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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活着便是最大的安慰。
这一章里着重描写了箱子里那张父母的照片。在大洋彼岸再来观察这张照片,一切都显得不可理解了。回忆正在渐渐模糊,离他远去,陌生的情绪代替了一切。当然出于惯性,他仍然将照片看得珍贵,并且对母亲照片上那只温柔的手还残留着新鲜的记忆。这点残留的惰性后来又被两个流浪汉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专拣痛处戳。卡尔经历了这一件同过去断绝的事之后,自然再也不会有要不要给父母(过去的幽灵)写信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他在急剧动荡的生活里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有太多的情感要经历。昔日的爱和恨已没有机会插进来了。
西方饭店
一、异化
女厨师长是卡尔在美国遇见的第一个家乡人(舅舅除外)。她外表亲切、大方、热情、体贴,具有家乡人的一切特征。这使得卡尔错误地按家乡的观念把她当作了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从而盲目地乐观了一阵子。女厨师长从一出场就显出她是卡尔所不理解的那种新型人物,一种被异化了的人。在她身上,所有那些激烈的内心冲突都被强大的理性死死他禁烟在内,令人初见之下难以发觉。但是她同卡尔的谈话还是泄露了某些东西。她在自己的新的国家里遇见了从前故乡的一个男孩,关于过去的暗淡回忆闪烁起来,使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产生了要收留他的念头。因为这个男孩身上有种她所熟悉的东西,那也许是她自己从前具有的东西。在她的心底,完全清楚自己的举动对卡尔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凭直觉认为这对卡尔来说是有好处的。卡尔将会在这类经历中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女厨师长将卡尔吸引到自己身边后,就鼓励他好好干,“通过勤奋和谨慎步步高升”,“站住脚跟”。她从这个正直、诚实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她对他身上沸腾的活力也许估计不足,也许估计到了,反正两种情况都不影响结果。结果不是卡尔变成特蕾泽似的年轻人在西方饭店安定下来,而是继续流浪。但在当时对于卡尔来说,“在某个地方站住脚跟”,确实“比到处闹荡要好些”。女厨师长从怜悯心出发愿意让新一轮的异化过程在她眼前重演。她的慈爱也同波伦德尔一样,人很难从当中找到世俗的内容。但那终究是一种爱!人不能因为从感情里得不到世俗的实惠就说那感情根本不存在。她是爱卡尔的,不然她也就不会从很多人当中认出他,并收留他了。这样一种异化了的。寓言似的爱,卡尔从中得不到世俗的好处,但他的精神的确因此受益而渐渐强大起来。
西方饭店是一个严密的专制机构,能够在此留下来任职的人,必须具有超人的自制力和理性。整个庞大的机构在卡尔眼前呈现出陌生的异化的形态,每个人都将真实的、软弱的情感遏制在心底,默默地为制度贡献着自己的精力;人变成了机器,世俗的喜怒哀乐必须服从于原则。这个机构里的每一名职员都有一个惨痛的故事,它描述着他们从前同世俗社会的冲突。特蕾泽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例。人只有闻过了尸体的气味,同死亡接过了长吻,才能在西方饭店这样的地方长久呆下去。特蕾泽就是这样一个女孩。特蕾泽是一位感情丰富、细腻,有点儿忧郁的女孩。她远比卡尔成熟和有毅力,她的毅力既来自她非同一般的经历,也来自西方饭店工作的磨炼。她知道饭店不容许情感泛滥,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冷静而有节制的,显出一种“看破红尘”的风度。没有着破红尘的卡尔虽努力向她学习,但心里实在是困惑得很,也许他一直在想这能不能叫作生活。西方饭店的职员们的脑子里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不问自己这类问题。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没有选择,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选择过了。特蕾泽也是这样一个早就作出了明确选择的人。她没有和她母亲一道去死,也没有在饥寒交迫中丧命,而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西方饭店就是她多年来的生活模式。对于她来说,如果要做另一种选择,那就只能选择死。她是懂得这个道理的。特蕾泽和每个职员都比卡尔更懂得“活”是怎么回事,因此没有人抱怨。又由于他们太懂得“活”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就不可能真正地生活了。倒是像卡尔这样懵懵懂懂的年轻人,才有可能获得真实的生活体验。特蕾泽是卡尔的小老师,她教给了卡尔生与死的秘密。但卡尔总有一天会看到,他同她,同女厨师长之间的距离就如同隔着万丈深渊。
卡尔也在不知不觉地被异化。他也看出,不管他多么努力,在这个地方他总不能像别人那么自在,所有的人在生活上总是领先他一段距离,他没法完全适应。为什么呢?根本上还是因为他太敏感,太世俗化,总之家乡带来的那些毛病阻碍着他进步。他虽然也有可怕的经历,但比起特蕾泽的经历来就算不了什么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完全绝望的、等死的日子,而是总有小小的希望在前方招手。就是在性格上,他同她也有差异,他永远不能像她那样冷峻、坚忍、不思变迁。看来卡尔从本性上是不适合西方饭店的,不过这种强制的改造对他来说很有益处。也许是料到卡尔在饭店不可能长久呆下去,流浪汉打听到了他,开始对他加以引诱。老练的特蕾泽苦口婆心地对卡尔陈述利害。可惜她的话卡尔听不懂,这是由于他并不真正懂得西方饭店。饭店不容许任何世俗诱惑的介入,理性精神统治一切。只有泯灭了欲望的人才能与它联为一体,否则便会成为外人受到驱逐。认识不到事情严重性的卡尔不以为然,照样按自己的性情行事。
异化是人必经的精神历程,异化又使人停留在永远达不到纯粹的痛苦之中。不是就连女厨师长这样的成熟女性,也仍然在心底保留着对故乡的憧憬,因而夜夜失眠、痛苦不堪吗?特蕾泽和女厨师长的痛苦是不能生活的痛苦,卡尔的痛苦则是因生活而遭受的痛苦。这两种痛苦也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
二、理性教育
西方饭店是一架巨大的石磨,以它阴沉的理性精神昼夜不停地碾压着人们,在碾压的过程中逼使人去感受世界构成的本质。这个机构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精疲力竭地坚守着岗位,以保持整个机构的秩序。那种情形就如同一场没完没了的理性防守战争。防守的敌人是什么呢?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是情感的洋溢,是生理限制导致的疲倦、让步、甚至疏忽。人人都得尽力投入战争,谁顶不住了,谁就得退出。这里的私生活带有一种幻影的性质,因为私生活已经被挤到遗忘的角落里,不再行使它的功能了。女厨师长只有在稀少的空闲里,才能坐下来进入那种久远而古老的记忆,这种时候她便要卡尔谈他们的故乡欧洲,而她的感叹完全是隔膜的,因为一切都和她现在的生活无关。至于特蕾泽,惨痛的往事丝毫也不能影响她的工作,正是过去的经历塑造了她今天的性格。她把往事讲给卡尔听,是要让卡尔,也让她自己更加坚定活下去的意志,而不是为往事伤感,放松理性的防守。进入了这两个人的生活之后,卡尔才明白,这个地方谁也帮不了谁,一切都要靠自己硬挺。卡尔也打算以她们为榜样硬挺下去,开辟自己的前途。毫无疑问这种理性精神是很有感染力的。如果不是性格上天生的不适合,卡尔也许就会如同女厨师长所断言的,在此地‘个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汉”了。饭店的生活对于卡尔这种人来说注定只能是一种磨炼。他的性情同这里太格格不入了,即使主观上想要进入,最终也还是进入不了。故乡的烙印是深刻的,欧洲的少年无法长成美国的男子汉。冲撞只会带来混合。饭店的生活的确对卡尔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再为回顾家乡的事而伤感,也没有为舅舅的举动而抱怨、而觉得委屈,而是积极地工作,为改善处境而奋斗,独自承担艰辛困苦。他真的是长大了。试想假如没有女厨师长和特蕾泽耳濡目染似的启发,没有饭店工作的重压,此刻卡尔同流浪汉们呆在一起,他会不知要如何地伤感和抱怨呢!这就是女厨师长说过的,在一个地方站住脚跟给他带来的好处。女厨师长的丰富阅历和慧眼让她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一点。她对卡尔的栽培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她是卡尔精神上的母亲。难怪卡尔凭直觉就知道投奔她不会错,一定是有某种神秘的引力存在于他们之间吧。从卡尔在饭店两个月来的生活也可以看出,他的防守是被动的防守。他还太年轻,不懂得理性一失守就会带来可怕的灾难。卡尔对非理性力量的无知是他的一种基本的生活态度,只有抱着这种态度的人才有可能无所顾忌地生活。所以他活一天也就一天避不开危险,因为生活就是冒险,而人不能先搞清了利害关系再活。即使在西方饭店这样阴森的地方,卡尔也不能够事先去防备什么,哪怕制度压榨着他,他也学不会。他太有活力了,极度的恐惧也压不住活力的迸发。理性能提高他的认识和承受能力,但理性最终还要让位于冲动,只有糊里糊涂的冲动能打开新的局面。在这个方面特蕾泽恐怕就当不成他的老师了。但谁知道呢?也许特蕾泽也同女厨师长一样,是明白底细的?也许她们共同(有意或无意)促成了卡尔后来的转折?
鲁滨松事件
一、失守
如同预料中的那样,卡尔终于失守了。实际上,他本来就没有主动防卫的知识。他还是他,仍然是那个具有怜悯心的。从欧洲来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可能同饭店职员一样有稳固的心理防线。流浪汉鲁滨松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向卡尔发起进攻的突破口就选在他的怜悯心上头。卡尔起先还记得特蕾泽的警告,想要摆脱鲁滨松,接下去事件的发展就急转直下,超出他的控制了。怜悯心顺理成章地成了行动的准则,原则被彻底破坏,一切都放任自流下去了。回过头去看特蕾泽的话,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苦口婆心劝卡尔同德拉玛什断绝,为什么为卡尔忧心忡忡了。因为只要让残存的怜悯心稍稍冒头,防守就会全线崩溃。
同样鲁滨松也看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也许是德拉玛什,也许是鲁滨松本人,早就估计到了事件的结果。当然也可以将一切归结于那种神秘的自然力。鲁滨松是可以看透卡尔本性的那种人。他知道卡尔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也不会忘本,所以他说卡尔“的确是个好小伙子”。那么是德拉玛什知道卡尔终究在西方饭店站不住脚,在幕后导演了这出戏吗?总之两名流浪汉抓住了卡尔的本性。冷冰冰的西方饭店怎么会是卡尔的长久居留之地呢?鲁滨松的行为是陷害也是拯救,也可以说他两种目的都没有,不过是凭直觉来将卡尔叫回去罢了。说到底,卡尔应该同他们是一伙的呀。再说卡尔在此地接受教育的时间也够长了,需要改变一厂生活方式了。在长达两个月的地狱般的生活里,他已经领略了人类的理性之谜。现在该是他回过头去,领略人类的怜悯心之谜的时候了。
整个事件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凑巧,就像是事先的着意设计一样。从整体上观照更像是自然力在起作用。这种力不属于卡尔,不属于流浪汉们,也不属于西方饭店的任何一个人;它无拘无束,呼啸而来,席卷而去;它总是逼你走上最符合你的本性的那条路。卡尔这一次的失守也是它的作用,因为卡尔本来就不适合于那种坚守。那么它是什么?是人的命运,还是人本身的意志?人必须等待,它才会露出真面目。卡尔对于自己的这次崩溃完全不理解。他越是努力,事情越是朝反面急转直下。但是可以肯定,他的良好的感受力使他从事件中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在今后的艰难岁月中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二、理性的力量
事件的结果是卡尔被冤枉,这个结果是推理的结果,逻辑的结果,也是卡尔违反逻辑亲手给自己造成的结果。逻辑总是一往无前,而人的情感和怜悯心却一味迂回。卡尔在事件中弄得自己自相矛盾,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被总管的逻辑彻底击败了。他的初衷是想要不说谎,他的表现却是不断说谎,越辩解越说谎,越让人不能相信。难道能让总管等人相信,逻辑的推理也会有错误吗?卡尔只能沉默了,这里是理性的王国。女厨师长却还不放过他。女厨师长远不如总管和门房彻底,她的心底藏着和卡尔同样的东西,于是她就用她那矛盾的情感来折磨卡尔了,她想要卡尔开口说话。卡尔能说什么呢?只要开口,必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