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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乔麦十七岁。高高瘦瘦的女生,秋天就要上高三了。学校早早地就放了暑假。她听了奶奶的话,将西瓜摊摆了出来。
记忆中那个夏天格外热,太阳照在柏油路上,踩上去软乎乎的,叫人疑心它已经晒化了。哈巴狗趴在树荫下,伸出舌头,呼哧呼哧。知了使劲地叫着,愈发使人心烦。正午时分,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西瓜生意不好,乔麦抱着一本残破的《今古传奇》坐到一边的树下看。
西瓜摊子就摆在路边,偶尔有路过的长途卡车停下,司机跳下来买只西瓜,三下两下地吃完,顺便再灌上一大杯水,继续赶路。
乔麦和舒伟,还有李娟娟、陈刚都住在这个小镇上。小镇的名字很好听,叫做散花,只有一条比较繁华的大街。街道窄窄的,起伏的,两旁都是国营单位:人民邮电、人民银行……电力局门前竖起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人民电力为人民”。镇政府大院在电力局对面,旁边是电影院和新华书店。街道拐角是小镇唯一一家卫生院,旁边都是卖衣服的铺子。傍晚时分谁家炒了茄子,一街人都可以闻见香味。
这是一个普通的南方小镇。现在的它和十多年前区别不大。除了多了一些网吧之外,仍是一大早就有菜农挑着担子出来卖菜,哧溜摆满了大街,卖早点的师傅忙着做烧饼、花卷、油条,打豆腐脑。
早集特别热闹,乔麦喜欢吃绿豆饼,是糯米里裹了绿豆馅油炸的,又脆又酥,好吃极了,不过她老舍不得买,要三毛钱一只呢,一斤西瓜也才卖两毛。
和学生一道放了暑假的中学老师早晨穿着大汗衫、廉价的短裤,摇摇晃晃地出来吃早饭,买上一份小报,坐在电影院门前和人谈天,政治、军事、经济……忧国忧民了一上午,拖着拖鞋回去吃中饭。吃完把碗一推,倒头就睡。红色的鸿运牌小电扇吹得哗啦啦地响,睡到下午四五点多,爬起来就着咸菜干喝绿豆稀饭,再打发儿子出去买西瓜。回头一看,刚睡过的席子上映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形。
捧着西瓜一块块地吃了起来,打开电视,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摁,没什么好看的,干脆出去,吆喝着打麻将。
乔麦这阵子在看《今古传奇》上连载的《玉娇龙》。书是从隔壁那家借来的,估计也放了几年,破得不成样子,封面封底早就不见了,纸张发黄,上面布满了可疑的痕迹,鼻血、汗液或者是口水。
她一向喜欢看书,很小的时候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玩,从她家里翻出几本小人书,《没头脑和不高兴》、《大林和小林》、《怪老头》,《长袜子皮皮》、还有一本《哪吒闹海》。
《哪吒闹海》是整个童年时代看到的最惨烈的故事,哪吒被自己的父亲逼得走投无路,以死谢罪,割肉剔骨,将骨肉还给双亲,流着淋漓的少年血,离开这个倾斜的世界。
故事结局虽然是复活、凯旋,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孩子的心就这么被至亲的人毁了。这是乔麦看哭了的神话故事。很多年后,依然记得。
还看过《安徒生童话》,叶君健翻译的,又优美又别致,乔麦看得入迷,特别想学书里的巫婆,夹把扫帚在天上飞。
稍微大一点儿,乔麦找到破旧的《民间文学》,看得津津有味。到现在还记得里面有少数民族的传说和神话故事,还有情歌对唱,说是:
天上的银河什么人开?
地上的合欢什么人栽?
什么人一去不归来?
什么魂灵回大海?
天上的银河王母娘娘开,
地上的合欢有情人栽,
良人一去不归来,
精卫魂灵回大海。
那时她刚学会认字,一粒粒按着,念得结结巴巴,碰到不认得的就跳过去,看得囫囵且一知半解。
真是秀才识字读半边,对很多字,她就认定是如此读音,也不去深究,不影响阅读就好。某天突然知道正确版本,还疑心是别人不对,比如“蒹葭”读作“蒹霞”似乎更好听一些。有些习惯根深蒂固。
一天下来,她只卖出了六个西瓜。天色晚了,中午带来的饭盒里,还剩一点儿米饭和葫芦丝,泡在汤水里有些发胀,气味难闻。她凑近一嗅,馊了。
她问旁边那家摊子的主人:“大伯,几点了?”
对方划了根火柴,看了看胳膊上的机械表,答道:“九点半了。你要收摊?”
“是呀。我得回去给我奶奶做饭。”
“这么晚?”
乔麦笑着说:“我中午做好饭,放在桌子上,镇在井水里,一般下午三点多,奶奶才起来吃的。不碍事。”
她挑起担子,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回家了。她家住在附近的乔家大湾里。这个村子不大,散散落落地住了十来户人家,都靠种菜为生。夏天一般就是卖西瓜、番茄、莲蓬、空心菜什么的。起五更到菜园里摘,一大早就出来卖。
蔬菜们都格外新鲜,根本不需要喷上水,很快就被街道两旁的企业职工、教师们买走了。上午十点多就可以收摊,回去做中饭,下午三点多出来卖西瓜。
奶奶让人搬了竹床到院子里,躺在上面摇着蒲扇乘凉,破旧的收音机放在头边,传来古老的戏剧,绵长的女声凄婉地控诉着远去的薄情郎。奶奶很喜欢听戏,打乔麦记事起,家里的这台收音机里,除了天气预报,终日就飘荡着戏曲。这声音成为她童年的一部分,仿佛是背景音乐。
乔麦回到家,很大声音问了一句:“奶奶吃饭没?”
奶奶说:“吃了。锅里还有点稀饭,去吃吧。”她七十多岁了,耳聋眼花,平常喜欢穿着白色的大汗衫躺在躺椅上呼噜呼噜睡午觉。汗衫穿得太久了,到处都破了洞,汗渍洗不掉,有些发黄。家里没什么钱,她也懒得换,连称穿着凉快。
祖孙俩的经济来源除了家养的那几头猪,就是靠园里的菜和西瓜了。得知今天生意不好,奶奶絮絮叨叨了半天,愁眉不展。乔麦无话可说,钻到厨房里就着咸萝卜丝喝稀饭。
玻璃窗开着,有人轻声地吹了一个呼哨。乔麦放下碗,朝窗外望去。她知道是舒伟。顺着室内昏黄的电灯光,她看到那少年站在窗边,穿着汗衫短裤,手里抱着篮球。
乔麦对他做了个手势,舒伟跑开了。
十多分钟后,乔麦洗完碗,刷好锅,又端来一小盆水,丢下毛巾,拎干,爬到床上抹凉席。忙完了,这才小心地向门外走去。
奶奶躺在院子中央的竹床上,打着呼噜,看样子是睡着了。乔麦经过她的时候,奶奶突然翻了个身,嘴巴里嘟囔了几句,又打起呼噜来。
乔麦盯着她看了半天,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舒伟站在院墙外的枣树下,月光很好,乔麦看不清他的五官,依稀瞧见他在笑着。舒伟两步上来,把她拉到怀里,狠狠亲吻。
天上没有一颗星,月亮,便是这深蓝夜幕上最孤独的星辰了。它快圆了呢,安静地俯看着这接吻的小情人,洒落一地银色。
舒伟家住在护林岗村。两个村子隔得很近,这会儿听见他妈妈在唤他:“伟子,伟子,回来呀,回来呀!”他慌慌张张地说:“我得走了,明天下午陪你卖西瓜去。”
他爸爸是个屠夫,家里还开了爿杂货店,卖些烟酒副食,生意一般,这会儿估计是麻将正好三缺一,他得去顶缺了。
等舒伟走后,乔麦独自在墙边站了片刻。院内的栀子花树长到一人多高了,枝桠冒出墙头,几朵洁白的花朵半开,散发出沁凉的清香。月光慢慢地在云层里隐去。
1993年,乡村夜晚,夜色如水,梦境一样恍惚。少女乔麦穿着洗得发黄的的确凉白衬衫,绿色短裙子,心里升起一阵不明所以的怅惘。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摇着蒲扇说:“回来睡觉。”
乔麦心一惊,她怀疑奶奶刚才根本没有睡着,讪讪地进屋了。她们睡的还是那种旧式的床,朱红色的,掉了不少漆,床板上雕着龙凤,床前有个踏板,是用来放鞋子的,床沿很高,蚊帐用得很久,不那么白,还残留着前两天拍死的蚊子血。
乔麦钻进去,拿着扇子赶蚊子,扶着奶奶上床,给她放下蚊帐两端的凤钩,再夹上夹子。
家里房子很小,屋顶盖着油毡之类的东西,可一到下雨还是得拿着大盆小碗放在四处,接漏下来的雨。
奶奶睡了。乔麦退到厨房里烧水,开了一盏瓦数很低的电灯,坐在一旁看那本《今古传奇》。水半开,她拎起水壶,走到厢房。
门窗紧闭。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洗澡。正洗着,似乎听到风声,突然之间好象还有轻轻的落地声响,乔麦停住了手,侧耳听了听,接着洗。她觉得那声音像是偷窥后的逃离。不过,也许是只猫。
乔麦的奶奶七十多岁了,打她记事起,奶奶似乎就是这个模样,没有年轻过,也没有变得更老,满脸皱纹,两颊爬满了老人斑。早些年她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时,经常下地去摘菜,挑出去卖,一毛两毛的毛票、五分两分的钢嘣都攒起来,包在格子图案的手绢里,隔一段时间数几张给乔麦,让她去买盐买酱油,也让她去买本子买笔。
乔麦读小学六年级那年,奶奶的腿脚就不大灵便了,此后习惯了呆在家里煮饭,自己先吃,再留一碗给孙女。然后歪在躺椅里睡觉,响亮地打鼾。她有哮喘,医生每年都说熬不了多久,可她竟然这么一年年地活下来了,颤微微的,叫乔麦又担心又喜悦。
在乔麦的记忆里,一出生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父母对她而言,完全只是个名词,缺乏具体的概念。
村里的三姑六婆们在池塘边捶衣服时,喜欢搬弄些是非,张家长李家短的。有一次,乔麦到池塘边的井里打水,听到关于自己家的闲言碎语,她留了个心,站在那些女人背后听。
据那些人的说法,乔麦的妈妈,漂亮风骚,爸爸就吃了她的亏,傻透了,难怪奶奶从来不肯提到这两人。女人们还想说点什么,其中一个站起来抖床单,看到乔麦了。她赶紧努努嘴,示意同伴不要再说下去了。
乔麦没有说话,挑着两个半桶水回家。议论声在她身后跟了一路:“嘁!跟她妈一个德行!以为自己多漂亮,就不理人了。”
“什么东西嘛,指不定以后也是坐牢的下场!”
坐牢?乔麦的心里抖动了,回去后套奶奶的话。奶奶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都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爸爸妈妈都得病死了。”
乔麦并不相信奶奶说的。再到井边挑水,那些女人一看到她,就噤声了,直到几年后,她和邻村的舒伟谈起了恋爱,才通过他找人侧面打听到关于自己的身世。
4
妈妈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走到哪儿去,都有人跑过来捏捏她的脸,羡慕地说:“老林啊,闺女以后只怕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咧!”
外公老林就呵呵笑。那时还是六十年代末期,买布都得要布票,自然没法给孩子扯花布做衣裳,满大街的人都穿着一水儿黑蓝灰。饶是这样,妈妈仍是美的,眼睛一睐,马上有人兴颠颠地跑过来给她做事。地里的活,老林家是从来都不用操心的。
16岁时,妈妈独自在家绣布鞋,邻居家的哥哥进屋借盐,站在一边儿看呆了,冲过来侮辱了她。可怜的女孩子痛得泪流满面,两手扯破了床单。
后来哥哥进了监狱,服刑15年。
那个年代,男女问题要多敏感就多敏感,妈妈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戳戳。她渐渐地学坏了,在学校里勾三搭四恬不知耻,学抽烟,把烟雾吐在男生脸上,像个风情万种的女特务,又喝酒,醉熏熏地被人乘机占有,再扛回老林家,往院子里一丢。
老林被声名狼藉的女儿气得说不出话,妈妈说,我不想读书了。老林就由得她,你爱干吗就干吗去吧。妈妈走了,老林蹲在地上抽旱烟,把烟头一丢,抱住头。
妈妈就真的不再读书了,自己找关系进了工厂,当了一名纺织女工。她穿白色工作服,身形窈窕,管人事的副厂长看上了她,她就陪他上床,还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找到了靠山,四处嚷嚷。
副厂长的老婆吵到厂里来,又叫了几个姐妹,对她大打出手,几个女人在厂房边又撕又咬,众人侧目。妈妈被打得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哭。哭着哭着索性横下一条心,干脆连班也不上了,工资奖金照拿不误,天天睡懒觉,拖着鞋四处打麻将。
老林终于被她给气死了。
爸爸死了她反思了一回,结婚了。丈夫是锅炉厂的电工,人称小乔。可他真不是羽扇纶巾的周郎身边的小乔,生得脸膛黑黑的,一双手很大很糙,言语不多,时常挠着头嘿嘿笑。
小乔是真心待她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一大早就起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