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夏大不热,春秋常青。过去强人胡子出没,商旅马帮潜行,还是条隐秘的狼道,头,
是猎人埋伏的制高点。山头有人叫喊:“站住! ”
张抱丁没理会,往前走。
“咣”的一枪。
张抱丁惊醒,做梦也没有料到,会有人劫道! 又不像,猎枪是朝天上打的。张
抱丁滚下马,叫唤:“别打冷枪,我是过路的。”仰脸向上望,全是站着的树,树
的千军万马,看不见一个鸟人。
山头犴叫:“你撞上老子的枪口了! ”
群山回应,号叫声吓人! 张抱丁高声问:“你是谁? ”
“你管我是谁! ”
“你是打猎的吧? ”
“对! 收拾你这只披着人皮的狼! ”
张抱丁听见声音熟,说:“好汉,你让我死个明白! ”山上说:“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你为一个婊子死,太屈了! ”
张抱丁恍然明白,说:“是是! 咱俩讲个条件吧?”
“咋讲? ”
“就当你刚才一枪把我打死了。”
“这算啥条件! ”
“死人欠活人的,你二天两头去牛羊杂碎老汤馆,吃上一顿,挂在我的账上。”
“嘎嘎乐:“你他妈听出我足谁了? ”
张抱丁叫道:“瘸子,你下来! ”
瘸子拎杆猎枪,大大咧咧地走下山头。
张抱丁问:“你跑到这做啥? ”
“会你。”瘸子用枪管一捅张抱丁的肚子:“你欺男霸女,不管哪个朝代,都
是死罪! ”
张抱丁拨开枪口,说:“是四姐不要你了。”
瘸子冷笑道:“别寻思你捡了啥便宜! 我从她的嗓子眼看到她的屁眼。她就是
下个龙蛋,也没有耳朵,是聋子,没有眼睛,是瞎子,没有嘴,叫人吃。”
张抱丁劈胸揪住瘸子,吼叫:“你再说一句,我撕碎你! ”
瘸子咧歪嘴,道:“姓张的,你把她倒搭给我,我也不要。我忌荤了。”
这家伙的话,张抱丁只敢相信半截。张抱丁松开手,说:“啥邪性? 跑这么远
来打猎。”
瘸子说:“打啥猎,走深…老林,背杆枪,护身。碰见你这个王八蛋,冤家路
窄。”
“上哪儿去? ”
“佛寺,听说那疙瘩有占卜高僧。”
“走吧,我也去佛寺。”
瘸子叹口气:“厂里开动员会,让自新登记。”
县城里,很多显眼的地方挂起举报信箱。肉联厂也在动员,勒令原国民党军、
政、党、团、警、特人员进行登记,填写统一印制的“自新保证书”。
张抱丁问:“你不是打锦州的功臣吗? ”
“我是后反正的。先前,入了国民党。”
“你有血债吗? ”
“在国民党军队里,杀过解放军;在解放军队伍里,杀过国民党军。”
俩人默默地走一会儿。张抱丁说:“我们单位传达了,这是普查。上级指示,
缩小打击面,能不抓的就不抓,内部控制起来,不要引起恐慌和逃亡。”
“你劝我回去? ”
“你想远走高飞? ”
“一个瘸子,能走多远。”瘸子的声音里,充满绝望。
俩人又沉默了。走出谷口,余荫散尽,绕阳河粼粼闪闪。河对面是内蒙古。他
们在辽西这边顺河而下,河水撞石声啵啵嗡嗡。马俯下头,饮水。张抱丁和瘸子跪
下来,掬水喝。瘸子捧起一尾小蝌蚪,手掌内河水清白,蝌蚪淡墨,游影活颤。瘸
子怔怔地瞅,“咕嘟”,把一捧蝌蚪吞下肚,站起身后,河水流下去了。
张抱丁瞥瘸子一眼,见他脸色不好,说:“你心慌。”
“饿的。”
“心慌才饿。”
他们俩与河水一起走。民国初年,河上还能行船。行船时,需护生。船上的人,
不许伤害落在船上的鸟类,不许伤害船上的老鼠。有位船主,喝酒吃饭时,老鼠溜
过来,两只爪子扒住菜盘,鼠须抖颤,像个老爷子。船丰.恼了,一脚将老鼠踢飞
进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头撒尿,掉河里,淹死了。空船上剩下一碗饭,
一盘菜,祭奠似的向下游流去。刚才,瘸子将蝌蚪吞下肚,那也是性命呀,张抱丁
觉得忌讳。但瘸子无家可归,亡命他乡,他能多说什么呢! 如今,绕阳河变成季节
河,即使旺水期,也不能行船了。张抱丁和瘸子看见,前面有几个喇嘛,赶着一群
牛羊,向依山傍水的藏红色寺庙走去。两个人尾随喇嘛,抄近道,从侧门进入佛寺。
佛寺除正殿外,有十三个院落,几百问房屋,张抱丁嘱咐外事房喇嘛:“师傅,把
马给我喂喽。”
外事房的喇嘛直瞅瘸子,说:“你来了! ”
瘸子愣住。
张抱丁问:“你们认识? ”
瘸子说:“我头一回来佛寺。”
外事房喇嘛神秘地一笑,对瘸子道:“你到地儿了。”
被弄得心惊肉跳,疑心重重的瘸子,跟张抱丁上过香后,去伙房。伙房大院当
央,支口巨大的铜锅,锅深七尺,上口直径十三尺,人在下面伸直胳膊,将能够着
锅底。锅底沿,被火砖墙围住,烈焰噼噼啪啪响,粥香蒸腾。
庙台上,石阶上,院内土坡上,老槐树底下,蹲满捧着大碗的食粥者。瘸子风
卷残云,吃毕一碗,站起身。张抱丁说:“还吃? ”“吃。”瘸子走到粥桶前。操
木勺的喇嘛,瞅瘸子的碗,脸一沉,说:“把碗舔干净。”
瘸子皱起眉头,让他像狗一样,在众人面前舔碗! 瘸子说:“给我盛。”
“阿弥陀佛! ”“吃完,我一堆儿舔。”“一粒是一粒,一碗是一碗,别留孽
债。”瘸子脸涨得通红。张抱丁走过来,拍拍瘸子,道:“师傅是好意,这世留孽
债,转世投胎,就没有好机缘了。”
瘸子将碗底残米舔净。喇嘛木勺一扣,给他盛满一大碗。瘸子回到老地方。张
抱丁蹲下来,瞅他吃,说:“我刚才见你急头歪脸样儿,寻思你要抢呢。”
瘸子说:“这不是县政府的大灶! ”
俩人笑了。
就在这时,一位戴桃形帽,身披袈裟,下身着长裙,穿红色长袜的老喇嘛,走
进伙房院落。普通喇嘛戴鸡冠帽,这位是大住持。住持张望众人,看见张抱丁,疾
步上前,说:“好,你没走。”
张抱丁说:“大师傅,有事? ”
住持道:“外事房的喇嘛圆寂了。”
张抱丁吓一跳:“刚才我们来时,他还挺好。”
住持道:“人世无常。”
瘸子唬得脸煞白:“他,啥病? ”
住持盯瘸子一眼,道:“心疼。”肠道发炎,是肚子疼;胃病,是心口疼;心
绞痛,才叫心疼。心疼来得快,人走得急。
住持对张抱丁道:“他家是天宫村的,老抱子,你有马,送个急信吧。”
张抱丁“霍”地站起。
住持道:“让家属快些来,今天晚上九点,有洪峰。”
这一带,高看水葬。以水为洁净,以水为神圣,水诞生了生命,人也应该归还
于水。死者本人和亲属,都渴盼水葬。水葬最隆重。人死后,能得到隆重对待,活
着的人,才能活得认真,活得尊严。绕阳河成季节河后,旺水时,本来能多活几日
的人,愿意自己马上咽气。枯水时,奄奄一息的人,想拖到洪峰来时去。
无奈,死生天定,枯水期死去的,被抬到绕阳河,摆在河滩上。好在枯水期天
气凉爽,尸体不会坏,待洪峰席卷而至,死者再悠悠离去。
曾有人被摆在河滩上,儿天后,家属发现,尸体不见了。周围没有任何野兽足
迹,谁也不会将一具尸体背回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越传越神奇。有人猜测,那
个人,借河滩地气熏陶,活了。有人回忆,好像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他站起来,向
北方走了。
人们争辩:“朝北走了,咋没有脚印? ”
“死人能有脚印吗? ”
“他不是活了吗? ”
“死后转生,不留痕迹。”
“不可能,他为啥不回家? ”
“是啊,他上有爹娘,下有儿女,媳妇没有改嫁,多滋润的一大家人,都等着
他呢。”
高僧解开了这个谜。高僧说:“他从这里走的,就不会回到这里了。河水流下
去,还能淌回来吗? ”
果然,那个人再没有回来。
后来有人说,在内蒙看见他了,而且发了财,又娶妻抱子了。
谁都希望自己将来能被抬到绕阳河。
住持和瘸子送张抱丁,经过停灵房时,粉白的墙壁上,有一首诗:
这一天
有人在这一天做新娘
也就有人做新耶
迎亲的车队从医院门前驶过
太平间里传出哭声
在迎亲与送葬的间隙里
人们若无其事
讨价与还价随行就市
搅成一锅粥
瘸子看着诗,心乱如麻,想起外事房喇嘛对他说的话“你到地儿了”。喃喃道
:“这疙瘩多好! ”是啊,省得东躲西藏,亡命远方。在这里,心就静了。瘸子用
力点头,说:“我不走了。”
住持道:“留下来吧,我知道你要留下来。”
张抱丁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他给你腾出窝儿了。”
瘸子问:“谁? ”
“外事房喇嘛呀。你还是收发传达。”张抱丁说。
瘸子摸摸一脑袋毛,傻笑。
张抱丁牵马向导外走去,蹄声踢踏,踢踏。张抱丁忽然觉得难过,他在俗世上,
永远欠瘸子的了! 他这辈子,欠过谁的呢! 张抱丁上马后,拱手作揖,喉结颤抖,
说:“兄弟,我走了。”
尾声 上路
张抱丁七十六岁时,回到老家。张抱丁坐在吴府正门石台上,眼睛白翳混浊,
脸上的皮,脖颈上的皮,手t 的皮,布满褐斑。张抱丁哆哆嗦嗦,卷旱烟抽,身上
漾出炯熏火燎后的树桩气息。谁家的一条老狗,卧在张抱丁身边;一只瘦骨嶙峋的
山羊,蹿上台阶,嗅他,像啃树皮一样舔他。乡下的狗和羊,亲近老人。
吴宅渐渐名声远播。在辽宁、内蒙、河北三省交汇处,有座辽两第一府,外地
人,会来看看。张抱丁站起身,用手抚摸推开双扇大门,门上的铜铆钉,用砂纸打
磨过,颗颗似鲜黄蘑菇。由这样一位老人引导,客人们无不庄重肃穆。门槛太高太
厚了,跨过去,抬起头,看见影壁卜一副楹联:
不生事不怕事 自然无事
能爱人能恶人方是正人
客人们端详片刻,感觉出大户人家的底气。
张抱丁近来连夜晚都睡不着觉了。夜深人静,老人拎盏气死风灯,在院里巡视。
灯没有点燃,他用不着。张抱丁经过吴黛伦和呼小尾的窗前,他们俩睡得很香,依
黛伦和小尾的才学,这辈子,他们俩本应有大出息的,却过得平平常常,也是福了。
还有呼雨和呼张氏,在吴宅外的茶馆睡着了。四姐在北坡坟地睡着了。四姐病死后,
乡里一些混账,想阻拦四姐,不让县城小猫巷的女人迁入,但张抱丁在大碗乡根基
太深,人气太旺,那些家伙,只得咽下他们的晦气。四姐跟他回家了,张抱丁长长
松口气。这时候,整个大碗乡,只有两盏灯亮着。张抱丁走到吴世达的窗前,灯光
雪门,吴世达坐在太师椅上,看书。窗户上的剪影,像极了吴长安老先生。张抱丁
肃立一会儿,不敢惊扰吴世达,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张抱丁踅进偏院,诵经室灯光昏黄。吴宅按老规矩,须有一位常年诵经的喇嘛,
张抱丁向吴世达引荐了瘸子。瘸子喇嘛在吴宅见到张抱丁时,俩人已经分手三十多
年了。张抱丁嘴唇哆嗦,激动得说不出话。
瘸子喇嘛神情冷漠,没提四姐,没问张抱丁这么多年活得咋样? 瘸子喇嘛在诵
经室打坐,很少出屋。在院内,瘸子喇嘛偶尔与张抱丁相遇,视而不见,扬长而过。
张抱丁愧得揪心哪! 瘸子喇嘛唤道:“老张。”
张抱丁一怔,瘸子喇嘛竞喊他了。张抱丁不敢进屋,隔着窗户,问:“师傅,
你叫我? ”
“你搅得我心不静。”
张抱丁诚惶减恐道:“我在看院儿。”
瘸子喇嘛道:“你眼睛瞎了。”
张抱丁一惊,他原以为瞒住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瞎了呢。所有的
人天天都看见张抱丁,只有瘸子喇嘛,正眼都没瞅过他一眼,却唯独没有瞒住他。
张抱丁战战兢兢道:“师傅,你心明。”
瘸子喇嘛声音柔和了,说:“你走吧。”
张抱丁一跌跌撞撞赶到前庭,一只一只抚摸冰凉的青石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