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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都是人数不多的游兵散勇。刘家集在这个多事的海滨兀立至今,除了民兵英勇杀敌之外,也是依靠这种神奇的鱼骨巷笼屋作为主要的防御手段。”说话间,那绅士已把徐凤仪引到闹市中心。徐凤仪拱手相让,道了声:“原来如此,领教了。”两人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第八章人情险恶
刘家集虽是南塘镇的附城,边陲渔村小镇,却也有数百家店铺,七十二行样样俱全。
徐凤仪浪迹街头,东张西望,目之所及,但见酒旗招展,灯笼彩带高悬。哪临街的店铺都依行规风俗,挂着镶金嵌玉的招牌楹联,这家叫“杜康酒楼”;那家称“太白遗风”;图吉利的就说“金玉满堂”;财大气粗的就在门前标榜“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家家户户都在门首动点心思,作些装饰,花团锦簇,争奇斗艳,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当时天下只有两个地方人烟辐辏,百业兴旺。其一是京师;其二便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苏杭人间天堂了。这苏杭天堂凭天时、地利、人和诸多便利,自古地灵物博,繁华富庶。苏杭天堂是大明朝廷倚重的税赋之地,又是天下粮仓、鱼米之乡。很有地方特色的特产多不胜数,例如淮扬的盐引、苏州刺绣、松江的纺纱、魏塘的丝绸、绍兴的黄酒……连哪秦淮两岸的四季笙歌及西湖一带湖光山色,也可以源源不断地赚大钱,真是叫人俯首折腰,叹为观止!
这苏杭地方富商巨贾甚多,随便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三家村,也能看见几个富得流油的财主员外,看见几座雕梁画栋的大房子、祠堂或古庙。因那苏杭地方挟有大运河水陆交通便利,又有许多世代经商的经纪奇才,故当时大明帝国一切日常动用之物,多在那苏杭地方城镇里买卖交易。
天下财货汇聚苏杭,两广的药材,江西的陶瓷器皿,滇桂的山货,甚至远在西域千里之外的昆冈白玉,也辗转到这里寻找买家。繁华苏杭是大明朝廷渔利天下,充实国库的依靠。而这地方富饶,也引来不少强梁贼寇的觊觎。千古以还,这个银库粮仓,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其中故事极多,难以胜表。
这刘家集也是苏杭商圈里的一处福地,是哪山珍海味的发卖之地,明州的晒白鲞,福建的海板都是云集这一带发卖到全国各地。
徐凤仪闯到这个嫌贫爱富的市井俗地,就如夜郎国蛮人误入长安街市一般惊诧莫明,尽管自觉大开眼界,却又是无所适从。漂泊到这个唯利是图、笑贫不笑娼的醉生梦死乡,手中无一斤半两,心下烦躁慌张可想而知。偏是他饿得发昏时节,哪街头小店摆卖的金黄酥油饼,雪白的桂花糕,卤水鸭和烧烤肉,纷纷影入他的眼帘。徐凤仪咽口唾液,掩目而走。走不上几步,鼻子又嗅着哪绍兴花雕酒煨焖酱鹅的香味,让他的饥饿的肠胃感到难受极了。
一个人在穷途潦倒没有钱的时候,看见这些让人馋涎欲滴的食物,心下难受可想而知。徐凤仪忍受不了这些食物的刺激,唯有落荒而逃。穿过几十家店铺门面,有时停下来呆想半天,总是不能放下面子问哪店家乞讨要饭。
徐凤仪最后踱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看见那坐在门首卖包子的店主人长得倒也慈眉善目,便以为遇上好人,大着胆子,托大上前拱手行了个大礼,道:“小人遇盗流落异乡,多日不曾吃饭,求老伯赏个包子充饥。”言讫,惴惴不安垂首立在一旁,双眼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靴子,不敢与那店主人交接目光。若有个地洞可以藏身,他此刻只怕早便钻进地洞里头去了。
那店主人见鬼似的瞪大一双势利眼打量着徐凤仪,眼见徐凤仪眉清目秀,穿着齐整,不象个沿街行乞的流浪汉,不问情由一顿发落:“小后生,你年轻力壮,来日方长,如何学这下三滥不上进的勾当……”说着,勃勃生气抓起一个包子扔到地上,不偏不倚,恰好扔在街中一洼污水中间。
徐凤仪脸红耳热,羞愧难容,正抓不定主意是否去捡拾哪只包子?
早见一条蹲在街头晒太阳的癞皮狗捷足先登,一口叼起哪只包子,嚼也没嚼一下,便一股脑吞到肚子里去了。可恨那店主人把双手拢在前胸,挂着一面笑容,看猴戏似的盯着徐凤仪看,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徐凤仪自觉受辱,好似有一肚子委屈无从释放一般郁闷,长袖一甩,掉头噙着泪水,发足狂奔。跑出一段路程,前头一口荷塘挡住他的去路,他看见哪水边有几只干瘪的莲蓬,随手摘下一个掏出莲子,放入口中咀嚼,但觉满口苦涩,难以言表。
徐凤仪痴痴呆呆地坐在荷塘水边,不知所为,亏他又捱到天黑。这天夜里,他看着这个陌生的城镇挂在街头上的灯笼随风明灭,心里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慌。借着惨白如抹灰的月光,徐凤仪抬头看见一棵老梅树光秃秃的丫枝上立着一只乌鸦。老树昏鸦,人在天涯。徐凤仪迷迷糊糊仰头看着这只不起眼的乌鸦,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苦涩,感到自己的命运比哪只悄立在枯枝上的乌鸦还不济。乌鸦至少还有枝头可栖,而自己的栖身之处呢?在哪里呀?今晚恐怕又要露宿街头了。
出于对黑暗的恐惧,人性本能对热闹地方的趋附,徐凤仪不知不觉游荡到一条花柳街中。这时候他是没有心情品花赏月的,他只想找个人气旺盛的地方感觉一下温暖,象飞蛾向火一样向着光的方向趋附过去。
花柳街中,旁边有一条小胡同,里头常年有几个穿着百绽补丁道袍的“老白赏”在哪青楼的屋檐下打天铺。徐凤仪也凑上去作个伴儿。那些“老白赏”都是读书不成又干不成粗活靠逛窑子的恩客施舍一点残羹剩饭过活的可怜家伙;或名落孙山后无颜回家流落外乡的穷秀才。
那些“老白赏”看见徐凤仪,也很知趣,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就不用开腔请教人家的出身来历了,大家心照不宣,略抬一抬手,就腾出一块地方让这徐凤仪在这里停留并打发长夜。徐凤仪找到这个栖身之所也没高兴多久,很快便被哪些只管吸血不要命的蚊子骚扰得不胜其烦。无计可施,只能象只缩头乌龟一样把头藏入道袍之中,将就延捱。
明月照过女墙,四下勾栏瓦舍笙歌响起。临街一间青楼歌坊,传来一个十三、四岁妙龄歌女稚嫩动人的歌声,唱的是吴越小曲,和着二胡呜呜咽咽的弦音,其声凄怆,婉转动听。那歌曲是徐凤仪耳熟能详的南宋江南民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流落在街头。
歌女唱到动情之处,声调激昂,穿云破雾,震人耳膜。曾几何时,徐凤仪也曾听过清客唱过这首小曲,当时觉得稀松平常,除了觉得动听悦耳之外,没有什么感触。但今日他流落外乡,窜斥流离之际,听了这歌,方才明白这首民谣字里行间蕴含对人世悲欢离合的无奈感慨。人世苦难,变化无常,哀乐转换,十分疾速。李白《江上吟》有云: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对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似乎很遥远,而这一刻他体到了,觉悟了。这滋味还真不好受,徐凤仪感到心象猫抓一样苦楚。
翌日清晨。徐凤仪起来走到荷塘水池,掬把水略略洗擦一下脸儿,抬头看着这刘家集上的行商坐贾人来人往地忙碌不停,为一日三餐奔走操劳,自己却闲得无聊,无法融入这地方、这人群里头,找一片赖以活命的生存空间延续生命。徐凤仪认为他并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鬼使神差被命运之手推到这里偶然停留一下就走,他不可能跟这里的人有什么交集。
徐凤仪只想赶紧离开刘家集,早日回家,设法重整家业;或收拾一些银两拜师学习武乞,与他父亲及倪伯伯报仇雪恨。想到故土家园,徐凤仪顿时悲从中来,心中有些惘然。关河阻隔,桑梓何处?浮云蔽日,家在何方。失路之人,惟余悲怆。当徐凤仪想到他父亲尸骨无存的时候,想到徐家万贯家私尽毁海波的时候,他还真有点无颜回乡的感觉。
徐凤仪回首与他父亲生离死别之日,触及腰间挂系那个香囊袋子,摸着那颗拇指大小的蜡丸团子,念及他父亲遇难前夕对他的嘱咐告诫,道此物干系他的前途活路,如今他也算走投无路了,也该看看这蜡丸团子里头包裹着什么物事?于是,徐凤仪拐入一处寂静无人的僻巷,解开香囊袋子,掏出蜡丸团子劈开一看。只见内藏一张书引并一角寸许大小鬼符似的朱砂黄纸。看那黄纸朱砂字符写的字布局诡异,矫若游龙走蛇,似文字非文字,似图案非图案,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徐凤仪看不明白那角黄纸代表什么意思,只得展开那张花笺书引细看,却是一封他父亲提早给他预备的遗书,信上有云:
凤仪吾儿,今朝廷海禁罢市,商道难行,朝不保夕。父从商贾,难测祸福。惟尽人力随天命,挣扎求存。徘徊陶朱歧路,不知彼岸何处?终日煎熬孔方钱眼之中,心如火炙,苦乐自知。哀叹富贵无常,时来天地同力,运去英雄同狗。时运不济,缘法不凑,纵是霸王也有乌江之叹。
感念富贵无常,顾及徐氏一门家业兴潜枯荣,为父昔日曾寄一宗财货于平江汪朝奉当铺中,价值三千,以待不时之需。这宗当头放在汪生当铺处已逾数载,不料汪生后来下海为盗,附会倭寇,祸及苍生,非复我辈善良徽商脸目,不知这三千当头能否兑现收回?只能看吾儿福气命数了。汪朝奉昔日在商道开诚布公,言必行,诺必守。故这三千当头或者可以讨回。汪朝奉的当铺极是隐蔽,吾儿若不知如何取钱,可向族中长辈请教,即可知晓详情。随信朱砂字符则为兑银凭据也,小心收藏,不可轻易示人。
吾儿他日若能重振家业,仍需秉持父祖遗风,振贫济乏,积德行善。唯善施恩惠与人者,才能得意于商道。为父读书不成,一生膏盲于钱癖。吾儿须当发奋自强,致力科举功名,莫再蹈愚父之覆辙,惑于商道,不可救药。盼儿悉父苦心,努力自勉。
父昌字嘉靖某年某月某日
徐凤仪阅罢他父亲遗书,睹物思人,临文嗟悼。感念慈父殷切期望,心中良久不能悉怀。复把那书信及当票折叠起来,压入蜡丸之中,使力捏拿搓圆,然后放入香袋里头,系在腰带上。
徐凤仪晓得其父所指的汪朝奉乃是徽州巨贾汪直,此人富甲天下,他名下的当铺钱庄遍及东南沿海各省州府、城邑、商埠和码头。虽说这汪朝奉作了反事做那强盗的营生,但他的商行当铺改头换面借别人的名色依旧经营生理,只要联系上徽州人聚集的商会行馆,不难找到这汪朝奉的当铺钱庄,如此他就可以设法追讨其父存储在汪朝奉名下当铺中的财货了。如果徐凤仪把这笔财绵讨回来,他当下窘迫难堪的无奈处境也将得到改善。
于是,徐凤仪便抖擞精神,在刘家集街头到处寻找哪些陪人做买卖的经纪牙人,向他们打听哪徽州商会行的所在,以及汪朝奉当铺钱庄的下落?哪些经纪牙人听到徐凤仪说出“徽人当铺钱庄”的时候,脸上尽现厌恶不屑之色,如避瘟疫,尽皆摇头晃脑,推说不知。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听到徐凤仪自报徽州人家的字号时,竟是不问情由,喝声:“滚!”伸手推搡,提脚就踹。
徐凤仪没来由吃这伙人的拳打脚踢,不知是什么缘故,只道这地方民风野蛮凶悍,彼处民众生性惯于欺负歧视生客。哪晓得这里的老百姓因受那汪直勾结倭寇遗害地方,恨这汪朝奉这个汉奸同时,连带迁怒千千万万徽州行商坐贾。徐凤仪无辜受累,哪里想到自己是替汪直这厮顶罪受过哩。正是:
张公喝酒李公醉,猫盗鲜鱼狗受罪;
白银无辜助奸商,遍地饿殍何人哀?
第九章待宰羔羊
徐凤仪也没有把这些人对他的折辱的事放在心上,只想尽快找到徽州人开设的当铺钱庄,出票兑银,拿钱吃饭。就忍受着这些人的抢白、折辱,硬着头皮一路打听下去。
路过一间赌坊门口,徐凤仪又拦住一个当地小伙子请教。只见那小伙子头戴方巾,身穿一件洗得灰白的道袍,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此人尖嘴猴腮,脸相刻薄;眼晴白多黑少,耳朵大而招风。这种晦气的长相就是人们所谓逢赌必输的衰鬼邪人,会看相的人多半对这种家伙敬而远之。不过徐凤仪正在落寞时节,也不可能长个心眼仔细观察人。这时候有人啾睬他已算谢天谢地了。
那小伙子看见徐凤仪对他毕恭毕敬地不停行礼唱诺,有些错愕,回礼道:“在下姓官,排行第三,这街坊邻舍都唤我作官三郎。这位仁兄贵姓,找我何事,有何好事关照?”官三郎手执檀香木骨折扇,脚踏绣彩云履,摆出一付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的派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