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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有个庞大的家庭,我虽然只是我父亲第三房姨太太庶出的女儿,但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况且我继承了我母亲如少女般甜美的容颜和清婉的歌喉,这让父亲对我更加多了几分疼爱。
可是这场残酷的战争,让我的家庭毁灭,我的亲人和我如偷生的蝼蚁,凭着本能去逃避这场突来的战争,可是,在这仓皇逃离中,我与家人失散了。疼爱的我父亲,保护着我的异母的哥哥,仿佛都在一瞬间远离了我。
我瘦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我双脚已经麻木,我的喉咙似火烧一般,我头发散乱,衣衫褴褛……我已经想象不出我变成了什么模样。
走过一个井边,我停了一停,喝了一小口从井中打上来的水,井中那个乞丐般的女子就是那个又美丽又温柔,歌喉甜美的倪家四小姐绛儿吗?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我终于看见一座完好的村庄出现在我远方的视线中。
走进村庄才发现,这村庄从外面看虽然是完整的,但是也一样的死寂。
整个村庄里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人家都没有上锁,门都是敞开着的,能看见院落里散乱的东西,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我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村庄里的人是在多么仓皇和无奈的情况下匆匆逃离。
我慢慢在小村庄中走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片孤寂。
从这些敞开着的人家中,我找到一些食物,和着凉水吃下去,然后找到一家还算干净整洁的人家,从村口的井里打些水,把自己稍稍梳洗了一下。水的倒影中又出现了那个甜美可人的绛儿,只是,看上去很憔悴。
这家是个小门户,但又不是太贫穷的那种人家,房子不多,有一间一看就是女儿家住的,里面摆放的东西比较整齐,看来女孩儿走时还想着很快就回来了。这种小户人家是和我有家族不能比的,不过,在这种时期,能有这样一个干净的地方住下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么多天的奔波,没事还要躲那些打仗的部队,我已经疲惫不堪了,一躺下,就忘了身在何处,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当我睁开眼时,我住的这间小屋的门已经被撞开了,门外冲进来几个人,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拖到屋外的院子里。
“报告,抓到一个女子!”
我跌坐在院中的地上,不用抬头,就看到面前一双穿着短皮靴的腿。
一只短剑冰凉地贴上我的下颌,我是以那种被迫的姿态抬起头,但我微微把脸侧向一边,并不用正眼看眼前这个霸道的军人。但这种角度,我仍是能看到那张有些暴戾的脸,脸上带着种欣然的意味不明的笑容,笑的我的心直直地沉下去,仿佛一直沉到冰水深处。遇上这些人,我已经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忽然外面传来撕杀声,那个用短剑指我下颌的人,立即缩回短剑,跟着外面跑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砰”地倒在我面前,我看见他的脸上也满是血,手捂在胸口,还有鲜血向外涌出来,染红了这一地的黄土。
我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也开始向外涌,我张嘴吐了一地的脏物,然后,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我正在马上颠簸。
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斜挎在马上,这种姿势令我极不舒服,我只觉得胃中象翻山倒海似的,空张了一下嘴,再也没什么可吐出来,于是我挣扎了一下。
马上的人因为我的挣扎,而把我提上马来,斜放马上坐着,这令我面对着骑马之人,一眼间,我看见一张略有胡髭却不失英俊的一张脸,却不是刚才用短剑逼我抬脸的人。
马上的人头戴雉尾冠,身披练甲,腰挎短剑。
进入驻营的时候,我听见开门的士兵们的欢呼声:“彦将军!彦将军!”
我被送进一个帐逢中,过了没一会有个年纪很小的士兵给我送来一套干净的衣服,那是士兵平时穿在练甲里的袍子。然后又有两个士兵送了一大桶热水,水里撒着几朵淡黄色的花,是野地里长的那种不知名的花。
这是我从逃离故土的家以来洗的第一个热水澡。
我洗完澡,将自己的衣服洗干净,拿到外面去晾晒,那个小士兵带我去找晾衣处,他脸上俨然是一种被授予重任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那还是小男孩的士兵。
“我叫阿沐。”小士兵很严肃地回答。
我身上的袍子有点大,我叫阿沐帮我找来针线,我略略收拾了一下,让那战袍看起来合体一些,有点象穷人家的女儿穿的那种短裙。
我就住在军营中,平时帮做菜的士兵做做事,晚上就在灯下缝补那些破了的战袍。
有时候打仗,就会有许多受伤的士兵被送回来,我学着帮受伤的士兵清理伤口,开始时我还有些怕,慢慢就习惯了,那些士兵都是很坚强的,他们常常咬着牙对我说:“你的手真轻柔,一点也不疼。”
虽然常常打仗,但每次带回来的都是打胜仗的好消息。
总是在军营里能看到带我回来的那个年纪的将军,阿沐说他是彦将军,家里世世代代是武将,这次打仗,彦将军所带领的这只队伍所向披靡。
我不知道什么将军不将军,我只是知道他曾救过我,如果那天不是他,我想象不出自己的命运,我到现在还常常在噩梦中梦见那个用短剑挑着我下颌的男人,还有他那种意味不明的笑,让我几次从噩梦中醒来,还出冷汗。
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就想起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他们现在流落在哪里。
有时候怎么也睡不着,我就起身到外面走一走,外面还有在夜里守营的士兵,他们看着我,总是微微一笑。那个夜晚的月特别的圆,我再次从噩梦中醒来,我想起母亲,她的面容已经在我记忆中渐淡了,但她教我的歌我还始终记得,那旋律就在喉间轻轻盘旋,我于是不由地张口低唱:“当你吻上我的唇,我的生命就已经消失在你温柔的怀中……新春杨花似旧梦,梦中飞花乱人心……你看今夜月光好似情人忧郁的眼睛,是否在我与你相遇,就已经注定了要分离……”
云遮了圆月,整个军营极静,我听见有个极轻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仿佛怕打断了我的歌声似的。
我回转过头,却是彦将军。
“怎么不睡?”彦将军问我,那声音全不似平常的威严,带着温柔和关心,这让我的心轻轻一颠。
“睡不着,想我娘呢。”我微微低下头。
“冷吗?”彦将军轻轻抬手在我的头发上抚了一下,我的长发是散乱地披在脑后的,没有盘上,我感觉到那手从我的头顶滑落到发稍。我微微发抖,那只落在我发稍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腰,然后,我被搂在宽阔的怀中。
我没有反抗,任由彦将我抱回屋中。
别说是他救了我一命,便只是今日里,我根本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只为他这一场爱怜,也可以放心将自己交给他,只是,明日是生是死,命运如何,又哪里能想得到,又哪里还去想呢?
他的爱怜仿要将我揉碎了,仿是一种痛苦,又仿是一种幸福。
不知道是多久,我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外面传来嘈杂声,我感觉到他的肩膀有力地抽离了我的身体。我醒转来,听见帐外士兵的呼喊:“敌人来偷袭了,将军快起!”
彦以极快的速度穿上战袍,我也翻身起来,穿上那身改过的战袍,将长发束在脑后。
刚穿好衣服,帐篷的门帘就被呼地掀开来,冲起来两个满身是血的人:“将军,挡不住了,快从西面撤走!”两人看到我时呆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彦沉了一下脸:“来偷袭的有多少人?如何没有发觉?”
两人互相看了一下,一起跪落下来:“将军,营中有人被收买了,今夜私自开了营门放入敌人,故敌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至于有多少人,现在已经没法探知了,将军还是先带人撤离,保存实力,再行想法!”
彦看了他们一眼,猛地跺了跺脚:“走!”
我被彦拉着出了帐篷,只见外面已经是火光冲天,到处是撕杀声。
有人牵来彦的战马,彦翻身上马,然后把手递给我,拉我上马,我坐在他背后,他拉我的双手抱在他的腰上,低声而沉稳地说:“记住,一定要抱紧我!”
我抱着他的腰,将头轻轻贴在他的背上,我不去想他要把我带到天涯或是海角,由他了。
马在人群中奔跑,我不时听到剑砍入人体的那种钝钝的声音,还有热的血溅在我的身上。
我不时地抬眼看,周围有自己人,还有敌人。忽然,一个骑马的人靠近过来,一张我熟悉的脸映入眼中,却正是那日那个用短剑指我下颌的人,而他提着短剑向彦砍来,彦正在和另一个人拼杀,完全没注意到另一个人向他袭击。短剑已经到彦身边了,我没有别的选择,于是侧身迎了上去。
被剑砍中的感觉不是疼,而是凉,真正是凉,那种凉从肉到骨子里,还一直凉到心里。
我感觉到血流了出去,热热的,也在慢慢带走我的生命。可是,我不能放手,我要紧紧抱着彦,便是死,也不能放开他。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模糊,我想要睡,真的想要睡。
“绛儿!绛儿!”我被轻轻摇动,我慢慢醒来,我看见彦抱着我,他的身边只有几个将士了。
我睁开眼对彦笑了笑。
“绛儿,我以为,打赢了这场仗,我就可以带你回家了,我还没问你,你愿意做我的二房吗?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
我轻轻笑了,然后我用手摸了摸彦的头发,我用低低的声音轻轻唱:“十年战不断,将军今日归。战袍和血色,满面尘与灰。谁识英雄暮,苍颜老垂垂……”
有热的泪滴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自己在空中轻轻飞,而彦的怀中,抱着渐冷渐凉的绛儿……
三
“江上柳青青,暮色和花荫。……”
我抱着琵琶轻轻唱着,笛儿为我扇着扇子。
“小姐,今晚宋三公子来听你的歌儿,是不是今晚就打算唱这一首啊?”笛儿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和我唠叨着,这个静不下来的小丫头。
“唱什么我自然心里有数。”我放下琵琶,笛儿乖巧地递上鲛帕,我轻轻擦了擦汗。
“小姐,我听说宋三公子有意要赎你出去,在和妈妈谈呢,妈妈好象是不想让你走。”
“甭没事瞎打听,去给我沏杯茶,在外面不要乱说,小心妈妈听到打你大耳光,到时候我可也救不了你。”我一边慵慵地摆着手,一边起身走到窗下的卧榻上躺下。
笛儿吐了一下舌头,给我沏茶去了。
我已经在这“红颜楼”中呆了四个年头,四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就快可以赎身了。在“红颜楼”中,我是最红的清官人。因为四年前父亲一场大病,我自卖到红颜楼中做清官人,为了治好父亲的病。只是,父亲的病却没治好,他老人家撒手西去了,而家里欠下的一大笔债还是要还的。
母亲每每总在夜深时偷偷来看我,拿着我给她的钱掉眼泪儿,她对我说:“找着个好人,就嫁了吧,不要太挑剔,只要对你好就成。”
我明白母亲话里的含义,这样经历的我,能嫁出去就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了,多数还是给人做小。
看着母亲苍白的头发,我无言。
宋三公子是红颜楼的常客,以前是捧衣紫的,衣紫是卖艺也卖身的,只是,能让她看上的,必是不俗的,不是能花得起钱,就是相貌俊雅多才多艺的风流文人。
那日我记得是个晴朗的天气,午后的阳光正暖,那时我刚卖到红颜楼没多久,妈妈还没让我出去见客,她一边夸我的嗓音儿好,一边给我请了几个师父调教着。那些请来调教的师父都是冷口冷面的,教起来极严厉的。
妈妈那日说叫我做好准备,晚上请了许多人来给我开场。
我于是坐在后花园池塘中的凉亭里练唱:“羞颜半含涩,花儿未尝开。子夜月影疏,焚香候君来。……”
唱完,刚接过笛儿递来的茶,还没喝,就听见身后有拍巴掌的声音,我惊慌地回转头去,却看见一个俊朗的少年,正斜依在池塘边的柳树下,眼中有种慵懒的神色,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大声说:“妈妈什么时候在这儿还藏了个声音这么甜的官人,居然收着不给我们欣赏,难不成我们出不起钱吗?”
那少年便是宋三公子了。
自那以后,宋三公子便每每来捧我的场。为此衣紫对我是极恨的,我心里明白,自打宋三公子开始捧我的场,再也不去衣紫那边了,妈妈时不时对我透露宋三公子有意为我赎身,只是妈妈还没从我身上捞够,如何会就放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