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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经过了许多的日日夜夜,大篷车队朝东南方向艰难地跋涉着。死去的人们被埋葬在路边。年轻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结婚了。孩子们出生了。
通常,这一大队移民行进中都尽量远离有人居住的村落和城镇。但曾经有一回,有个人病得很厉害,就把他送到了一个边疆小村庄的医生那里去救治,后来他死了。他没有家,也没有富余的人手去驾他那辆大篷车,而其他人的车里也没有空余的地方放他那些货物和工具。于是,就把他的所有东西都在那个村子里卖掉了。卖了五十块银元,然后,大篷车队继续前进了——哦,不是,还得遇到一些阴谋企图呢,人家有几次想勾引他们的姑娘,想抢劫老师的父亲那五十块银元和大篷车队正越来越少的剩余的现金,还有人怂恿一对夫妇,要他俩声称整个这队移民的所有牲口和大车都是他们的而要求归还,还许诺将提供伪证并收买法官和陪审团来支持他俩这一不诚实的要求。所有这些阴谋企图都没能得逞。这队近代的朝圣移民,离开了放出狗来扑咬他们,朝他们扔石块儿,向他们开枪驱散他们的牲畜的城镇。
这也是他们与文明的最后接触。
食物快吃完了,水也快没有了,这时,那些嗅到了泉水气息的牛们,拼力拉着这些拓荒者们朝那围成一圈儿的山赶了过去,日后他们将把这山叫做克鲁希伯山。这里真是名副其实的沙漠绿洲啊,隐秘,青翠,有丰富的水和肥沃而可以耕作的土地,也有足够大的地可以种出他们这些人所需要的食物。于是他们便把这山谷叫做奎南。
(后来再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埃勒里想到,「奎南」兴许是从「迦南」【注】讹误而来,这种讹误是由于方言口音和与世隔绝中的发音嬗变而造成的。尽管他们可能连一本《圣经》也没有,但对「钦定英译本」的《圣经》中的华美语言,十九世纪的所有美国人都很熟悉:他们或许会有意无意地把他们在荒漠中的流浪跟犹太人出埃及之后的情形相比拟,难道还有比这更自然而然的事情吗?所以他会这样想象的,但他又绝对无法肯定确实如此。)
他们在这山谷里定居了,用木头和大篷车上的帆布建起了最初的简陋棚屋,而且从那儿以后就一直留在了这里。
迁离旧金山肯定是一八七二或一八七三年的事情;而离开卡尔逊城是在一八七三或一八七四年。
「那么,这么许多年当中,」埃勒里不肯相信似地问道,「难道没有一个外面的人到这儿来吗?」
老师思忖了片刻。「我想我先前说过是这样的。不过我是忘了——是有一个的。那件事发生在大约四十年前,在陶工和他的助手们有一次到沙淇里去的时候,他们去采那种特殊的粘土,要用来做我们放卷轴祈祷书的罐子。他们发现沙地上躺着一个人,那是在奎南北边很远的地方。那人几乎已经没气儿了。我们把生命看得很神圣,所以陶工不顾我们法律的规定,把他带了回来,然后经过护理,他恢复了健康。结果,这件事没有产生任何危害,因为,在沙漠中经历的磨难把他对过去的记忆全抹掉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这样,我们用我们的信仰和法律教育他,而他作为我们当中的一分子,在奎南度过了他的余生。我早就很少想到他是个外来人了。他多少年前就死了。」
七十年当中惟一一个闯入者,而他的过去还是一片空白!这儿的人们知道外界的事情吗?显然了解得极少。中间隔着很长时间』,老师或保管员,偶尔会在奥托·施米特的商店或那儿附近,看到一辆像「埃尔罗伊」开着的那种不用牲口拉的车子,当然,若干年当中,人们时而也会瞥见几回那种飞行的机器在遥远的天空中发出雷一般的轰响,但关于历史事件……老人摇了摇头。即便是他,身为老师,又是山谷里年纪最大和最有学问的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也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
「你还记得内战【注】吗?」埃勒里问。
那晒黑的额头堪紧了。「那次是要对付」——他停顿一下,好像对要说出的那个词不熟似的——「那些士兵吧?就是穿蓝色衣服的那些人【注】?我当时还很小……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有许多穿蓝衣服的人们排着队走过去……好多人在大声叫喊……听父亲说这些士兵是从那场叛乱里回来的……」
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老人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很显然,对于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第二次发生的、并且眼下正在进行着的这场全球战争,他同样毫无所知。奥托·施米特没有说起过吗?老人摇摇头。
「我不跟他谈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他认为我们是不开化的野人,是隐居者,而且对我们公社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崇尚真实的,但是,奎南一定要隐藏起来让世人不知道。」
对于战争,老师显得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并且对于他和他的人们天天都在违反着的许多美国法律,也似乎所知甚少,更不必说州的法律了。
整个故事就是这样,这是埃勒里根据老师的讲述,以及后来根据记史人的档案室里他能查阅到的稀少的资料,拼合串接起来的……
而正当他在研究记史人的资料(他想从其中找到一些与约瑟夫斯或普林尼有关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记史人对这两个人的名字甚至连一点点朦胧的印象也没有)的时候,他才忽然记起来了:约瑟夫斯和老普林尼两人,都曾经在他们的著作中写到过起源于公元前二世纪的一个叫做艾赛尼派【注】的宗教团体——那么,既然想到这儿了,也就想起了公元一世纪亚历山大里亚城的犹太哲学家斐洛,他也曾记述过他那个时代埃及的一个非基督教的苦行主义教派,他称其为特拉普提派【注】。
艾赛尼派实行严格的公有制,在清洁方面一丝不苟—是像奎南人这样经常性地和仪式性地洗灌吗?艾赛尼派厌恶说谎、贪婪、欺诈,他们靠畜牧业和农业活动以及手工业来维持生存。
奎南这一派有没有可能是从古代的艾赛尼派传下来的呢?不过二者还是有些重要的区别:艾赛尼派是戒除婚姻关系的,他们还遣责奴隶制。
埃勒里困惑地思忖着。在两千多年的漫漫历程中,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文字记载少得可怜,他们要承受散居在一个基督徒和穆斯林迅猛增加的世界上的种种压力,他们的惯例和习俗,甚至信仰,都很有可能遗失或变异……这是可能的,不过没人能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
「奎南一定要隐藏起来让世人不知道……」就是说,这隐秘的山谷自成一个世界,可以安心地保持着自身的纯净,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污染。
可是现在,它的纯净受到了来自内部的污染的威胁。
公社里某个人偷偷摸摸、诡计多端地复制了老师那把开圣室门的钥匙。为什么?肯定有一个重大而不可抗拒的理由,因为,这个行为不仅是奎南差不多两代人的时间里的头一次犯罪,而且,跟五十年前贝尔亚那次偷布不一样,这个行为犯了盗窃圣物的亵渎罪。
仅仅出于对那圣室的好奇心——只因那是禁地,便萌生了想进去看看的反常冲动?有可能,但不太像。面对强大而有力的禁忌,单单是好奇,很难诱使一个奎南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通过可敬的老师房间的一道窄缝儿似的窗户去钓取圣室门的钥匙,给钥匙做蜂蜡印模,再还回钥匙,然后再用那模子做复制。
不,一定有更实在的理由。
偷窃?但偷什么呢?那两罐子祈祷书卷轴?可是每人家里都有这种卷轴祈祷书呀。偷这部圣书——老师称它是什么书来着?——《姆卡书》,这部「丢过的」、不过大概又找了回来的书?这倒可能是个缘由,如果公社会由于宗教信仰的歧异——分裂,信奉异端等——而被四分五裂的话,但不是这样。
看来只剩下最后一样东西了,就是「财宝」,也就是那些银币——那五十块银元,是在公社从卡尔逊城出走之后的旅途中,老师的父亲将那个死者的财物变卖所得,显然一直作为一种基金珍藏着,而只要公社原先带来的纸钞还没用完,所有的现金花费就一直在用纸钞支付。
但是奎南有谁想用五十块银币,或者就是一块银币,去干什么呢?到奥托·施米特店里去买那些没多大用处的小玩意儿?还是仅仅想拥有这些闪闪发亮的钱币,享受偷尝禁果的快乐?
埃勒里摇了摇头。这是个谜——奥妙难解的谜。
老师站起身来,手里握着棍子,那苍老的脸上显出悲伤至极的表情。「我担心哪,埃尔罗伊,钥匙这件事也许真是书上预言的灾难的开始啊。不过现在我要到孩子们那儿去了,他们正在学校里等我呢。我要怀着优虑的心情去啦。」
「也许,老师,」埃勒里一边说着,一边也站了起来,「你太过于优虑啦。」但他的语气也透露了他自己心里的担优。
「顺其自然吧,」老人说,「你到南坡去找水工吧,他正等着带你看那些榆水沟和灌溉渠呐。」
埃勒里听见自己说道:「世界支持你,老师。」
那双很老的、刚才还像平时那样穿透似地望着埃勒里的眼睛,这时眯缝起来凝视着他。
「赞美世界。」老师说。
【注】纳瓦霍人(Navajo),分布于美国新墨西哥、亚利桑那、犹他等州的印第安纳瓦霍族人。
【注】欧几里得(Euclid,约公元前300年前后),古希腊杰出的数学家,以《几何原本》而闻名。
【注】「巴巴里海岸「Barbary Coast,最早指中世纪伊斯兰海盗出没的北非海岸,后指旧金山一赌场妓院林立的码头区。
【注】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指「老普林尼」,古罗马政治家、作家,编有百科性质的《博物志》。
【注】卡尔逊城(Carson City),美国内华达州首府。
【注】指旧金山。
【注】迦南(Canaan),《圣经》中所说上帝赐给以色列人祖先(亚伯拉罕)的「应许之地」,也喻为「希望之地」,在现今巴勒斯坦西部一带。据《圣经·旧约》记述,古代犹太人的首领和先知摩西奉神命率领在埃及为奴的犹太人出埃及,迁回迦南。英语中「canaan」与「Quenan」「奎南」发音有相近之处。
【注】南北战争中的北军。
【注】艾赛尼派(Essence),自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1世纪末流行于巴勒斯坦的一个教派。
【注】特拉普提派Therapeutae,犹太教一苦修派别,与艾赛尼派相似。
第四章 星期三 四月五日
第二天清早,埃勒里断定,在这个高度文明的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那位监督人要是做个较低阶层的公务员,会非常胜任的。老师指派他来陪着埃勒里到山谷最北十边游览一番,并把沿途遇到的山谷里有特点的地方给埃勒里介绍一下。
「我会陪你到山谷最北边去,」他以宗教仪式性的姿势,冲着埃勒里的喉结部位,咕咕哝哝、含糊不清地说着。
「是的,老师告诉我了,」埃勒里说。
「并且,我还要把我们沿路看见的山谷里有特点的地方给你——」
「是的,老师——」
「——介绍一下。」监督人这才把一句话说完。他是那种脸上光净发亮的人,像长生不老的机器人。他本来可以成为艾奥瓦州的一个邮政检查员,或者南斯拉夫某个地方博物馆的助理馆长,或者澳大利亚哪个小城镇市政当局的度量衡器检验员的。是这类工作的性质造就了这种类型的人呢,还是这种类型的人就是会去选择这样的工作呢?埃勒里决意要显出通达而随顺的态度,并且要把握得恰倒好处。整个上午他都得跟这个人泡在一起呐。
「那么,我们走吧,」埃勒里说道,话的末了儿还带出一声叹息。
「我们走吗?」监督人立刻问道。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之后,他说道:「那是公共食堂。」
「我知道,监督人。今天早上我在那儿吃的饭。还有昨天。还有前天。」
那人目光无神地看着他:「那是公社吃饭的地方,」他说。
「哦,」埃勒里道,「谢谢。」费这话干嘛?
在他们游览的过程中,这位向导指给他看洗衣房(「那是洗衣房。衣服都在那儿洗」),羊毛洗涤房(「我要告诉你羊毛洗涤房在哪儿。在那儿呢。那儿是我们洗涤羊毛的地方」),驴厩(「——是拴驴的地方」),一片首楷地(「——一块地。那儿是种首楷的。首楷是喂牲口的」),一个桃园(「一个桃园。那些树上结桃子。桃子是很好吃的」),还有奎南其他一些有点讲头儿的地方。
「这儿是山谷的尽北头儿。这里是个宁静的地方。」
「宁静的地方?」埃勒里重复着,疑惑着。
「是宁静之地。它占了北山山谷一侧的整个山坡,」监督人解释着,仿佛埃勒里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