓挲开你的小翅膀,朝天外头,哼着小曲,扇着凉风,高高地飞!”文他娘害怕了,朝传杰说:“三儿,还不赶快给你爹跪下!”
传文上前摁着传杰跪下,文他娘催促传杰说:“哑巴了,赶紧认错。”朱开山说:“不用他认错,认了错,我也不会改主意的。”传杰跪下说:“爹,你打我、骂我、处罚我,我都认,就是不能让我离开这个家。”玉书也跪下说:“爹,俺不走!”那文也扑通跪下了,说:“爹,这事说实说,也有我半张桌,俺认杀认罚,别撵他们走吧?”秀儿也跟着跪下身子说:“爹,饶了老三吧!”文他娘又把茶碗斟上水,端给朱开山说:“他爹,喝口水,消消气吧!”朱开山接过茶水,见众人们还一个劲地劝他,他气得捏着茶碗,颤抖着说:“怎么,你们非得叫我摔这个茶碗吗?”
一家人站着的、跪着的,谁也没动。生子背着书包跑进来,嚷着说:“爷爷、奶奶,俺饿了,快吃饭吧!”朱开山放下茶碗,挥了挥手说:“出去,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饭。伙计们端上来两盘菜。文他娘说:“三媳妇,茭瓜虾仁来了,动动筷。”玉书说:“娘,你吃吧。”生子说:“三叔,吃块红烧肉吧!”他站起来要给传杰夹红烧肉,一抬胳膊碰掉了一只汤勺。那文丧着脸说:“添乱,捡起来!”生子蹲下来,悄悄捡起汤勺。传杰和玉书两口子满腹心事,哪有心思吃饭,胡乱扒了几口就出去了。那文也拽着生子出去了。文他娘瞅瞅秀儿,两个人站起来随之出去。
传文给朱开山又斟上一杯酒。朱开山说:“老大,这个家,你真得多出些力了,货栈那摊子你也管起来。”传文答应着说:“爹,明个儿,老三他们搬出去,用不用从账上支两个钱给他们?”朱开山说:“支吧!”传文说:“支多少?”朱开山说:“有个三十五十就行了,他们不是翅膀子硬了吗?”
文他娘进了传杰屋,见小两口都哭丧着脸,心里难受,说:“三儿,你怎么想的,就把四味楼抵押上了?”传杰说:“娘,咱不说这件事好不好?”文他娘说:“好,娘不说了。”传杰发狠道:“娘,只要煤矿能开起来,四味楼就不能白押。就算煤矿开砸了,我也能再挣一座四味楼!”文他娘说:“当爹为娘的没有和儿女过不去的,你爹今个儿是在气头上,等他这股子气过了,说不定哪天又好上门请你们回来了。”传杰说:“娘,我看俺爹真是老了,都开始怕事了!”玉书说:“是啊,俺爹是老了,放往常,他哪能这样啊!”文他娘说:“不老他能忽儿巴想起回老家吗?还在你爷你奶的坟边上,给自己挖了个坟圹子。别怨你爹吧,人到了我和你爹这个年岁,不想身后的事,那是假话!”
那文进来说:“传杰,你恨不恨嫂子?要不是当初我撮乎着,你也不能把四味楼押上呀?”传杰一笑说:“恨什么呀!到现在我也没觉着事情做错了。”那文说:“有这个心情就对了,不是说好事多磨吗?出去住,肯定得吃苦,可是还得想着享大福的时候。”文他娘说:“你说话就是轻巧,享大福是哪年哪月的事啊?”那文说:“出不了今年,煤矿开起来,一旦见了利,那是三个两个钱吗?成千上万的银子就来了!”文他娘斜一眼那文,没吱声。
秀儿拿了个小包裹进来,走到玉书跟前说:“玉书,这是俺的一点儿心意。”那文凑过来说:“什么宝贝东西,还包起来了?”秀儿说:“俺知道,支门过日子不容易,这是俺攒下的几个钱,玉书,你和老三拿去用吧!”玉书说:“二嫂,俺哪能用你的钱哪?收起来吧!”文他娘说:“秀儿啊,这几个钱,你揣腰里吧!他们再不济,也比你强啊!”
几个女人各有心事地回了屋。那文侍弄生子睡下,自己也早早地在床上歇了,心里却毛躁躁的不得劲。很晚了,传文才一身酒气地回来,碰了碰那文说:“和你说件事。”那文气呼呼地不睁眼,背过身说:“又喝酒了是吧?什么大事?”传文说:“陪咱爹少喝了点儿,你睁开眼,我和你说。”那文说:“毛病!闭着眼也知道你长了几根胡子。”传文说:“好,那你就闭着眼听。和你说,往后,家里头,鸡毛蒜皮的小事别惊动我。”那文说:“这就是大事?”传文说:“没说完呢!爹把货栈也交给我了,饭庄加上货栈,这两大摊子事,好管吗?”那文说:“怎么不好管?开煤矿才称得上是大事。”传文不以为然:“咱爹不说了吗,开煤矿是傻事!是痴人说梦。”那文反驳道:“咱家三儿,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那个潘绍景也是一肚子的洋墨水,他们两个,一个人看走眼,还能两个人都走了眼?什么痴人说梦,满街的商号打破了头,入股开煤矿,人家都是傻子?”传文说:“听你这个意思,咱爹是傻子,是不是?”那文说:“俺没那个胆子。要说,俺也只敢说,咱爹是老了,的的确确老了。俺恨自个儿是个女人,要是个男的,也得跟三儿他们开煤矿去!”传文哼一声:“你当花木兰得了,从军去吧!”那文眼珠子一瞪说:“怎么,俺要是当兵,还能差哪去啊?至少不比咱家老二差,不封个王爷,也是个镇边大将军!”
一辆马车停在后院门口。传杰指挥着伙计们把几样简单的行李装上车。文他娘带着那文、秀儿和伙计们出来送行。传杰走到娘跟前说:“娘,俺和玉书上去跟爹道个别吧?”文他娘一把拽住他说:“小祖宗,就别惹他扒皮瞪眼了,还嫌家里闹腾得不够吗?”秀儿眼泪汪汪地扯着玉书说:“都怨俺,俺不该把事情说出去。害得你们俩连个家都没有了……”秀儿说着越哭越厉害,任谁也劝不住了,惹得那文和文他娘也红了眼圈。
二楼上传来朱开山冷冷的声音:“秀儿,别哭了。”众人抬头,朱开山站在二楼走廊上说:“秀儿,你有那么个三弟吗?爹可没有那么个三儿子。”传杰忙拉着玉书跪下,朝朱开山道别说:“爹,俺走了,您老多保重!”朱开山不动声色地说:“走吧,快走,赶紧走,早走早好!”
传杰磕了个头,叹口气,拉着玉书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文他娘等忙跟出去。朱开山却叫住了传文。传文连跑带颠上来了,说:“爹,什么事?”朱开山说:“给他们带钱了?”传文说:“带了。”朱开山说:“多少?”传文说:“按你昨晚说的,五十块。”朱开山说:“再支二百吧。”传文奇怪地看了看朱开山,答应着,一溜小跑去了。
望着静下来的院子,朱开山眼睛里两行老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3
朱开山、文他娘、传文、秀儿、一郎围着一桌子酒菜。朱开山说:“一郎,上一回,秀儿也没学清楚,你现在到底做些什么?”一郎说:“在天津开了个商社,叫东胜商社。”传文问:“一郎,买卖有多大?”一郎笑着说:“能有多大,凭我这点本事。”传文说:“告大哥个实话,到底是怎么个规模?”一郎说:“在爹娘面前,我就不装假了,还行吧!养活了几十号人,一年下来多少还能剩点。”传文说:“剩多少?”朱开山说:“老大,你也是生意人,这样的事,好随便交底吗?一郎,别告诉他!来,咱喝一盅。”
那文领着生子进来。文他娘介绍说:“一郎,这是你大嫂,叫那文,那是你大嫂的儿子,叫生子。”那文瞅了瞅一郎,笑了,朝文他娘说:“娘,一郎怎么看也不像个日本人哪?”一郎站起来说:“大嫂,你好。”那文笑着说:“俺生子该怎么称呼你?”文他娘说:“就叫四叔呗!”生子嘴甜,上前也鞠了个躬说:“四叔好。”
一郎问道:“俺三哥、三嫂呢?”文他娘说:“可别提他们了!为了开煤矿,背着你爹把四味楼押上了,没把你爹气死。”朱开山说:“行了,一郎回来是喜庆的事,不扯他们。”一郎举杯敬朱开山和文他娘说:“爹、娘,一郎敬你们一杯,不是你们当年救了我,我哪有今天哪!”朱开山将一杯酒喝下。文他娘说:“一郎,娘不喝酒,你可是知道的,娘就喝口茶吧。对了,你还得敬秀儿啊,当年还多亏秀儿,在山坡上发现了你。”一郎说:“是啊,要不是二嫂当年我就被化成灰了。来,二嫂,一郎也敬你一杯。”秀儿举起杯,轻轻地抿了一口,一郎一饮而尽。
那文说:“一郎,俺弟妹没跟你过来?”一郎笑了,说:“哪有什么弟妹啊!俺一个人过。”文他娘说:“这可不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郎,你的婚事,娘给你包下了!”一郎说:“行,俺听娘的。”朱开山说:“一郎,你这趟来,除了看看咱家里人,还有别的事情?”一郎说:“想在这开个分号,眼下正准备着呢!”生子说:“四叔,你那脸怎么像大红灯笼一样?”文他娘说:“咳,他那是肚子里没食光喝酒了!一郎,赶快吃点儿什么?”一郎说:“娘,我最想吃的就是你做的打卤面。”秀儿说:“对啊,上回来,一郎就光吃咱家的打卤面了。一郎说,那年他过生日,娘做的打卤面给他吃,他这么多年都没忘。”文他娘说:“是吗,一郎?”一郎点点头说:“娘,我永远也忘不了啊!”文他娘夸奖说:“好啊,一郎好孩子,知情知义!”
秀儿瞅着窗外发呆,脑海里总萦绕着《问》那首歌的旋律。文他娘进来说:“想什么呢,秀儿?”秀儿说:“娘,你说,玉书他们现在在干啥?”文他娘说:“娘也想他们啊!明天叫你大嫂去看看。”秀儿说:“俺也去。”文他娘说:“明天你还有你的事情。”她拿出块怀表来,递给秀儿说:“一郎喝多了,临走把这块表忘咱这来了,明天你给他送去。”秀儿说:“他住哪俺都不知道,怎么送啊?”文他娘说:“才刚,一郎来电话了,询问这块表,还说他住在马迭尔大酒店。”秀儿说:“娘,明天你陪俺去呗?俺没上过那样的地方。”文他娘说:“娘就没有娘的事了?自个儿去,出去溜达溜达,省得坐家里净长肉了。”
马迭尔大酒店餐厅里四下坐着时髦的男男女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餐厅角落的一张桌边,一郎和秀儿吃着西餐。一郎举杯说:“二嫂,再喝点。”秀儿举起杯一口喝下去了。一郎说:“二嫂,这可是酒啊!”秀儿说:“是吗?咋没平日里喝的酒杀口呢?”一郎说:“不是和你说了吗,这是葡萄酒,法国的。”秀儿笑着说:“俺喝它光觉着挺甜的,哪有酒味?”一郎又给她斟上一杯。
服务生送上一道菜。秀儿看了看说:“妈呀,这肉熟了吗?俺怎么看还带着血丝!”一郎说:“这是牛排,西洋人就这么个做法。”秀儿说:“半生不熟的,俺可不敢吃。”一郎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秀儿有些醉意,面色桃红,问道:“笑什么,一郎?二嫂可没喝多呀!”一郎说:“那年,我刚进咱家,一开口就是日本话:哈依,噢哈哟,古匝一嘛丝。我说一句,二哥就拍我一下脸,我说一句,二哥就拍我一下脸。我问二哥,我怎么了?你老打我。你猜二哥说什么?”秀儿问道:“他说啥?”一郎说:“二哥说,我就烦你说这种跟面条似的话!二哥把日本话说成是面条话了!”秀儿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一仰脖,又喝了一杯酒。却不晓得葡萄酒后劲大,秀儿迷迷糊糊地就趴在了桌上。
等秀儿醒来,天色已黑,窗外下着细雨。她四下看看,见一郎正在窗前熨衣服,忙起身说:“一郎,这是哪啊?”一郎说:“这是我的房间。”秀儿站起来说:“俺得回家了,天都黑了!”一郎说:“再等会儿,衣服就要熨完了。”秀儿说:“是俺的衣服?刚才我喝醉了吧?”一郎说:“还行!没太醉。”秀儿说:“俺刚才没说啥吧?”一郎笑了笑说:“光说小时候的事了,还有俺二哥。你喝口水,在床头那都倒好了!”秀儿拿起水杯慢慢地喝着,望着一郎熨衣服的背影,心底涌起一阵阵暖意。
一郎把秀儿送回家,刚一进门,见那文打着伞急三火四地从外头过来,跟他俩匆匆打了个招呼,一路喊着娘,进了四味楼。文他娘迎出来说:“咋呼什么?”那文说:“我刚从老三那回来,老三病得不行了!躺在炕上,发着高烧,头不抬,眼不睁,整个人都脱相了,玉书一步也不敢离。”文他娘说:“赶紧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