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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土屋小院-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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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土屋小院



    用三块长短不一、薄厚不一的木板钉起的木门,当然更不曾油漆,也没有门槛。代替门
框的是埋在土里的、摇摇晃晃的两根柱子,门上只有一条由三个椭圆形的铁环组成的铁链,
当家中无人的时候,最后一个椭圆链环扣套在右面木柱的铁鼻上,再挂上一个长长的铁锁。
铁锁是老式的,在我年幼的时候,常常看到这种式样的长铜锁。开这种锁的钥匙实在太简单
了,给我一根铁丝哪怕是一根木棍吧,我将在一分钟之内给您把锁打开。
    据说从前有一个时候在伊犁农村连这样的由小小的铁匠炉土法打制的锁也没有人用。简
朴的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财产,稀少的人烟和罕见的、因而是高贵的过客,不发达的
商品生产与商品交换,这一切都不产生使用锁的需要。农家院落里的果树上的果实吗?任君
挑选。维吾尔、哈萨克人认为,支付给客人享用的一切,将双倍地从胡大那边得到报偿。客
人从你的一株果树上吃了100个苹果,那么这一株树明年会多结200个——也许是10
00个更大更甜更芳香的苹果。客人喝了你家的一碗牛奶,明天你的奶牛说不定会多出五碗
奶。多么美丽的信念啊!
    那个时候伊犁的农民也养鸡,但他们并不重视去捡拾鸡蛋(至今伊犁农民认为鸡蛋是热
性的,吃多了会上火)。鸡都是自由地走来走去的,没有鸡蛋。有时候一只母鸡许多天不见
了,主人也顾不上去寻找它。一个月以后,突然,母鸡出现了,后面带着十几只叽叽蠷蠷的
雏鸡,主人的孩子将先期发现这样的奇迹,欢呼着去报告自己的爹娘,而对于报告喜讯的
人,按照维吾尔人的礼节,应该给以优厚的款待和报偿。从1965年到1971年我生活
过的这个伊犁维吾尔农家小院,位于乌(鲁木齐)伊(犁)公路(老线)一侧,每天车来人
往,尘土飞扬。当然,那时候房东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大娘已经使用那把锈迹斑斑的锁了。
然而,纯朴的古风毕竟没有完全灭绝,我们小院木门上的铁链的最后一个椭圆上,经常挂着
的是一把并未压下簧去的锁,就是说,这把锁仍然是象征主义而不是现实主义的。也有些时
候,连象征主义的锁都不用,最后一个椭圆上的铁鼻里,插着的是随手捡起的一块木片乃至
一根草棍,到这时,连象征都没有了,只剩下超现实、形而上学的符号逻辑了。
    1971年,我离开这里不久以后,先是公路改了线,为了安全也为了取直,路不从村
中经过了,小院马上变得安静起来。紧接着,小院拆毁了,按照建设规划,这里应该修一条
路。现时,这条路已经修好了,一条乡村的土路,然而是笔直的,通过田野,通过小麦、玉
米、胡麻、油菜、苜蓿、豌豆和蚕豆,越过一道又一道的灌水渠,路两旁是田间的防护林
带,参天的青杨,青杨上栖息着许多吱吱喳喳的鸟雀。当人们走过这条安谧的田间土路的时
候,将不会再想起,这里本来是一个不大上锁的农家院落。
    房东大娘名叫阿依穆罕,1965年我住进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头发白了大半,满脸而且
满手的皱纹。然而,她还有很好的、我要说是少女一样的身材,苗条,修长,动作灵活。她
的皮肤白里透着一点粉红,瓜子脸,大眼睛,细长的眉毛,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年
轻时候的美丽。她的长相——后来我发现——是多么像中央电视台播放的英语讲座《跟我
学》节目的解说人之一、澳大利亚的凯瑟琳·弗劳尔啊!每逢我观看《跟我学》这个有趣的
节目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想起阿依穆罕来,我以为我活脱看到了阿依穆罕年轻的时候的形
象。
    她最大的爱好大概就是喝茶了,湖南出的那种茯茶,我要说她是像煎中药那样地使用
的。1966年五月,我来到他们家将近一年了,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在枝叶扶疏、阳光摇
曳的苹果树下喝奶茶,把干馕泡在奶茶里,这就是一顿饭。经过多日的训练,我已经能够喝
下两大碗(每碗可盛水一公斤半)奶茶,对于外来户来说,这是相当可观的“海量”。喝罢
三公斤奶茶并吞咽下相应的馕饼以后,我感到了满足也感到了疲倦,便走进我住的那间不足
四平方米的小屋,躺在从伊宁市汉人街用11块钱的代价买来的一条毡子上打盹。迷糊了大
约有三刻钟,我起身去劳动。出门以前,看到阿依穆罕仍然坐在二秋子(当地苹果的一个品
种)树下喝奶茶,她的对面坐着邻居女人库瓦罕,她是一个铁匠的妻子,年龄比阿依穆罕小
个两三岁。她们常在一起说闲话,互通有无,谁做了什么好饭,一定要给对方端一盘或一碗
去。我不知道库瓦罕的到来,看来,刚刚过去的三刻钟里,我还真地打了个盹。
    这天下午是在离这个小院——我的“家”不远的大片麦田里打埂子准备浇水。新疆的农
田浇灌,与内地做法完全不同,这里有一种特殊的粗犷的办法。这里的渠水很大,浇起来浩
浩荡荡,所以从来不打畦,也没有垄沟。一块农田,小则五亩、六亩,大则十几亩二十亩,
就靠一渠水大水漫灌。有经验的农民,把地势看好,然后一是确定在那几个地方开口子,先
后有一定顺序,二是确定在田里哪几个地方打几道土埂子。水有水路,地有地形,从某一个
地方开了口子,大水哗哗流进,必然分成几路向低处流去,土埂子恰好就要打在这几路水的
必经之路上,前进的大水受到埂子的阻挡之后,必然再次分化,同样,依据地势和水量,其
分化路线也是可以预见的,再有几个小埂子一挡……如此,塞而流之,堵而分之,疏而导
之,高低不平的田地竟然都能上水,我这个内地的城里人,也委实为之叹为观止了。
    不过1966年5月我对这套无畦无垄大水漫灌法还全无了解,虽说是依样画葫芦跟着
老社员干,但对为什么要打埂子,挑什么地方打埂子一窍不通,到了地里抓耳搔腮、莫名其
妙、愣愣磕磕,木瓜一般。再说,我用不好砍土镘,我用使镢头的办法弯腰撅腚抡砍土镘,
角度不对,事倍功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收效甚微,羞愧难当,深感知识分子改造之必
要与艰难。
    领导我们干活的便是房东老爹穆敏,说是老爹,其实他50几岁,身材矮小,双目有
神,长须长眉,有德高望重的长者之风。而当时的我,不过才31岁,尊称他一声老爹,是
适合的。
    穆敏对我从来是带着笑容的,但他有一个毛病,带领一批人干活时,也只顾埋头自己
干,不管别人,对于我在打埂子中犯难的情形不闻不问。其他几个人也都是闷头干的老头
儿……受累并不可怕,就怕干这种不得其门而入的瞎活,那个下午,我算是受了洋罪。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又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只盼着穆敏老爹叫歇,偏
偏他就是不叫。有几个老头也向他吆喊了,他点点头,仍然没有叫歇的意思。要是别人,干
一个小时就会叫歇,一下午至少要歇两次,我们的这位老爹干活可真积极呀!我已经有点埋
怨他了。
    终于,人们不等他发话,先后自动停止了手底下的活,把砍土镘立在地里,坐到渠埂上
吸烟,穆敏老爹也笑嘻嘻地停止劳动休息了,他不抽烟,只是用袖口揩着额头的汗。我学着
用报纸纸条卷烟,用口水粘烟,但卷不紧也粘不牢,点火吸了两口以后,弄得满嘴莫合烟末
子,又麻又辣,吐又吐不净。我想起这里离“家”很近,干脆回去漱漱口,喝碗水,倒也能
清爽——这就是在家门口干活的好处了。
    沿着田边一条满是牲畜粪便的土路走了几步,越过一条干涸了的灌渠,再越过公路,拐
一个弯,便是我们的小院,推开三块木板钉成的门,我走进院里,不由一怔。原来,阿依穆
罕大娘仍然坐在枝叶扶疏的苹果树下,她的对面仍然坐着邻居女人、皮肤黧黑的库瓦罕。她
们的侧面,则坐着住在一墙之隔的大院子里的桑妮亚,桑妮亚是阿依穆罕的继女,相当年轻
漂亮,已经有五个孩子,由于孩子的拖累,又由于她有一个精明强悍、会做成衣、会修皮
靴、会做饭、能抓钱的丈夫达乌德,她是从不出工下田的。
    经过了至少半分钟的思忖以后我才对这个场面做出了判断:原来房东大娘从中午开始喝
的这次奶茶仍在继续进行!锅灶也扒出了许多灰,显然又烧了不止一大锅水,挂在木柱上的
茶叶口袋,中午我们一起喝茶时还是凸的,现在已经是瘪瘪的了。摆在树下的小炕桌上铺着
桌布(饭单)里放着两张大馕一摞小馕的,现在已经掰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天啊,这几
个维吾尔女人,其中特别是我的房东阿依穆罕大娘可真能喝茶!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能
相信,简直能喝干伊犁河!我在书上看到过古人的“彻夜饮”,那是说的喝酒,而且只见如
此记载,未见其真实生活。今天,我却看见了“彻日饮”茶!
    “请过来,请到桌子这边来,请喝茶!”她们热情地邀请我。我本来是想喝点清水的,
因为奶茶太咸又有油,但既然她们盛情相邀,便过去喝了一碗,只喝得浑身透汗,神提目
明。我心想,盛春之际,树下畅饮砖茶奶茶,确是边疆兄弟民族农家的人生一乐!
    晚上下工以后,大娘宣布,由于没买着肉,不做饭了。伊犁维吾尔人的习惯,吃面条、
抓饭、馄饨、饺子、面片之类,叫做“饭”,吃馕喝茶虽然也可充饥,却不算吃饭,只算
“饮茶”。这个晚上,又是奶茶与馕。我以为,经过一中午和一下午的“彻日饮”,阿依穆
罕可能喝不下去多少了,谁知道,她仍是一如既往地两大碗。
    这还不算,饭后一个小时,她还要再精心烧一小壶茶。这种睡前的清茶,有时加一点
糖,有时就一点葡萄干或者小馕,边啜饮边谈话,与其说是一种物质的需要,不如说是一种
精神的享受。阿依穆罕烧这种清茶的本事也是很高的,先在铁锅里烧半锅开水,把一撮湖南
茯砖茶放到一个搪瓷缸子里,用葫芦瓢把开水舀入缸子,缸子放到柴灰余烬旁边,既不让水
沸腾,又维持一个相当的温度,我想是摄氏90℃—95℃左右吧,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掌
握一个适宜的时间,大约11—20分钟,然后倒茶喝。看起来,这个工艺过程很简单,然
而在新疆这么多年,我喝的砖茶可谓多矣,没有一处能把茶烧得像阿依穆罕大娘烧的那样
好。我自己在家里也烧茯茶,尽量按照我观察学来的方法去做,也从来没有达到过同样的水
平。
    喝着清茶,我与房东二老轻轻地谈着天,释却了一天的劳乏。阿依穆罕看着茶碗,不动
声色地对穆敏老爹说:
    “老头子,茶没了,该到供销社去买了!”
    目光清明、声音清亮、个子矫小、胡须秀长的穆敏老爹叫了起来:“胡大呀!这个老婆
子简直成大傻郎了!一板子茶叶,两公斤,十天就喝完了!”穆敏说话,太阳穴上的青筋蹦
出来了,好像受到了突然的击打。他确实是在惊呼,然而满脸仍是笑容,他好像在着急,却
仍然充满轻松,他好像在埋怨(甚至有点激昂慷慨),却又充满得意,也可以说是欣赏,或
许是在炫耀。这一辈子我见到的各样的人的各式各样表情也多了,但是这种难以言传的“轻
松愉快的着急”,是只有穆敏老爹才有的。
    “你才傻郎呢!”老太婆自言自语,口齿含糊不清,既不理直气壮,也并无愧色。她仍
然什么人也不看地说:“不是10天,是12天。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反正你明天得给
我拿茶来。”
    “喂,老太婆,砖茶多少钱一公斤你知道不知道?茶叶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运来的,你
知道不知道?尤其尤其最重要的,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买茶叶了,你知道不知道?”老爹把声
调提高了,眉头也皱起来了,说完,哈哈大笑。
    阿依穆罕大娘一边拾掇茶碗饭单馕屑一边嘀嘀咕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喝茶。”
    “呜……呜”,老爹叹了口气,“可怜的老太婆!”然后他用命令的口吻说:“给我两
个小馕!”
    “你……”老太婆抬起了头。
    “今晚我要去伊犁河沿检查他们的夜班浇水!那个能说会道的马穆特,只会开会的时候
没完没了地给干部提意见,干起活来一点也不负责任……昨天晚上他们组浇水。他呼呼地睡
大觉,包谷地里的水全跑了……要在旧社会,这样的人不饿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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