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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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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女儿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不晓得是自己,还是另一个人说了这两个字。
  “什么?死了?”
  “死了!”
  “落在他妈的你手里,还有个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来!下来!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来!”
  刘四爷的手颤着走下来。“埋在了哪儿?我问你!”“管不着!”祥子拉起车来就走。
  他走出老远,回头看了看,老头子——一个大黑影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呢。
  二十二
  祥子忘了是往哪里走呢。他昂着头,双手紧紧握住车把,眼放着光,迈着大步往前走; 只顾得走,不管方向与目的地。他心中痛快,身上轻松,仿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 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上。忘了冷,忘了张罗买卖,他只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 他必能找回原来的自己,那个无牵无挂,纯洁,要强,处处努力的祥子。想起胡同中立着的 那块黑影,那个老人,似乎什么也不必再说了,战胜了刘四便是战胜了一切。虽然没打这个 老家伙一拳,没踹他一脚,可是老头子失去唯一的亲人,而祥子反倒逍遥自在;谁说这不是 报应呢!老头子气不死,也得离死差不远!刘老头子有一切,祥子什么也没有;而今,祥子 还可以高高兴兴的拉车,而老头子连女儿的坟也找不到!好吧,随你老头子有成堆的洋钱, 与天大的脾气,你治不服这个一天现混两个饱的穷光蛋!
  越想他越高兴,他真想高声的唱几句什么,教世人都听到这凯歌——祥子又活了,祥子 胜利了!晚间的冷气削着他的脸,他不觉得冷,反倒痛快。街灯发着寒光,祥子心中觉得舒 畅的发热,处处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将来。半天没吸烟了,不想再吸,从此烟酒不动,祥子 要重打鼓另开张,照旧去努力自强,今天战胜了刘四,永远战胜刘四;刘四的诅咒适足以教 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恶气吐出,祥子从此永远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看自己的手脚, 祥子不还是很年轻么?祥子将要永远年轻,教虎妞死,刘四死,而祥子活着,快活的,要强 的,活着——恶人都会遭报,都会死,那抢他车的大兵,不给仆人饭吃的杨太太,欺骗他压 迫他的虎妞,轻看他的刘四,诈他钱的孙侦探,愚弄他的陈二奶奶,诱惑他的夏太太……都 会死,只有忠诚的祥子活着,永远活着!“可是,祥子你得从此好好的干哪!”他嘱咐着自 己。“干吗不好好的干呢?我有志气,有力量,年纪轻!”他替自己答辩:“心中一痛快, 谁能拦得住祥子成家立业呢?把前些日子的事搁在谁身上,谁能高兴,谁能不往下溜?那全 过去了,明天你们会看见一个新的祥子,比以前的还要好,好的多!”
  嘴里咕哝着,脚底下便更加了劲,好象是为自己的话作见证——不是瞎说,我确是有个 身子骨儿。虽然闹过病,犯过见不起人的症候,有什么关系呢。心一变,马上身子也强起 来,不成问题!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觉得渴,想喝口水,他这才觉出已到了后门。顾不得到 茶馆去,他把车放在城门西的“停车处”,叫过提着大瓦壶,拿着黄砂碗的卖茶的小孩来, 喝了两碗刷锅水似的茶;非常的难喝,可是他告诉自己,以后就得老喝这个,不能再都把钱 花在好茶好饭上。这么决定好,爽性再吃点东西——不好往下咽的东西——就作为勤苦耐劳 的新生活的开始。他买了十个煎包儿,里边全是白菜帮子,外边又“皮”①又牙碜②。不管 怎样难吃,也都把它们吞下去。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上哪儿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 —小福子与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顺着曹先 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 可疑的!
  谁知道曹先生回来没有呢?不要紧,明天到北长街去打听;那里打听不着,他会上左宅 去问,只要找着曹先生,什么便都好办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 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祥子并没混好,可是决定往好里混,咱们一同 齐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这样计划好,他的眼亮得象个老鹰的眼,发着光向四外扫射,看见个座儿,他飞也似跑 过去,还没讲好价钱便脱了大棉袄。跑起来,腿确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热气支撑着全 身,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还是没有别人的份儿。见一辆,他开一辆, 好象发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腿又有了那种弹力,还想 再跑,象名马没有跑足,立定之后还踢腾着蹄儿那样。他一直跑到夜里一点才收车。回到厂 中,除了车份,他还落下九毛多钱。
  一觉,他睡到了天亮;翻了个身,再睁开眼,太阳已上来老高。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 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都轻脆的响,胃中象完全空了,极想吃点什么。吃了点东 西,他笑着告诉厂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计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办好,明天开始 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 着: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教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 了,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么?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对这个熟识的 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 没有人,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 跳。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高妈!“祥子?可真少 见哪!你怎么瘦了?”高妈可是胖了一些。“先生在家?”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 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边往里 走,一边问。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么,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 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道你!傻人有个傻人缘,你倒别瞧!”高妈叨唠着走 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想要问句好,没说出来。
  “啊,祥子!”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的微笑。“坐下!那— —”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高妈还去找了你一 趟,没找到。坐下!你怎样?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泪要落下来。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作的,窝在心的深处。镇静 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变成的简单的字,流泻出来。一切都在记忆中,一想便全想起来, 他得慢慢的把它们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说出一部活的历史,虽然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可 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轻轻的坐下,等着他说。
  祥子低着头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头看看曹先生,仿佛若是找不到个人听他说,就不说 也好似的。
  “说吧!”曹先生点了点头。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么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 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 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 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进城来,他怎样作苦工,然后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 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长,而且说得这么畅快。事 情,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 每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 住。没有一点迟疑,混乱,他好象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 因为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说 完,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象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么空虚舒服。
  “现在教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还得拉车?”
  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
  “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的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 一条呢是暂且赁车拉着,是不是?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 莫如就先赁车拉着。还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盘儿。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 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要来的话,得赁一辆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呕!”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 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作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 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 怎么办呢?”
  “我没主意!”
  “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 钱,不够。她跟着你去作工,哪能又那么凑巧,你拉车,她作女仆,不易找到!这倒不好 办!”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祥子的脸红起来,哽吃了 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作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她… ”他心中乱开了:许 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了话。
  “要是这么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的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你一个人占一 间房,你们俩也占一间房;住的地方可以不发生问题。不知道她会洗洗作作的不会,假若她 能作些事呢,就让她帮助高妈;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妈一个人也太忙点。她呢,白吃我 的饭,我可就也不给她工钱,你看怎样?”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过,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议商议!”
  “没错!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带来,教太太看看!”“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没 想到祥子还能有这么个心眼。“这么着吧,我先和太太提一声,改天你把她带来;太太点了 头,咱们就算成功!”
  “那么先生,我走吧?”祥子急于去找小福子,报告这个连希望都没敢希望过的好消 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 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鸡鸣犬吠, 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达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象从天上落下的鹤 唳。洋车都打开了布棚,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的走着,街心中汽车电 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 快,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的立着树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来,一直飞到空中去,与白鸽们一同去盘旋!什么都有了:事情,工 钱,小福子,在几句话里美满的解决了一切,想也没想到呀!看这个天,多么晴爽干燥,正 象北方人那样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连天气也好了,他似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冬晴。为更 实际的表示自己的快乐,他买了个冻结实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 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 开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见了那个杂院,那间小屋,与他心爱的人;只差着一对翅膀 把他一下送到那里。只要见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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