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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土屋小院-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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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虽然我不理解茯茶怎么可能弥补父、母、孩子都不在了所留下的空白。
    在这个繁忙的暮春和初夏里,穆敏老爹每天没日没夜地操持着队里全部农田的浇灌工
作,有时一连几天见不着他,有时他回来睡上两、三个小时,吃上顿饭,匆匆又走了。我问
他:您的睡眠不足啊,老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他笑一笑说:“人就是这样子,愈睡,就愈松松垮垮。从小,爸爸是不让我睡多了的,
每天天不亮,在我睡得最香的时候,爸爸就要把我叫醒。这样,就惯了,我从来不会睡得太
多。”
    他又补充说:“对于我们农民来说,对于我们浇水的人来说,夏天,在哪里不能睡觉
呢?有时候我靠着墙坐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就是一觉。马就是这个样子的。老王,你
可曾看见过马躺在地上睡觉?马不是小猫,它从来不会盘成一团,卧在火炉旁。一匹老马,
站在那里,忽然闭了眼,又睁开了,这就是睡觉了,这就算是睡了一觉啊!”
    我点点头,他的关于老马和小猫的比喻,使我悚然心动,而且带着惭愧。
    然后是夏收大忙季节,然后是给麦茬地普遍浇一次水和伏耕,据说经过保墒晒土的伏耕
以后,土地的肥力会大大提高。然后是玉米授粉期的灌溉。然后是苹果熟了,哈密瓜熟了,
西瓜熟了,大家到果园吃果,到瓜地吃瓜,记上块儿八毛的帐,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瓜果运到
家。
    老爹忽然不上工了,他说是要脱土坯、挖菜窖、修厕所,搞几天家务。但一连三天过去
了,他一动也不动。他说要休息,但既不进城(伊宁市)游玩,也不在家睡觉,每天只是从
早到晚坐在二块板钉起的院门前的土台上,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他的表情是忧郁
的,遇到别人和他打招呼,他谦卑地短促地一笑,但那笑容挺苦,叫人觉得难受,就连说
话,他也是懒洋洋的。
    “老头子没有精神。”阿依穆罕告诉我说。
    “没精神”这句话在维语里可以当生病解,也可以只是当作不振作解。我便关切地问候
老爹:“您是生病了吗?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
    穆敏似乎不太高兴,他说:“动不动就说生病吗?坐上一会儿就是生病吗?”
    我抱歉地笑着说:“那最好,没有病最好。”
    他好像也意识到刚才的不快并没有多少道理,转过身来,向我解释说:“人的精神嘛,
一天会是好几样,一年会是好几样,一生嘛,更是一个样子又一个样子。这几天,我只觉得
我非常懒散,松松垮垮。”
    “那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这不干休息的事。每年我都要这样的,我在想,我想啊,想啊……”
    “您想什么?您有什么发愁的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不该告诉我,然后他严肃地说:“我在想死。”
    我吓了一跳,连忙问:“您在想死?您想死做什么?”
    他悲哀地笑了,“小时候大人告诉我的,清真寺里的阿訇告诉我的,如果我们是好人,
我们每天都应该想五遍死。做五次祈祷,就想五次死,夜间,更应该多多地想到死。”
    “为什么呢?”我惊异地问。
    “唉,老王,亏您还是个知识分子!”他遗憾地摇摇头,“人应该时时想到死,这样,
他就会心存恐惧,不去做那些坏事,只做好事,走正道,不走歪道。难道您不明白吗?难道
您就没有想到过死吗?”
    “很少想,”我摇摇头,“但我也不愿意做坏事。”我又补充说。
    老爹浅浅地一笑,和解地说:“当然,你们是汉族,你们不是伊斯兰教徒。”
    第四天,老爹仍旧没有去上工。阿依穆罕催促说,即使他既不去上工又不去脱土坯,他
至少应该赶着毛驴去麦场,驮两口袋麦草回来。库瓦罕家已经卸了一车麦草了,而老爹还没
弄回一根麦草来。
    阿依穆罕讲得入情入理,要求又不高,老爹笑嘻嘻地答应了。当他在驴背上放了两条带
补丁的空麻袋和一根长绳,赶着驴出门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
    老爹一走去了五个小时,过了午饭时间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面色红润,气喘吁
吁,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又大,说话声音洪亮,与前几天那种痴呆抑郁的样子判若两人。
“怎么弄两麻袋麦草就用了这么长时间?”老太婆边埋怨,边质问道,“我们烧开了茶,等
着你,等了一个多小时,瞧,把老王都饿坏了!”
    “我和人吵架了。”老爹笑嘻嘻地说,他把眼睛一眨一眨,包含着四分惭愧,六分得
意。“我走小路去庄子的麦场,正碰到我们的前科长、玛衣努尔的爸爸在打院墙,我发现他
的院墙侵占了道路,比原来的院墙往外扩展了15厘米,我给他提出意见,他不但不接受,
反而骂我。”说到这里,他皱了眉头。
    “什么,他骂你?”老太婆马上扬起眉毛,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气。
    “我和他吵了起来……我叫来了许多人……大家都批评他不对,支持我……后来,当着
大家的面,也当着‘科长’的面,我抄起一把砍土镘,把他已经打起来了的墙根,全给他拆
了………”
    “傻郎……管那么多……”老太婆拉了拉上唇,转而批评起穆敏老爹来了。
    “什么?你想想,不管怎么行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要有人管呢!如果没
有人管,人们会走到什么道路上去呢?事情会办成什么样子呢?所以要有政府,所以要有
党。党每天都教育我们。教育了十几年了,‘科长’还是这样自私自利,如果不教育了,那
还怎么得了!”
    “哼……和‘科长’吵架吵了五个小时?”老太婆并不想与穆敏辩论,便提出了新的疑
问。
    穆敏轻轻一笑:“我帮着场上的人装车来着。”
    “装车?”老太婆惊呼了一声,“你不是接连几天没精神吗?”
    “谁知道。反正扛起麻袋来,似乎精神好了一点。”
    “场上有场上的人嘛,你去扛什么麻袋!”
    “几个年轻男女在一起,打打闹闹,叽叽咯咯,不好好干活。粮站的卡车开到了场上,
硬是磨磨蹭蹭,不快快地给人家装车。我看不过去,便去扛麻袋。”
    “可你今天是歇工的啊!这工分怎么算呢?”
    “工分有什么用?这不是我拿回麦草来了么?这就是工分啊!”
    “你不扛麻袋,不是照样可以拿麦草吗?”
    “噢,你不出工,也不开会,你简直什么也不懂。你去拿麦草,你能到那里拿起麦草就
走吗?歇工,你也是社员呀!我还是老农,是委员……”
    “真积极……”老太婆咕哝了一句,不再吭声了。
    这天晚上,新华社新疆分社驻伊犁记者站的一位同志到毛拉圩孜公社来看我,在这样的
年月能有人来看我,我是很感激的。
    这位记者同志带着一台牡丹牌小型半导体收音机。1966年夏天,伊犁地区还很少有
半导体收音机,我们公社更是从来没见过。当喝过晚上的那次清茶,把“牡丹牌”放在小小
的炕桌上,对准新疆的维语台,放送出维吾尔语的新闻和音乐节目的时候,穆敏老爹和阿依
穆罕大娘都惊呆了,四只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屏住了呼吸,看看“牡丹牌”又看看我,再看
看那位身体瘦高的记者同志,显然,他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帕夏依仙!”老太婆喊了起来。收音机开始播放帕夏依仙的歌曲,帕夏依仙是著名女
声歌唱家,她是原水定县人,离伊犁40多公里。
    “可这里……没有电线,没有电呀,它怎么出的声音?”老爹颤抖着声音问。
    “有电池。”我回答。
    “可电线呢?没有线,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问题把我绕住了。看来,老爹是依据对于有线广播的理解来理解晶体管收音机了。
我应该告诉他,在无线电收音机里,电线只起着接通电源、提供能量的作用,因此用电池的
直流电同样可以起这样的作用,而转换成声波的无线电磁波,并不需要借助电线的传导,便
可以自天而降到我们这个不需要上锁的小院里。但是,我完全不掌握物理学、无线电方面的
维语词汇,何况我对收音机、广播的知识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我虽然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大
概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我的话。
    我的记者朋友虽然不懂维语,但从我们的表情和手势上也大致知道了谈话的内容,他便
把半导体翻转过来,然后把收音机背面的塑料壳子取了下来,这样,四节二号电池、密密麻
麻的各种颜色的元件和线路,以及小小的银灰色扬声器,都暴露在房东二老面前。
    “斯——大(啊哟)真有本事!真能干!这人的本事简直和胡大一样大!”两个人异口
同声地赞叹,好像在他们面前不是打开了一台收音机,而是打开了一个活人脑壳。他们并且
问:“这是上海出产的吧?”
    “上海,当然是上海。”我回答说。伊犁人对上海是很崇拜的。当我在伊犁河谷农村生
活了一年多以后,提起上海,我也有一种由衷的景慕向往之情,我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上海,
表达了这种共同的对于工业文明的敬意。其实,很快我就发现,我搞错了,牡丹牌晶体管收
音机并非制造于上海,而是产自北京。但我始终没有更正。为什么呢?也许我直觉地认为,
在伊犁,把上海抬得高高的,是一件好事吧?
    我的记者朋友走了以后,我连打了几个哈欠。能吃能睡能劳动的“三能”方针,对于下
乡锻炼改造的人们来说,不失为一个正确的方针。我的哈欠传染给了大娘,她也捂住嘴打起
哈欠来。但是穆敏老爹兴奋万分,他的眼睛比平日睁得大了许多,他不准大娘把炕桌收走铺
褥放枕,而且下令大娘再烧一壶茶,“我有话要和老王谈。”老爹说。
    “傻郎,这么晚了还烧什么茶!”大娘自言自语咕哝着,做着鬼脸,但还是遵命去办。
    我等着穆敏说话,穆敏却不言语,他紧皱着双眉,显得眉骨更加突出,眼窝更深,他似
乎陷入了严峻而又苦恼的思索之中。
    他的表情使我为之一震,他究竟要和我谈什么非同小可的话题呢?我的睡意全消了。
    他几次要说话,几次又把话咽了回去,如是过了大约五分钟,他说:“你请听着,老
王。像半导体收音机这种东西,它的制作方法是写在书上的,对吧?”
    我不知所云地点了点头。
    他有点兴奋:“是的,阿訇们早就讲过的,世界万物,飞机大炮,轮船火车,机床高
炉……一切种种,都是写在书上的,你找到了书,按书上写的办法去做,就什么都造出来
了。”
    “什么书?书是人写的,是科学家、技术人员、工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写的呀!”
    “不,不,不,老王,你不懂,”老爹笑起来了,似乎发现了我的无知并确证了他的信
念的正确,“那科学家、技术员他们读的书又是哪里来的呢?经验?难道凭经验可以造出半
导体收音机来?帕夏依仙在乌鲁木齐唱歌,你在伊犁就能听到,谁有这样的经验?”
    “科学家们读的书,是前辈科学家们写的呀!再说,经验是慢慢积累,慢慢提高的
呀!”谈这么深奥的问题,我的维文词汇不够用,便结结巴巴起来。穆敏老爹似乎认为我的
结结巴巴是理亏的表现,是他的理论已经把我击败的证明,他高兴地捋着胡子笑了起来,眼
珠一闪一闪:
    “所有的书,都要有所本嘛!这个本就是《可兰经》!”
    “《可兰经》上可并没有写怎样造收音机!”我尖锐地指出。
    “圣人们在修《可兰经》的时候也写下了如何制造万物的书,这些书有的藏入了山洞,
有的沉入了海底,人们陆陆续续地发现了这些书,便造出了万物,难道不是这样吗?老王!”
    “纯粹是一派胡言,骗人的鬼话!”我喊了起来,老爹的“理论”是这样荒唐而且恶
劣,而他的态度又是那样傲慢,还有我的不听话的舌头和捉襟见肘的维语,使我激怒了,
“您知道什么叫科学?什么叫技术?什么叫文明?什么叫历史?如果这一切都现成地写在书
上,还要科学家干什么?还要美国的爱迪生、法国的居里夫人,英国的瓦特、俄国的罗蒙诺
索夫干什么?他们是怎么样进行科学研究和发明创造的,您知道吗?如果书是藏在山洞海底
的,那么应该是一些猎人、渔人、探险家、登山运动员去当发明家和科学家了,然而,又有
哪个人打猎打成了发明家呢?如果是阿訇们所说的圣人留下了这样的书,为什么不把这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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