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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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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有房子家产? ”

    “我把自个儿都卖了,给爸妈发的丧。”

    张抱丁发呆,蹲下问:“你叫啥名? ”

    “张婉玉。”

    “多大? ”

    “十七。”

    张抱丁心里掂量,她不会走了。在这个时期,什么都能捡,就是不能捡人,这
事得报告。张抱丁想起,自己是乡公所所长,还能报告淮? 就报告自己了:她住下
行吗? 这是乡公所,不是住家。

    要是个女犯,不得“住”在这儿吗? 那,就住下吧。

    张抱丁问:“你能起来吗? ”

    张婉玉手抓门框,一点点站起来。张抱丁领她来到西屋,炕上,枕头凹陷,被
筒空着,有一股男人和牲畜的混合味。张婉玉轻声问:“我婶呢? ”

    “啥? ”张抱丁没反应过来。

    “就你自个儿? ”

    张抱丁心里苦笑一下,“我婶? ”他比她大不了多少,她把自己降一辈儿,她
防他。张抱丁冷声道:“你先住这儿,起早走。”

    张婉玉脸一红,明白伤了他,没敢口支声。

    张抱丁去东屋,东屋是囚屋,地上有草垫子,露花的破被褥。在大碗乡地面犯
案的人,临时收审,拘押在这儿。轻犯,找到保人后,放回去。重犯,等巡同法庭
来判,或者转到县警署去。这间屋子,字着。张抱丁刚躺下,张婉玉过来了,惊讶
道:“这屋没炕? ”

    张抱丁说:“关人的。”

    张婉玉惊愣地站着,望着污浊的墙面,潮虫在墙上爬,墙角蜘蛛网黑糊糊一团。

    张抱丁挥挥手:“你回那屋去。”

    张婉玉“扑通”跪下,说:“哥,你上那屋,我住在这儿。”

    张抱丁一怔,她改口叫他“哥”,更不会走了。

    张抱丁说:“明个儿,吃完早饭走。”

    “我不走。我上哪儿去? ”张婉玉抬高声音。

    “起来,起来。”

    张婉玉跪着不动,死倔! 张抱丁没有章程了。

    第二天早晨,张抱丁走到街上。夏天和秋天,张抱丁戴草帽,穿白布褂,青布
裤,歪骑在马上;春天和冬天,张抱丁戴盆帽,穿脏乎乎羊皮大氅,歪骑在马上。
一年四季,张抱丁骑马晨巡,是大碗乡不变的风景。今天,张抱丁露头太早了。早
是早,一个夜晚还是留在身后了。

    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张抱丁还是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张抱丁当
上乡公所所长后,特别爱惜自己的名誉。在乡下,最忌讳男盗女娼,当胡子不丑,
偷女人就没法在场面上混了。张抱丁走着,觉得不对劲,倏忽发现,没有骑马,一
种寸步难行的感觉,立刻攫住了他。张抱丁去一位长者家。长者辈分最高,有韬略。
张抱丁吞吞吐吐,把张婉玉的事说了。

    长者问:“你有心收下她吗? ”

    “她不肯走。”

    “那就娶了她。”

    张抱丁嘿嘿笑:“一个病秧子。”

    长者同情道:“那是不中。咱乡下人,拿身板过日子。再说,你是有身份的人,
要一个‘拾货’……”

    张抱丁立刻趾高气扬起来,说:“你老有眼光! ”

    长者笑了,问:“她姓啥? ”

    “姓张。”

    “一笔写不出俩张字。多大了? ”

    “十七。”

    “让她做干闺女吧。”

    张抱丁如醍醐灌顶,心里一亮。他想烂了,就是没有想到给她当干爹。

    张婉玉痛快地认张抱丁做了干爹,张抱丁心里反倒不痛快了。张抱丁留心张婉
玉,她老实待了几天,就憋不住了,常往街面上跑,去茶馆,好像跟呼雨黏糊上了。
她看出,自己没有家产没有地,跟他过没劲。势利眼呀! 张抱丁拒绝走进西屋一步。
从前厅退出,由灶间进东屋时,西屋门敞着,他瞅都不往里瞅一眼。张抱丁在囚室
打地铺,睡前,照例要下三盘象棋。张抱丁认定,下象棋,养脑子。乡下人喜欢下
五子棋,用树枝在地上画出棋盘,一方捡五个石子,另一方摆上五颗包米粒,在一
条直线上,二对一,就把对方的子吃掉了。这种棋,简直像小孩子打架,一个说:
“你等着,我叫我哥去! ”两个打一个,就胜了。天下有这么简单的阵势吗? 张抱
丁下象棋,曲高和寡,他就自己跟自己下。张抱丁不在乎输赢,一个人不能只赢不
输,也不会只输不赢。张抱丁跳马,张抱丁也跳马;张抱丁打隔山炮,张抱丁把相
飞起来。

    张婉玉像小猫一样走进囚室,把烟笸箩、纸条、洋火。放在干爹大腿旁。辽西
一带,本来就有认干亲的风俗,张婉玉认下干爹,心里托底,不会被撵走了。

    张抱丁凝视棋局,手里哐啷啷转动吃掉的子。

    说:“沏壶茶。”

    “嗯哪,我烧水去。”张婉玉柔声道,像日本国下女一样退出去。县城内,有
日本人,张婉玉这样的中国女孩,恨日本男人,不恨日本女人。辽西地区,汉、蒙、
满、回、朝鲜、锡伯族杂居,对异民族风习融会得快,融会得自然。战争,异民族
的入侵,使男人变得勇猛凶悍,使女人变得更柔顺了。

    张抱丁说:“别烧火了。去茶馆打,记账。”

    张婉玉拎起暖瓶,来到呼家茶馆。她声音轻软,垂眉耷眼,县城里的女孩,倒
比乡下姑娘腼腆文静。

    呼雨慌手慌脚给她打水,水流哗哗响,热气噗噗蹿。

    张婉玉笑道:“呼哥,我干爹说,记账。”

    呼雨咧嘴笑,张抱丁比他大三岁。他娘的,变大辈了! 张婉玉问:“你笑啥? ”

    呼雨说:“你爹。”

    张婉玉脸“腾”的红了。

    水满了,张婉玉手里捏着瓶塞,发愣。天大黑,门前灯光雾蒙蒙的。

    呼雨道:“我该压火了。”

    张婉玉问:“我干爹咋一个人过? ”

    呼雨说:“瓶塞。”

    “哦。”张婉玉弯腰扣上暖瓶塞。

    呼雨说:“没有人替他张罗。”

    “他自己不知道张罗? ”

    “他净替别人张罗了。他操的闲心不少呀!'' 呼雨讥讽道。

    “那大伙应该帮衬他呀。”

    “在农村,没有老人,没有房子地,除非给人家做上门女婿。”

    “那也中呀。”

    “他能干? 你可不知道张抱丁,他成天骑着匹大马,吆五喝六,肯窝在别人矮
檐下,把自己的姓改喽,管人家叫爹叫娘,生下儿子,也不姓他的姓? 那不把他活
气死!”呼雨笑了,盯张婉玉一眼,“他是当大辈儿的人! ”

    张婉玉跺一下脚,拎起暖瓶走了。

    张抱丁输一局,也赢了一局,乐呵呵摆下盘。张婉玉将茶水捧上,说:“干爹,
喝水。”

    张抱丁接过碗,慢慢饮,一股热乎气烫进心窝。

    “闺女,我不能把你长留下。”

    张婉玉跪在他身边,低声道:“干爹,你啥意思? ”

    “给你选个好人家。”张抱丁摆好子,横架当头炮。

    张婉玉说:“我落到这儿,两眼一摸黑。”

    张抱丁心里想,你眼睛贼着呢,你心里鬼着呢。

    “呼家茶馆,我估摸有点土鳖钱,就一个儿子呼雨。”

    拱卒,张抱丁听见,她喘气粗了。

    张婉玉说:“我听干爹的。”这话,分明是乐意了。

    张抱丁烦呼雨。但掂来掂去,过日子,还是呼家好。呼家茶馆面临官道,南来
北往经见的人多了,呼雨就想娶一个城里姑娘,再说,娶她,花不了几个土鳖钱,
呼雨能乐意。

    “闺女,我不能坑你,就他吧。”

    张婉玉惊讶得睁大眼睛,说:“这是咱家自己就能说了算的? ”

    张抱丁断然道:“就他吧。”

                        三  张抱丁给呼家做先人

    张抱丁走进呼家后院。呼雨站在马号前,端着大簸箕筛料,刷刷刷,簸箕一扬
一扬,高粱和土末一齐飞起来。高粱落进簸箕里,灰土随风飘洒。张抱丁绕过灰尘,
说:“呼雨,你过来。”

    呼雨撂下簸箕,拍拍手,过来了。

    张抱丁蹲下,说:“你蹲下。”

    呼雨蹲下。

    俩人面对面。呼雨将双手夹在裆间,张抱丁两只手撑住膝盖,这就比呼雨高出
半头。

    张抱丁说:“我骑骑你的马。”

    呼雨想都没想,说:“不借。”

    张抱丁瞪住呼雨,质问:“以前你咋借过? ”

    呼雨说:“以前,它不怕你。”

    呼雨觉得奇怪,现在只要张抱丁挨近马号,那马就没命地挣缰绳,浑身哆嗦,
哀哀嗥叫。张抱丁心里明白,它怕他报复。张抱丁龇牙一笑,说:“去,把马给我
牵出来。”

    “它揣崽了,更不能受惊吓。”

    “我去山南五家子村。”

    “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张抱丁心头恶火腾蹿! 呼雨也不让步,俩人伸长脖子,像斗架的公鸡。

    呼雨说:“别干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事! ”

    张抱丁攥紧拳头,呼雨向后一躲。张抱丁“啪”

    地,将拳头砸在自个儿的大腿上,吼叫:“一个人,还不如一匹马值钱吗?!”

    呼雨问:“你跟我做买卖呀? ”

    张抱丁说:“我的闺女白给你了?!”

    呼雨冷笑:“你的闺女? ”

    张抱丁仰脖朝屋里喊:“张婉玉! ”他指望于闺女出来,叫他一声“爹! ”

    呼雨说:“听不见,在前院茶馆呢。”

    张抱丁愤恨道:“不是做买卖,可满天下也没有自给别人东西的。”

    呼雨说:“对! 没有白给别人东西的。”

    两个人取得了共识。呼雨掰开手指头算起来:“我给了你二十包茶砖,一顶狗
皮帽子,一件羊皮大氅,一双马靴,两桶烧酒。我自给过谁什么,喝一杯茶水,我
还收钱呢。”

    账就怕算。算账,张抱丁不是呼雨的对手。张抱丁没能借出马来。

    秋后,吴府给了乡公所一匹马。张抱丁骑着公家的马,逢人便说:“一朵鲜花
插在狗屎上了! ”

    张婉玉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对张抱丁说:“干爹,你别这么说。多难听! ”

    张婉玉生下一对凤胎,大的叫金枝,小的叫玉叶。

    张抱丁一听便炸了! 说:“呼雨,你想造反哪! 金枝玉叶,吴府还不敢叫呢。”

    呼雨说:“我敢叫。”

    张抱丁说:“你这是压吴府。”

    呼雨说:“吴家是人家,呼家也是人家;吴家过日子,呼家也要过日子。”

    张婉玉又生下了呼小尾。张婉玉说:“干爹,小尾都会叫‘姥爷’了,你咋还
说‘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了! ”’张抱丁笑道:“说溜嘴了。”




    张抱丁挨家挨户核实户口。张抱丁走进呼家,打开硬皮簿子,说:“查户口。”

    呼雨说:“查吧。”

    张抱丁问:“户主? ”

    呼雨说:“呼雨。”

    张抱丁问:“主妇? ”

    呼雨说:“呼氏。”

    张抱丁呆一下,说:“啥? ”

    呼雨说:“你问的啥就是啥。”

    张抱丁说:“我问的是主妇! ”

    呼雨答:“呼氏。”

    张抱丁鼻子气歪了! 张婉玉嫁到呼家后,呼雨上户口时,把她改作呼张氏。随
夫姓,有这个风俗。但改行,不改也行,民国后,不改的多了。现在,呼雨居然要
把“张”字抹掉,不承认他张抱丁了! 张抱丁怒不可遏,叫道:“我的女儿,叫呼
张氏,还有金枝玉叶小尾,我连外孙女、外孙都有了。我给呼家祖祖辈辈做先人,
做定了! ”

    呼雨道:“你乱吼什么! 前院有客人,让人家寻思你是个八成货。”

    张抱丁继续吼叫:“我是太傻了! ”

    张抱丁在户口登记簿上,重重写下“呼张氏”。这就叫权力!

                           四  没有过不去的河

    张抱丁带外孙呼小尾,去了一趟内蒙古。回来时,马车上装满黄油、奶酪、粮
食和蒙药。张抱丁赶车,呼小尾坐在车后。马车在瘦谷间走,山坡上,村屋似积木
散落。常在省界两边来往的人都知道,那是个死村,山洪将人冲走了,只剩下一群
石屋。到做晚饭的时候,村里便会炊烟袅袅,隐隐约约若篱笆墙。有灵性的人,能
听见“吱哑”推门声,老人咳嗽,女人招呼孩子,鸡鸣狗吠毛驴呜啊呜啊叫,仿佛
仙境人家……爷孙俩儿不敢说话,怕惊动上边的人家。马车驶出瘦谷后,天地豁然
开阔。张抱丁和呼小尾扭回头,黑雾翻涌糊住谷口,啥都看不见了,爷孙俩儿松口
气。前方,水腥气扑脸,马看见粼粼闪闪的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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