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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洗洗!”高妈也又想起话来。“先生并没说什么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 ” 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辞事, 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 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 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么脸 面,哪叫规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他顾不得恨谁,只 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拚 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 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拉车 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 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的 “场”①买卖,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 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 哪道拉包车的,什么玩艺!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撬缓米约合裙霭桑*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么辞工。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 就应当放个红灯。算了吧,洗洗,上点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吗,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 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 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妈的话很象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 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 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
“胳臂和腿上呢?”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
曹氏夫妇去休息。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门 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我说,为这点事不必那么吃心。当初,有我老头子活着的日 子,我也是常辞工。一来是,我在外头受累,他不要强,教我生气。二来是,年轻气儿粗, 一句话不投缘,散!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老太太 有个伺候不着!现在我可好多了,老头子一死,我没什么挂念的了,脾气也就好了点。这儿 呢——我在这儿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钱太少,可是他们对人还不错。 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可是话又得这么说,把事情看长远了 也有好处:三天两头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个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个和气的主儿,架不 住干日子多了,零钱就是少点,可是靠常儿混下去也能剩俩钱。今儿个的事,先生既没说什 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个大,你还是小兄弟呢,容易挂火。一点也不必,火 气壮当不了吃饭。象你这么老实巴焦的,安安顿顿的在这儿混些日子,总比满天打油飞①去 强。我一点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我是为你,在一块儿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气:“得,明 儿见;甭犯牛劲,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说一句!”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没睡着。颠算了七开八得,他觉得高妈的话有理。什么也是假 的,只有钱是真的。省钱买车;挂火当不了吃饭!想到这,来了一点平安的睡意。八
曹先生把车收拾好,并没扣祥子的工钱。曹太太给他两丸“三黄宝蜡”,他也没吃。他 没再提辞工的事。虽然好几天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妈的话得到最后的胜利。过了些日 子,生活又合了辙,他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独坐在屋中的时候, 他的眼发着亮光,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嘴里还不住的嘟囔,象有点心病似的。他的 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着“六六三十六”;这并与他的钱数没多少关系,不 过是这么念道,心中好象是充实一些,真象有一本账似的。
他对高妈有相当的佩服,觉得这个女人比一般的男子还有心路与能力,她的话是抄着根 儿来的。他不敢赶上她去闲谈,但在院中或门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说几句,他就很愿意听 她说。她每说一套,总够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会傻傻忽忽的一笑,使她明白 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工夫,也得扯上几句。
不过,对于钱的处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儿咕咚的就随着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 为,实在不算坏;可是多少有点冒险。他很愿意听她说,好多学些招数,心里显着宽绰;在 实行上,他还是那个老主意——不轻易撒手钱。
不错,高妈的确有办法:自从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间所能剩下的一点钱放出去,一块也 是一笔,两块也是一笔,放给作仆人的,当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买卖的,利钱至少是三 分。这些人时常为一块钱急得红着眼转磨,就是有人借给他们一块而当两块算,他们也得伸 手接着。除了这样,钱就不会教他们看见;他们所看见的钱上有毒,接过来便会抽干他们的 血,但是他们还得接着。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 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高妈,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受着这个毒。她的丈夫喝 醉来找她,非有一块钱不能打发;没有,他就在宅门外醉闹;她没办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 得马上借到这块钱。由这种经验,她学来这种方法,并不是想报复,而是拿它当作合理的, 几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钱的,有愿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为这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那么在方法上她就得厉害一点,不能拿 钱打水上飘;干什么说什么。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泼辣,好不至都放了鹰①。她比银 行经理并不少费心血,因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谨慎。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因为这是资 本主义的社会,象一个极细极大的筛子,一点一点的从上面往下筛钱,越往下钱越少;同 时,也往下筛主义,可是上下一边儿多,因为主义不象钱那样怕筛眼小,它是无形体的,随 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大家都说高妈厉害,她自己也这么承认;她的厉害是由困 苦中折磨中锻炼出来的。一想起过去的苦处,连自己的丈夫都那样的无情无理,她就咬上了 牙。她可以很和气,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于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告诉 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 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 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 钱,新新①!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 听我的,准保没错!”
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 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把这 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 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 不便全随着高妈。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方太太也劝 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 无时盼有时;年轻轻的,不乘着年轻力壮剩下几个,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 头。这又不费事,又牢靠,又有利钱,哪时鞍住还可以提点儿用,还要怎么方便呢?去,去 要个单子来,你不会写,我给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可是有 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红印;通 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么沉吧。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 小印。他觉得这不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 祥子不上这个当。他怀疑方家是跟邮局这个买卖——他总以为邮局是个到处有分号的买卖, 大概字号还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鸿记差不多——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热心给拉生意。即 使事实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的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
对于银行银号,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儿”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儿搁车的话,准 能拉上“买卖”。至于里面作些什么事,他猜不透。不错,这里必是有很多的钱;但是为什 么单到这里来鼓逗①钱,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与它们发生关系,那么也就不便操心 去想了。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发胡涂,因为一人一 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 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么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他以为这是最老 到的办法。
①鼓逗,有反复调弄的意思。
高妈知道他是红着心想买车,又给他出了主意:“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账,为是好早 早买上自己的车,也是个主意!我要是个男的,要是也拉车,我就得拉自己的车;自拉自 唱,万事不求人!能这么着,给我个知县我也不换!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 力气,我楞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挣那俩钱,没个外钱,没 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我是说,对了,你要是想快快买上车的 话,我给你个好主意:起上一只会,十来个人,至多二十个人,一月每人两块钱,你使头一 会;这不是马上就有四十来的块?你横是①多少也有个积蓄,凑吧凑吧就弄辆车拉拉,干脆 大局!车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签儿会②,又不出利,又是体面事,准得对你的心路!你真 要请会的话,我来一只,决不含忽!怎样?”
这真让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凑上三四十块,再加上刘四爷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 现在有的那几块,岂不就是八十来的?虽然不够买十成新的车,八成新的总可以办到了!况 且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去向刘四爷把钱要回,省得老这么搁着,不象回事儿。八成新就八成 新吧,好歹的拉着,等有了富余再换。
可是,上哪里找这么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么就请 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③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 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
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大好意思了:“你 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
祥子没说什么,等高妈走了,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 心中怪高兴的。
已经是初冬天气,晚上胡同里叫卖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摹耙购弧*。 夜壶挑子上带着瓦的闷葫芦罐儿,祥子买了个大号的。头一号买卖,卖夜壶的找不开钱,祥 子心中一活便,看那个顶小的小绿夜壶非常有趣,绿汪汪的,也撅着小嘴,“不用找钱了, 我来这么一个!”放下闷葫芦罐,他把小绿夜壶送到里边去:“少爷没睡哪?送你个好玩 艺!”
大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