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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上校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过着一种拒绝生活的生活。一方面,他拿走人们的一切,拒绝人们的一切请愿;另一方面,他本人就以这种严肃而刻板的工作来度过漫长的时光。这种以拒绝生活为生活的方式长期以来消耗着上校大量的精力。每当请愿发生,仪式到来,他就像青蛙一样呼吸;他对于人的劣根性是那样地难以忍受,还是不得不坚持站在阳台上演完这丑恶的一幕,直到精疲力竭地倒在扶手椅上。多年来这种折磨周而复始。如果说上校只是为请愿所累,或者说他讨厌请愿,希望请愿不要发生,那也不对,事情还有另一面。无论何时,上校在仪式上总是笔挺地站着,手中握着两根并列的竹竿,身后是完全的虚空,那情形是十分庄严的。他是这个世界不可逾越的墙。而他生活的意义,必定就在这请愿的仪式里。只有人们不自量力的请愿,那结结巴巴的演讲,那战战兢兢的谦卑,才充分体现出他的权威,体现出他作为墙的功能。于是他在受折磨的同时又有种魔鬼样的快感,这也许是他感觉的真正实质。所以市民们卑微的小小的欲望,又是上校活下去以重返那种快感的动力。
那么上校到底是什么呢?他是艺术家的艺术自我,他体现着艺术的最高原则,他的生命由庸俗的市民们的生存请愿所滋养。他为了避免坠入身后的虚空,就一定要融入在身旁拥挤着他的市民;而要统治他的市民们,他又必须站在虚空的最后界限上。这就是他手里握住的两根竹竿的意义——法支撑着他,他也支撑着法;他在这里既代表市民又代表法。两根竹竿只能同时竖立和倒下。
市民们体现着艺术家那顽强的生命力。虽然卑微而庸俗,虽然只能以屈辱和失败为他们的生活,这些奇怪的人们从未想到过要放弃这种生活去过另外一种生活。相反,如果没有上校的拒绝,市民们反而活不下去。他们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参加这种拒绝的仪式;他们精神焕发而又严肃认真,从来不对这种千篇一律的仪式感到失望或厌倦,而是从中得到鼓舞,得到继续生活下去的支撑。所以上校的一次次拒绝就是法对于生活的一次次检验。这种检验当然不是形式,而是生命发展的一个个阶段的总结,哪怕是否定的总结。在拒绝中,法和生命都被赋予了一种永恒的性质。当然,遭到拒绝必然也会滋生不满,不满和反抗是一个人活着的标志;但不满只限于私下里或日常生活中,一旦走上那个阳台去请愿,这种不满就会在超脱中消失,然后请愿被拒绝,新的不满再度滋生。这样看来,最不可理解的就是这些市民们了。为什么会一旦将生活附着于这种仪式,就像吸毒品上了痛一样呢?这种枯燥的仪式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有着怎样无穷的。外人无法领悟而只有他们自己如痴如醉的妙处呢?他们的热情似乎从来也没有枯竭过一天,永远在暗地里策划、忙碌,选出自己的代表团。阳台似乎就是他们登上天堂去聆听圣旨的阶梯,只是他们对天堂里的事并无很大兴趣,他们的兴趣集中在阳台上发生的这一切里。这一切使他们热血沸腾,过后又使他们从那强大的惯性中获得力量,酝酿新一轮的请愿。通过仪式,他们看到了自身的渺小;通过仪式,他们的灵魂与上校结合,因而领略了上校身后那无比纯净的虚空。我们可以说,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些日夜躁动的人们,世界才成为世界,虚空才得以成立。而上校本人,不就是从他们当中选派出来的吗?否则还能从哪里来呢?上校从首都而来只是一个不能证明的神话(因为谁也不能证明首都在何方),或者也可以说是那种神秘传统信念。奇思异想的小城的人们,在世界的末端看到了上校这堵墙之后,一切世俗的努力都中止在这堵墙的面前;但又不是真的中止,只是表演了一场中止的戏。
那实行拒绝仪式的阳台,是怎样一个所在呢?阳台位于集市广场之上,似乎与下面的广场有着绝对的界限,似乎高高在上。但时常于不经意中,界限就被打破了。因为对广场来说,阳台太有吸引力了;而对阳台来说,广场又太有吸引力了。所以,阳台上的小孩将脑袋从栏杆之间钻出,与下面的小孩吵架;而市民们,一旦好奇心高涨就挤进阳台,占据了四分之三的地方。这种描述又使我们回到前面那个相互支撑的比喻,并得出阳台与集市广场是一个整体,上校与市民不可分的结论。阳台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尤其是那些神秘的士兵,他们与众不同的、吓人的外貌,他们沉默寡言、固执呆板、难以接近的性格,既使人惊恐,又使人厌恶。这些怪人,他们虽然矮小、并不强壮,实际上对我们这些浅薄活跃的市民具有强大的威慑力。这当然与他们从不知处所的地方远道而来,如今又属于阳台上的上校有关。他们是谁呢?他们是保卫上校的人,一种我们俗人不能与之长久对视的人,否则我们就要中邪。从他们的眼睛和牙齿的模样,人们一定是有几分“似曾见过”的感觉吧。这些平时见不到的异类,只在请愿的时分来到阳台上,成为阳台上庄严的一景。很显然,他们虽然不开口,对于请愿也是否定的,所以大家才会如此害怕他们的盯视。阳台便是演出的舞台;在它上面,市民们请求生活的愿望,通过上校、士兵们、官员们主持的仪式,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而双方都明白,这场戏是对他们生活过了的证实。
1998年11月20日,英才园
无法实现的证实:创造中的永恒痛苦之源——解读《一条狗的研究》
文中的“我”——具有怀疑精神而又躁动不安的特殊个体空中之狗和音乐之构——非理性和诗情之体现一般的狗——理性或科学原则之体现狗类——精神之体现一般动物——社会行为
土地——现实
美丽的猎狗——死神或天堂的使者
刨地——日常体验
咒语和歌——艺术的升华
在荒芜广阔的世界里,居住着大量特殊的动物——狗类。狗类由于自身独特的存在而制定了数不清的规则,规则中最主要的一条便是对他们内心那个最大的问题的答案,以及关于这个问题的知识保持在严的沉默,这种沉默代代遗传下来,成了它们的天性。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些狗,它们外表的尊严遮不住内心致命矛盾的折磨,它们表情悲哀,每条狗都由天性所决定无法说它们最想说的事,因而整个一生只能在永恒不破的沉默中度过。
任何事物都有例外,在狗类中就有一些极不安分的家伙,它们性情忧郁、敏感、多虑,自我意识太强;它们由于这种性情所致对任何有疑问的事物都要追根究底,不惜花费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搞它个水落石出;它们即使一次次遭到可耻的失败,一次次在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仍然不肯放弃;它们的自我恢复的能力也是惊人的。文中的“我”便是这类狗中间的一条。“我”是狗群中的一员,身上具有狗类的所有特点,但却不愿像一般狗那样认命,不愿在沉默中守着规则终其一生。“我”天性异常,精力充沛,早年就如中了魔一样四处乱跑,逢人就提问;于是便发现了奇迹——七条在古怪吓人的音乐声中表演的狗。那些狗的表演完全违反科学的规则以及狗类的那些符合规则的天性,因此在狗类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它们的音乐也违反常识和习惯,却具有压倒一切的、致命的威力。这种违反科学的表演并不是浅薄的、乱七八糟的,而是具有铁一般的内在规律,以令人信服的整体一致性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在痛苦之余认识到:奇迹,只有奇迹,才与“我”内心的疑团的答案有直接的关系。“我”从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生活,埋头于对奇迹的研究中。
“我”是怎样的一条狗呢?“我”是怀疑的化身,对其他动物不感兴趣,一味执著于狗的世界;“我”所关心的一切,都与狗的命运有关,而奇迹又是决定狗的命运的关键;“我”为了解开狗的命运之谜,形成了一种为奇迹而活,自己制造奇迹的生活方式。
狗类的最高幸福原则是统一;奇迹是破坏统一的,往往达到要摧毁原则的程度。“我”进一步发现了原则里面的缺口或裂缝,决心从这缺口突围出去,研究规律或原则之外的东西,另辟暖径接近终极之谜。“我”的研究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与安宁;相反,一连串的毁灭性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内心的矛盾日益深化,虚无感如同死亡的谷底升起的音乐;绝望通得“我”别无它路可走,只有将那模拟死亡的实验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下去,直到生命结束。这就是“我”的命运,也是狗类的命运。作为个体,“我”的遭遇是特殊的;但“我”身上除了叛逆性以外,还有那种令“我”尴尬的狗的共性。“我”致力于美的证实,经历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却从不屈服和就范。就这样,“我”一步步加深了对死亡的认识,一步步丰富了科学的原则,伟大的目标似乎就在眼前,生命丰盈而充满了意义。然而,“我”性格中的另一面总在用怀疑毁掉我的成果;“我”无法证实“我”所做的一切;“我”两手空空,抓不到任何意义,即使是已经获得的也不复存在。最痛苦的是“我”必须求得证实,这个“必须”是无法违抗的。
通过“我”的生活轨迹的叙述——发现奇迹(与演奏音乐的七条狗的邂逅)——说出奇迹(四处奔走向同胞描绘当时的情景)——研究奇迹(对音乐之狗和空中之狗的研究)——证实奇迹(做实验企图证实食物的起源)——创造奇迹(绝食以及绝食最后阶段与美丽的猎狗相遇),读者一步步被带进“我”那充满激情的世界。“我”以令人信服的感受向读者表明了从逻辑上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物的真实存在;从这感受里,读者可以看到非理性创造那种无中生有的强大力量,以及这种创造由于被理性钳制而又无法摆脱的永恒的痛苦。“我”禁骛不驯,死死执著于自己的异想天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将那凭空设想的实验付诸行动。
理性也是“我”所具有的天赋,是个性中的一个部分,所以“我”并不蔑视科学,而是对科学充满了敬意,一举一动都用科学来衡量。“我”凭直觉感到,科学越发展,死亡之谜便越清晰地凸现出来,越显得恐怖;还有那无处不在,要摧垮一切的虚空,以及被历史的重负所压在底下无法说出的真理,永久消失了的自由;这一切,都不能用已有的科学的解释来使自己安心。“我”必须用个体的创造,重新的证实,来为科学增加内容;这种创造将带来新的科学理性的诞生——一种更自由的科学。审视“我”的追求过程,读者既可以看到“狗急跳墙”的本能所显示的威力,也可以看到理性的决定作用。“我”是在与其他狗的对照中,在整个狗世界的沉默中,意识到自己本性中的这个部分的;于是所有的痛苦都出自内心的根本矛盾,即使在成功的幸福中也无法将它们消除。
对终极真理(美、死亡)的认识是由那种陌生有力的、充满了虚无感的音乐开始的。小狗时代的“我”第一次从儿童般的大自然里发现这种排斥的、不和谐的强音时,它是多么恐慌啊!这种异端的音乐和七条演奏音乐的狗的异端的表演,促使“我”很快结束了自己的儿童时代,从此落入单枪匹马地与那个致命的问题对峙的命运。这个问题便是“死是什么?”或“精神是什么?”这样巨大而沉重的问题,当然不是一个弱小的个体回答得了的;它必须借助于全体狗类的力量;但就是借助于全体,也没有最后的答案,而只有过程;而这过程又是毒药(虚无感对神经的毒害),是通过每一个个体的创造来独自与死亡对抗而实现(即做实验)。这似乎是令人沮丧的,是一场自欺,但自欺却也是狗的本性。“我”对那一次实验的感受是:怀疑、孤独、绝望、恐惧,当然也有那不知不觉降临的幸福的幻觉。这就是对抗过程中的一切,似乎很不值得,可是“我”选择了它。沉默在过程里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沉默是对虚无的踌躇,在这踌躇中暗含了对生命的理解和不情愿的肯定。只要狗类存在一天,沉默也就继续下去,个体对于生命的执著也就永不停止。谁能抓住真理呢?狗类的祖先没能做到这一点,今天的狗类同样不能做到,而且比从前更困难了。它们似乎在用提问来拖延时间,得过且过;可是只要深入它们的问题,就可以感到它们的内心在怎样为渴望真理而颤抖,为无法企及真理而疼痛。早年真理唾手可得,祖先们过于幼稚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