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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童,如嬉如戏而又毕恭毕敬,实在别有一番风貌。后来别的队也买,搞得幼儿与小学生用
的书包脱销。
我问老爹:“您去揪阶级敌人了么?”答:“有就揪,坚决斗争。”问:“您怎样宣传
毛泽东思想了?”答:“我让他们念报,念完了我就说,要拥护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大
家的事大家做,谁也不要松懈。”问:“这样念念报就算搞了斗、批、改了么?”答:“别
的事有队长、组长、党员们做主,我听着,看着。”问:“您看这个‘清队’搞得怎么样
啊?”答:“老王,唉,这您也要来问我么?您这就不对了,我正要问您呢!”
我们俩相对苦笑。
这一年我的情绪很不好,放眼祖国,满目疮痍,思前想后,阴云迷雾。然而老爹是镇静
的,他用他的语言劝慰我说:“不要发愁,呵,无论如何不要发愁!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
有‘国王’‘大臣’和‘诗人’,没有‘诗人’的国家,还能算一个国家吗?您早晚要回到
您的‘诗人’的岗位上的,这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在维吾尔语里,“诗人”比“作家”更古老也更有一种神圣的意义。维语里“作家”与
“书写者”是一个词,你说一个人是作家,他还可能以为你是记工分的记工员呢。然而只要
一提诗人,就都明白了。
老爹的话给我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这一年,队上要求老爹去庄子盖房。因为根据农田水利和新居民点建设规划,我们队的
全部社员应该迁移到伊犁河沿的庄子方面去,而且我们的这个小院,位于设计中的一条笔直
的辅助道路的必经之处,小院应该拆掉,非拆不可。
穆敏老爹欣然接受了这个方案。阿依穆罕大娘却紧锁双眉,长吁短叹。她带着哭音说:
“我在毛拉圩孜这个地方整整生活了50年,这里买东西、看病、乘班车都方便,我为什么
要到荒凉的伊犁河沿去呢?”
“唉,老婆子,咱们大队四个队的新居民点修在伊犁河沿,只有三个队居民点在毛拉圩
孜的公路旁。现在,庄子也已经有了供销社、医疗站、银行和学校。队里将要给我们九分住
宅地,还为我们打好房基,工、料,都支援我们。那边我们会有几间大房子,大园子。奶牛
和毛驴在那里也会吃到更多更鲜的青草。上工、打粮、开会都近了……您却不愿意去,您不
是傻了吗?”
队干部又来反复动员,阿依穆罕大娘只好同意迁移。她私下对我说:“我也知道老头子
的心,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和土房子,毕竟是我的前一个丈夫留下的遗产,他住着,有心
病。他早就想到庄子去了,那里的一切,是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给的呀!”
没等到他们搬家我就离开了他们,到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地区的文教“五·七”干校
进修深造去了。
1973年我回伊犁搬家。得知阿依穆罕大娘因为目疾在伊宁市住了医院。在医院里,
穆敏老爹悲伤地告诉我,他们是在1971年夏拆掉了我们住过的土房和小院搬到新居民点
去的。阿依穆罕从迁到伊犁河沿去以后,处处觉得别扭,不顺心,无法适应新环境,一夜一
夜地不睡觉,总是想着毛拉圩孜、公路、我们的小院和土屋。终于,想出了病,把眼睛都想
瞎了。
我几次找医生,医生对老妈妈的眼疾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不屑于对我说。我又
不是大娘的直系亲属。
我给大娘买了些水果,买了些点心和牛奶糖,喂大娘吃。大娘说,入院时她还能看见一
点光亮,住了一个月院以后,干脆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娘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这里头像火
烧一样,烧得我都熟了啊!”
住院已经无益。老爹赶着毛驴车,拉着双目失明的阿依穆罕回家。由于阿依穆罕对于毛
拉圩孜旧居的思念,老爹用庄子上的新房,换了一间旧居旁幸存的更加破烂矮小的房屋,他
们住到那里去了。1979年夏天,阿依穆罕老妈妈长眠在那里。
维吾尔人的男女有别、男女分工是搞得很清楚的。男人都不会料理家务。阿依穆罕去世
以后,穆敏老爹的生活非常混乱狼狈。队里的几个领导都很关心,帮助说合,从1980
年,穆敏老爹便把另一个生产队的一位老实巴脚的孤老婆子接到家里,两个人合作过日子。
老爹已经老迈,不再下田劳动,他和另外一个老汉看管新修缮的清真寺。有时,他在前兵团
农四师工程处路口卖一点沙枣和莫合烟。逢年过节,队里给他们送点油、肉。新的老两口,
仍是和睦度日,相濡以沫。1981年我去看老爹的时候,见到了这位矮个子、扁圆脸,说
话口齿不清的老大妈。老大妈几乎用同样的程序和姿势烧茶、铺桌、款待我,但那茶(请这
位大妈原谅我)我喝着味道索然,整个家,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写起伊犁的人和事来,没有什么人比房东二老我更熟悉,与我关系更亲密,更能牵动我
的心了。在我成人以后,甚至与我的生身父母,也没有这种整整六年共同生活的机会。然
而,几次提笔都写不成。他们似乎算不上什么典型,既不怎么先进,也不奇特、突出。甚至
写个畸形人物也比他们好写,说不定更吸引人。
然而不知为什么,虽然我早已远离伊犁,虽然这些年我是在完全不同的境遇下与完全不
同的人打交道和从事完全不同的工作,虽然我由衷地欢呼和拥抱这新时期,包括我个人的新
的开始,新的生活,但我一想起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老妈妈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爱心、责
任感、踏实和清明之感。我觉得他们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使我终生受用不尽。我觉得如果说
我20年来也还有点长进,那就首先应该归功于他们。他们不贪、不惰、不妒、不疲塌也不
浮躁、不尖刻也不软弱,不讲韬晦也不莽撞。特别是穆敏老爹,他虽然缺乏基本的文化知
识,却具有一种洞察一切的精明,和比精明更难能的厚道与含蓄。数十年来我见到的各种人
物可谓多矣,但绝少像老爹这样的。我常从回忆他们当中得到启示、力量和安抚,尤其是当
我听到各种振聋发聩的救世高论,听到各种伟大的学问和口号,听到各种有关劳动人民的宏
议或者看到这些年也相当流行的对于劳动人民的嘲笑侮弄或者干脆不屑一顾的时候。
遵照巴尔扎克的不朽传统,我本来应该在本篇的起始好好描写一下小院的风光的,但
是……那就把这小院风光的回忆,放到这篇小说的最后部分吧。
推开三扇长短不一也不平整的木板钉起的门,先看到一个大大的打馕的土炉,新疆俗话
叫作馕坑的。遇到打馕的时候,这里会冒出熊熊的火焰和团团的黑烟白烟。土炉旁便是低矮
的土屋的唯一的采光用的玻璃窗,这个窗子是打不开的,换气全靠门缝。小窗子的玻璃还是
两半截接在一起的,尘土和油烟使玻璃变成了褐黄色。
靠近院墙栽着三株白杨,白杨脚下是一弯渠水。渠水的另一面是搭起的架,头几年种南
瓜,是南瓜架。后几年栽了葡萄,便有了葡萄架。秋天葡萄成熟的时候,常常有鸟雀来抢吃
葡萄。还有一种野蜂,隔着葡萄皮吸吮匍萄的甜汁,被野蜂吸吮过的葡萄变得又小又蔫,但
这种又小又蔫的葡萄仍然可以吃,而且我以为并不难吃,被野蜂吸吮剩余的那一点汁液显得
更加黏稠甘美。为了惊吓和驱赶肆无忌惮地吃葡萄的鸟雀和野蜂,穆敏老爹不知从哪里搞来
一个马头的骷髅,马骷髅挂在葡萄架上,它或许能起(?)稻草人的作用。
再往后面走,便是一个小小的园子,有五棵苹果树。一株叫作冰糖果,甘甜早熟,但品
质松软。一株叫作二秋子,高产,色红艳,酸甜,属于大路货。这株二秋子非常高大,枝叶
茂密,老妈妈生前一下午一下午喝茶便是在这株二秋子下面。我推测,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
辰是在这株果树下面度过的。有一次我的爱人到毛拉圩孜来作客,阿依穆罕与她握手问好以
后就不见了,我们正在奇怪,忽然头上二秋子的枝叶簌簌地摇了起来,红绿怡人的二秋子苹
果落了一地,有的苹果砸到了我们的脑袋上,叫人喜盈盈的。抬头一看,大妈原来轻巧地上
到了树上,她正站在树杈上为我们摇苹果呢。
其它三株是夏柠檬、秋柠檬,和一株最后因为病害终于砍掉的阿尔巴特冬果,那苹果结
得比拳头还大。
春、夏、秋三季,树上都有许多鸟。每天早晨天不亮,多声部的鸟鸣就会把人吵醒。特
别是春天,那鸟儿的叽叽啾啾,吱吱喳喳,滴滴沥沥,咕咕噜噜,令人心醉,令人忘却了一
切烦恼,惊异于这个世界的鲜嫩、明亮、快乐和美丽。
我初到伊犁的时候曾经写过几句旧诗,算是我们的小院的即景,题名就叫作《即景》:
濯脚渠边听水声,
饭茶瓜下爱凉棚,
犊牛无赖哞哞里,
乳燕多情款款中
现在,小院小园果树没有了,土房土炉葡萄架与白杨也没有了,这里是一条笔直的黄黄
的土路,通向二生产队的大片苜蓿地。1965年我初到庄子劳动时,曾在一次大雨中在这
块苜蓿地里迷了路。这条道路并没有多少车马行人,1981年在这条路上我见到,每一条
车辙,每一行蹄印,以及人的脚印,连同狗爪、猫爪和鸡爪子留下的印迹都清晰可辨呢。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