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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怎么啦,奎因?你看看!」
埃勒里顺着上校那军人姿势的手指看去。那手指正指着打字机上的那张纸。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奎因,他读着,理查德·奎因 理查德……
「我刚才在跟你讲话,」上校说,「你既不看我也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打着理查德·奎因。理查德·奎因是谁?你儿子?」
埃勒里摇头,随即突然又僵住不动了。刚才,他似乎正暗自在心中喋喋不休地发着什么誓,那段誓言没完没了,像一条长长的链子。「是我父亲,」说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推着桌子,想把身子移开。然而,身体却一点也没能移动。于是,他又抓住桌沿,不再水平地推,而垂直向下推。这时,他诧异地发现,要想站起身来是更加困难了。他的两条腿在发抖。他烦恼地整着眉,身子仿佛粘在了桌上。
唐纳森上校也皱着眉头。那是参谋长式的皱眉,一副满脑子关于战争下一步的指挥决定的模样。
「上校,」埃勒里刚一开口,却又顿住。是不是结巴了?他觉着自己好像结结巴巴的。要么就是听觉出了毛病。深吸一口气,再试一次,「上校……」这回好了。非常好。不过他真是感到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累,「我觉得我是不行啦。」
上校说:「我看也是。」语气中倒是一点也没有怨责之意。他的这架战斗引擎里面的一只齿轮磨损殆废,明智的办法是在它可能碎然破碎之前把它换掉。战争中的运数变幻难以逆料啊,「好在你是到现在才不行了——我们差不多已经达到了目标。好吧,好吧,我们还得坚持。那么,哦,」他说,「你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奎因?」
自己不会有什么事儿吧,奎因心里忖道:「不,」他说,「是的。」
唐纳森上校匆匆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不过走到门口时他踌躇了一下,像是刚想起了什么事情:「哦,对了,」他说,还清了清嗓子,「你表现不错,奎因,表现不错!」然后便离开了。
埃勒里坐在那儿感到纳闷儿,不知道查利·戴尔斯跑哪儿去了。大概是工间休息去喝波旁威士忌了吧。好一个老查利。见他的鬼去吧。
接着便想起了纽约。啊,纽约,那四月里潮湿的日子,那污渍斑驳的美。加利福尼亚,我要走了——心灰意懒地回家——还怀着感激之情。回到那简陋而惬意的老公寓房,欣赏纽约城那白昼将尽、夜幕初垂的辰光,品味自己所深爱着的父亲那披着旧损的浴衣、专注地读着皮面精装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形象。要去休息了。去休息了。他们会给被榨干的作家们颁发紫心勋章【注】吗?
这样,到了第二天那个早上,沃尔什夫妇还在他们那张圆形大床上睡着没起——埃勒里头天晚上就跟他们道过别了——于是,埃勒里就把行李箱放进那辆杜森伯格,离开了好莱坞,向东驶去。
那座木屋进入他视野的时候,离他还有差不多一英里远,起初他并没看出那是木屋,是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的。天气倒是十分清朗,只是,随着这片高原大地波浪似的高低起伏,那木屋也忽隐忽现。除了还不够整洁精巧之外,那简直就是一幢西部片里的木房子。它给人最初的印象大概可以用「摇摇欲坠」来形容,也根本看不出这房子曾经上过哪怕是一道油漆。
不过有一处——一块有颜色的招牌——倒的确是上过漆的。那块牌子一定有五英尺宽。上面写的字,与其说显得博学多识,不如说更透露着炫耀和矫饰,是这样写的:
世界尽头百货店
奥托·施米特之财产
购买汽油与给养之最后机会
下个机会在荒漠的彼岸
埃勒里猜想,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死谷【注】的南端应不会太远,不过,在这片土地上,如果凭着猜测行事,离灾难可就不远了,而他感觉到,以自己眼下的状况,是不宜于冒险的。再从油量表的显示上看,停下来加一下油也是相当明智的。另外,伊芙琳·沃尔什坚持要他带上的那一篮子吃的东西,他还一点都没动呢。莫非她预见到了将会发生的情况?是啊,在这里停一下,看看能补充些什么给养——当然还可以打听点消息什么的,倒也是个好主意。
埃勒里一边驾着杜森伯格朝那东歪西扭的门廊转了过去,一边心里隐隐地感到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于在此稍作停留还要想出那么一番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因为,这地方有某种出乎意料的东西,令他感到有些异样。烈日炎炎的旷野中,那木房子孑然孤立,此外再看不见任何屋舍,甚至连一处房屋的废墟也没有,更没有什么汽车了。
不过,倒是有一辆四轮运货车,车前还套着两头牲口。
起先他以为那是骡子——个头儿固然显得小了点。而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竟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这种牲口。他还从来没有在德克萨斯州以西的地方见过骡子哩。不过,他熄掉了车子之后才发现,那不是骡子,是两头驴。不是享有「老勘探者」美名的那种身子矮小的美国西部小毛驴,而是像近东地区出产的那种身材健壮的驴——生相俊美,品种优良,喂养得很好。
埃勒里从来只是在电影或油画里才见过这种驴,要不是因为精疲力竭的感觉像难以甩脱的印地安女人似地死死缠住了他,他会走过去凑近了瞧一瞧的。他看见那辆大车旁边堆放着用麻袋、板条箱和纸箱子装的生活用品。
不过紧接着他便顾不得去想那大车和牲口了,因为车子的发动机一熄掉,周围安静下来,他就听见有人在谈话,声音缓慢而低沉,是从店里传出来的。他吃力地从汽车里出来,朝那门廊走过去,摇摇晃晃,像是正艰难地从奔涌的波涛中走过。
走上门廊,脚下的木板摇摇颤颤,他举步更加小心翼翼。走到纱门边,他停了下来。然后,他刚想去开门的时候,门却像是自动地就打开了。他正为这稀奇事儿费琢磨呢,有两个人走出门来,两个十分奇特、装束也奇特的男人。
他被走在前面也年长许多的那个人的一双眼睛紧紧吸引住了。后来他会想到:那人有一双先知的眼睛,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这么想。相遇的最初一瞬,他想到的是《雅歌》中的一句:你有一双鸽子的眼眸【注】,而紧接着又意识到:那绝对不像鸽子的眼睛。像鹰的?也不像,一点也没有凶猛的或者掠杀成性的神色。那眼睛又黑又亮,灼灼放光地黑而亮,像一对太阳透过肉眼在看着。而且,目光中显出一种既似高瞻远瞩、预知未来,又若无所驻目、无视无睹的神态。这一点是最令人感到费解的。或许—没错,是这样的!—那双眼睛所看到的,正是某种只为等待那双眼睛去看到而存在的东西。
这位奇人个子很高,瘦骨嶙峋,年纪已经很大了。肯定有八十多岁,或可能已经九十多岁了。他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和那么多风吹日晒雨淋的磨蚀,皮肤几乎变成了黑色的,下巴上垂着一小把稀稀落落、泛着黄色的白胡子,除此而外,整个脸上再没有什么毛发,很是光净。他穿一件长袍,那式样和飘拂的感觉,很像阿拉伯人穿的那种带头罩的或叫做「加拉比亚」的袍子,是用纯粹的原布做成,不是经过化学加工,而是由阳光的照晒加以漂白的。他赤脚穿着一双草鞋,拄一根比他人还高的长棍,肩上毫不费力似地扛了一桶钉子。
没有哪个演员能扮演这个人,埃勒里忽然想到(而对这一想法加以否定的另一个新念头,甚至更迅速地在他意识的表层浮现出来——这位老人是从好莱坞来到这里,为某一部《圣经》题材的电影拍外景的)。他不是为扮演某个角色而化装成这样,他真地就是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他是无法模仿的。这老人也许只是,埃勒里想道,他就是电影人物的原型。
老人从他身旁走过,那奇异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驻了片刻,然后——与其说经过了他,不如说穿透了他——便看向了别处。
后面那个人,与老人相较之下就显得很平常了。他也同样被晒得黝黑——如果说还比不上老人那么黑,也许只因为他才只有那老人一半的年纪。他差不多有四十出头,埃勒里猜想,他的胡须黑而有光泽。这位年纪较轻的人也穿着用同样的那种奇特的布料做成的衣服,但是样式却完全不同——一件简单的罩衫似的无领汗衫,一条刚刚长及小腿的裤子。他两肩各扛着只重有一百磅的麻袋。
他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灰色,目光带着怯生生的好奇在埃勒里的脸上仅停留了短短的一瞬便移开去,随即落到停在那边的那辆杜森伯格车上,那双眼睛敬畏地张大了,真难得,出于不是对那辆车子的老迈,而是对那可敬的车子本身所起的敬畏之情。于是,那眼睛再次看向埃勒里,还是怯生生地,又是短短的一瞬。然后,他便随着老人朝大车走过去,开始往车上装货了。
埃勒里走进商店。刚从地狱似的外面进来,这屋子里幽暗的阴凉就仿佛乐善好施的撒玛利亚人【注】给予他的好心接待。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那儿,领受着这惬意的服务,并朝四下里看了看。这是个简陋的商店,摆着不多的几个隔板都压弯了的货架,一串落满灰尘的各色杂货装饰似地从铁皮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埃勒里看到,商店所占部分其本身是太单薄了,以至于远不能充满整幢房子;屋子后面有一扇门,几乎被一堆印有「西红柿」字样的纸箱子给堵死了,那门大概是通向储藏室的吧。
沿店内一侧,有一溜因常年使用而油漆剥落并被磨薄了的柜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又矮又胖的小个子男人,那人面色红润的圆脸正中蓄着一小块封印似的胡须,他正俯身看着一本像垂耳兔的耳朵似地摊开的账本——显然这位就是外面招牌上写着的奥托·施米特,本店的店主。他并没有抬起头来,而是继续在看着他的账本。
埃勒里便站在那儿,要说在观察,不如说在汲取,享受着浸浴于凉爽中的身体的快感:一会儿,那高个子的老人又进来了,步子走得极快。他走到柜台处,黝黑的手从他袍子侧面的一道缝儿里伸了进去,又从里面掏了一样东西出来,再把那东西放到矮胖店主面前的柜台上。
施米特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了埃勒里。他赶紧把那样东西抓起来揣进口袋,但是晚了,埃勒里已经看见了。
那是一枚硬币,足有一元银币那么大,而且光泽夺目、闪闪发亮,几乎像是簇新的。可是,已经有些年没造过新银币了呀。也许,他迟滞地琢磨着,也许是外国的硬币呢。是有一些蓄胡子的、从旧俄国过来的分裂教派的移民,他们在墨西哥……。
不过,是银币也好,比索也罢——不管什么硬币吧,装到大车上去的那么一大堆货物,似乎远远不是仅仅用这么一枚硬币就买得下来的呀。
老人和柜台后面的人都一言未发。显然,所有的事情在埃勒里进来之前就都安排好了,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老人又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再次穿透了他,然后,十分让人吃惊地,那老人竟直直地挺起了身子,穿着草鞋的一双脚迈着如此轻快矫捷的步伐走出了商店。
这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而即便他有抗拒的愿望,也由于身心衰竭而无力照此愿望行事了。他跟了出去。
他正赶上看见那老人一只脚登着大车的轮子,身子轻而易举似地一纵就上了高高的车座,而那位年纪较轻的人已经在那儿坐着了。并且他又再次听到了老人的声音,因为当他第一次走近商店时听到的谈话声,其中一个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跟他现在听到的是出自一个人。
「好啦,斯托里凯。」
斯托里凯?至少听上去是像这样叫的。斯托里凯……这名字真怪!无论在时间或空间的联想中,埃勒里都无法为这名字找到一个定位。啊,还有那嗓音,把这名字叫出来的那个嗓音,力量如此饱满,如此镇定——带着最奇怪的语调,并显出无边无际的宁静与和平……
埃勒里摇头叹息着回到屋里。此刻他全心沉浸在记忆和回想中,对眼前的一切已视若无睹,只是任由对整个商店的感觉通过他全身的毛孔渗透进去:那种混杂着旧朽的木头、煤油、咖啡豆、香料、醋、还有凉爽—凉爽是最主要的——等等各种东西的气息和那搀杂着霉气的香味。
「从没见过这种事情,对吗?」店主乐呵呵地说道。埃勒里也承认,是啊,是从没见过。「哦,」店主接着说道,「这儿是一片自由的土地,他们不会打扰任何人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能做的是给那辆杜森伯格装满高挥发性汽油。没有高挥发性汽油?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没什么人会要那种汽油的。哦,好吧,普通汽油也行啊。也只能如此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