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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城堡-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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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的痛,后来他开始了思考,思考又加剧了痛苦。他这样一个残疾人,只能用痛的方式来活,也只有痛可以激活他僵死的思维。是选中了K之后,痛苦才成为现实的,不然就只是拥塞在他脑袋里的一些理念。渠道畅通后,痛感就源源不断地输出;外乡人的身体成了他的实验品,幕后的残疾人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从外乡人身上榨出痛感,作为他继续思考的依据。他的思想似乎战无不胜,又似乎处处受挫。从K的体验来看,每次他行动之后,都发现自己仍在克拉姆思维的网络中;克拉姆的体验则应该是,每次他要推理,就必须借助于K的行动,不然寸步难行。雪地上古怪的脚印其实是两个人共同的作用力造成的。那些理念在老狐狸的脑子里已储存了那么久,现在才发挥出来,在世俗的人们看来,当然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晦涩有多晦涩了,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他还没想到的。从另一方面又可以说,克拉姆思想单纯,他的思维方式就是“不思考”,一切听凭K生命本能的发挥。既然脑子里什么都有了,还去想它干什么,只要顺从那个人肉体的动作就可以了,肉体每动一下,都会带出一个复杂的模式;一切刻意的推理全是无益的,人只要静待就行。所以谁也看不见老爷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没有表情,他在静待,等K做出那些动作来,他知道K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他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K的身体。克拉姆的复杂和单纯都是历史的产物,时间冲掉了掩盖在上面的所有泥沙,将本质的东西赫然显现,那种尖锐的对立确实令人的目光难以长久注视。人不明白本质何以会是这个样子,也不能预测它还要发展成什么凄惨的样子。人唯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它还在发展,发展本身证实了它是不会消亡的。 
  克拉姆为什么要让K蒙在鼓里呢?这一点首先是根据K的本性决定的。K并非缺乏推理的能力,不如说他这种能力非常杰出,但他注定了是一个行动者。在他身上,直觉和本能以明显的压倒优势占上风,其他的一切都要借助于直觉的力量。凭本能活就意味着蒙在鼓里活,但又不是完全不知情,因为有克拉姆在旁边不时作出暗示。这种半自觉半迷糊的方式,是最适合于K的方式,由此产生的痛也是真痛。假如K同其他村民一样,把什么都弄得清清楚楚了,他的追求也就失去了那股冲劲,那种蛮力,他的丰富的感情色彩也会变得苍白。他天生不是个教徒,对世俗之谜的兴趣太大,什么都想过一过痛;他有哲学玄想的能力,但无意去发挥,另外一些东西对他的吸引力远远超出了逻辑的魅力;他在克拉姆的帮助下找到了舞台,这舞台是他一个人的,克拉姆因为行动不便永远在幕后。啊,那混合了盲目和自觉的表演令他畅快淋漓,没有比这更能展示他的灵魂的了。从克拉姆这方面来说,他对K的这种安排是蓄意又是顺其自然。克拉姆已经什么都看透了,他那衰老的思想再也不能给他带来激情,如果再不发生奇迹,他就要死了,硕大的脑袋里装满了废弃的思想漠然死去。很久以来,他就已经厌倦了自己那种过于清晰的推理,他需要生命的体验,而生命已从他体内退去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远道而来的K风尘仆仆地闯进了他所在的城堡领地。老狐狸立刻眼睛一亮,他看透了这名外乡人身上的一切。K的生命活力正是他所需要的,老狐狸要通过吸血来激活他那些僵死的思想。为什么他不能向K说清他的意图呢?因为“活”的前提是蒙在鼓里(有意的或无意的),他深知不让K明白底细的好处,他是一只专为自己打算的老狐狸。是看见了K,克拉姆的痛苦才从麻木中苏醒过来的;由痛苦萌生的激情改变了克拉姆的全部生活,他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活力,思想不再是一些空洞的形式,外乡人的表演给它们充实了丰富多彩的内容。 
  克拉姆的痛苦是永恒的,这永恒的痛是人类无限的希望。生的处境已不堪入目,但生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正如痛的权利不能被剥夺一样。被思维之父选中来做实验的艺术家K,他所做出的精彩表演,将生命痛感的悲壮展示到了极致;他的表演将永远留在人的记忆的最深处,重新化为人生存下去的动力。 
  1998年4月22日,英才园 
 
 
无穷的拷问
 
  城堡的机制就是拷问的机制,它毫不留情地对每一个人进行着无穷无尽的拷问,一点都不放松,追着逼着将人弄得病倒。它拷问些什么呢?无一例外的都是一个问题:你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所有的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问题本身就是人的尴尬处境。但城堡提出的问题不回答也是不行的,走投无路的人们只能用行动来回答,朝着那种不是最后回答的回答的方向努力。这个巨大的问题悬在人的头顶,没人逃得脱它的折磨,被它折磨的人由此也具有了城堡精神,即使肉体生病,落下残疾,精神上也不可战胜了。回想村庄里每一个人的历程,又有谁不是这样呢?他们遍体鳞伤,患着各式各样的身体上的病,但从他们的眉宇之间,从他们那些饶舌似的谈话里,无不透出一种知情者的自信与优越来。他们是有信仰的人,那信仰在他们自己的探索过程中越来越坚定,而探索又是对拷问的回答。 
  以K的身分为例。首先K雪夜赶赴城堡的动因就是含糊的。似乎谈到了他是应召而来,可又没有任何迹象证明这一点,外面没有,他内心也没有,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说不清吧。一切起源于浑饨之中,这正是妙处。这也意味着,他将一直受到拷问。后来的过程才慢慢显出他的身分问题是城堡方面的圈套和阴谋。城堡方面诱敌深入的目的是为了展开它那张网,K走多远那网就伸展多远。多年以前,村长收到过一份公函,上面写着要聘任;一名土地测量员,但没有指名,或者说指了名也决不会是K;那份公函遗失了,事情本身被忘掉,但又并没真的被忘掉,而是成了个阴谋,一个用不确定感来折磨村民的阴谋;接着又演化成本地是否需要土地测量员的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将全村人都牵连进去,调动起每个人来检验自己的信仰。所有的人在精神上反复受到拷问之后,事态才终于暂时平息。而在这个关口上身分不明的土地测量员忽然出现了,对村人们的新一轮折磨重又开始。这样一种聘用从一开端就是一个圈套,即:K被录用为土地测量员,但此地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前面那个是否被录用的问题还没解决,又演化成是否被需要的问题了,村民们必须为此相互斗。K自己为证实身分能做的也只有斗争,就是斗争也不会解决问题,只会让问题深入地演化下去。似乎是,城堡的拷问越严厉,每个人就越活跃,对城堡的信念也越坚定。包括不知情的K也是如此。当然对城堡的信念里包含着对自身真实处境的审视,这一点请看索蒂尼对村长的拷问: 
  “索蒂尼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说不要聘用土地测量员;我仗着米齐的好记性回信说,这事最初是上头提出来的呀(至于事实上是另一个部发来的文件,这一点我们早忘记了);索蒂尼对此的说法是: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提起上级的这封公函;我又回复他说:因为我现在才想起这封公函来嘛;索蒂尼说:这真是太奇怪了;我:对于拖了那么长时间的一件事,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索蒂尼:这事确实很奇怪,因为我想起来的那封公函并不存在;我:当然不存在啦,因为关于这事的全部文件都丢失了;索蒂尼:如果确有那第一封函件,就必定会有一条有关的记录在,然而这样一条记录并不存在。” 
  索蒂尼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他想说的是,城堡是一个虚无?他仅仅只是要说这一点吗?当然不是。他的拷问是要检验村长对城堡的忠诚,即,知道城堡的存在证实不了还要尽一切努力去证实的这种忠诚。忠实于城堡就要敢于正视自己“在”与“不在”之间的尴尬处境。一个从虚无中构想出来的东西,竟然调动了全村人去投入,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这种努力本身,难道还不能证明它的存在?村长的处境的确因此而变得悲惨了,数不清的拷问,数不清的问题将他的身体完全弄垮了,就是成田里躺在床上也躲不开心里头的拷问。但他情愿牺牲健康去追求精神上的痛快,拷问可以使他不断感到自己的存在。所以当K到来时,他假装对K给他工作上造成的新麻烦表示厌恶,其实心底里巴不得;不然以他的病体,他哪有那么大的精神来讲述盘根错节的“事件”的来龙去脉?讲述给了他很大的娱悦,他不仅乐于讲,他还要盯住K,控制K,使他挣不脱“事件”的牵制。城堡方面的出尔反尔、不可捉摸吓不倒他,自虐的快感维持着他的兴奋,体力的损耗不过是为了达到精神上的目的。村长对K讲述着索蒂尼的观点,自己就变成了索蒂尼,城堡的文件精神就是这样层层下达基层的。拷问最后落到K的头上,问的是:他同城堡的关系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那是怎样一种关系?要是K同城堡不相干,他又怎样闯到这里来的呢?他来了,这是个事实,可惜并不是城堡召他来的,他自己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点证据。退一步就假定他是被召来的,召他来干什么?这里根本不需要他,连索蒂尼也说了,召聘的文件根本不存在。村长的逻辑步步紧逼,像兔子一样乱窜的K只能盲目突围,否则他就什么也不是。村长就是要他乱窜,而不是要他离开,在城堡领域里他是自由的,除了他自己内心逻辑的逼迫,任何其他的逼迫都是虚张声势。村长这些潜台词当然没有完全说出来。K内心的逻辑是什么呢?就是关于土地测量员“在”的推理,这推理总是被城堡粉碎,而后又重整旗鼓,以更顽固的偏执继续下去。他坚信自己是城堡召来的,从未怀疑这一点,他也坚信城堡是需要他的,他现在还未能证实,但他总有一天会证实这一点,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努力做。 
  又追索到那个问题:K的信念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原来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突然闯进了城堡,而后来又一直对城堡坚信不疑呢?总有一个原因吧,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自己是土地测量员,心里也这样认为吧?文中还由K自己提到受聘和助手的事,总不会是他在凭空捏造吧?看他的神情也完全不像。可是在后面,K又提到,如果一开始施瓦尔策不逼他同城堡直接联系,他就用不着声称自己是伯爵招聘来的土地测量员,而只要声称自己是一名漫游工匠就可以在村里混下去,处境也会比现在好得多。如果以K的这个说法推理,那么他来城堡前并无关于他的任命,不过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谎言,想出来了就相信了,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吧。他的目的无非是要在村里混,捞到更多的自由。如果土地测量员是他想出来的谎言,城堡本身大概也是吧,他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城堡呢?当我们这样分析K时,我们忘了一条:推理在这个外乡人身上是不起作用的,凡是不可能的,在他身上都有可能发生。K的奇怪信念正好是从不确定当中产生的,在此之前他既没听说过城堡也没收到过什么任命,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总之不能确定。于是当他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地开口说出“城堡”这个词,城堡就真的存在了;然后他又说“土地测量员”,城堡方面也默认了。从不确定之中产生出“有”,这是城堡世界的核心起源。只是这个被产生出来的“有”,怎么也摆脱不了虚无的烙印,所以K才永远处于被拷问的痛苦之中。他于浑池中创造了城堡,他的一生便受到这个带有尖锐矛盾的怪物的折磨。这样看来,他一进城堡就声称自己是伯爵大人招聘来的土地测量员,而不是声称自己是漫游工匠,正是他潜意识里盼望直接地、面对面地同城堡打交道;所有随后产生的麻烦都是他不自觉地渴望着的那种拷问,只因为他的信念里包含着致命的矛盾,自我折磨才伴随着追求。 
  即使K已经表现出对信念的忠诚,城堡也不会相信他,它的怀疑是绝对的,更严厉的拷问等待着他。城堡里不存在自传自叹的空间,人只能绷紧自己的神经来接受上级的考验。K就这样落到了勤杂工的位置上,但又不是那种正式的勤杂工,而是不伦不类,不被需要的那种。女教师吉莎就是体现城堡精神的强硬者,她的职责就是对K说“不”;她代表着城堡不断地否认K存在的意义,不断地将“废物”这个称呼加到他头上。可以说,她本人就是城堡那种虚无之风的化身,她的这种禀性令她的男朋友也总处在诚惶诚恐之中。这样一个人,可以想见她对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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