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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丫头,你以为那时的窗子也是玻璃的呀。那时的窗子呀,是用木头条子做成的花格子,在花格子上糊一层纸,就算是窗户了。糊起来很麻烦,把已经烂了的旧纸刮掉,糊上一层新纸,一年糊一次,你说稀罕不稀罕呀?”
“真还够稀罕的。”
“腊月二十一过,”奶奶说,“有猪的杀猪,有羊的宰羊。女人家早就洗洗涮涮的,这个时候也就洗得差不多了,该做馍馍了,蒸的蒸,烧的烧,炸的炸,一天忙到晚,屁股不落炕的,哪像你妈呀,这时候了,还有功夫看电视?这个时候,生产队的找补也下来了,我们家娃娃多,一直是缺粮户,领不上余粮钱,你爷爷就向队长借几个钱……”
“等等奶奶,什么找补呀,缺粮户呀,余粮钱呀,我怎么听不懂呀!你说的这是哪辈子的事呀!”欣星打断奶奶的话,问道。
“不懂?等你爸闲了,慢慢问你爸去——爷爷向生产队借几个钱,上供销社买年货,也就是些调料呀,油盐酱醋呀,鞭炮呀什么的。年景好的时候,还能扯些布,给你的爸爸、叔叔、姑姑们做件新衣服。”
奶奶顿一顿,接着说道:“俗话说,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年还有整七天。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一大早你爷爷就忙乎开了。你爷爷糊上纸马,再给马糊上个褡裢,搭在马身上,一边装上草,一边装上料,供到堂屋的供桌上。完了再糊个神柱子,写上字。你爷爷写字,写得可认真了,歪着头,一边写,一边念叨,那样子,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吃晚饭之前,我烙上十个灶干粮,你爷爷献到神柱子前,上三株香,磕三个头,你爸爸放一挂炮,就算把灶老爷打发上天了。”
“接下来的几天,你爷爷天天晚上写对子,你来我往的,可热闹了。每家都拿了红纸绿纸过来,你爸爸裁好纸,折好格子,你爷爷再写。一直写到腊月三十日,才把全队的对子写完。三十日这天,你爷爷起得早,赶太阳出来就把院子扫了,把牲口圈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你爸爸起来,爷父俩贴对子门神。奶奶和你姑姑们做长面。一路忙到后晌,给羊呀,鸡呀,猪呀装仓。长面下下来,头一锅是敬先人的,你爷爷领着你爸爸姑姑们到野地里,给先人们烧钱刮纸,烧完纸,在堂屋里、书房里献上供仰,上炷香,磕三响头,放一挂鞭炮。那时候,你爸爸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说着说着,奶奶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欣星用手擦掉奶奶的泪花,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奶奶叹口气,对欣星说:“不说这些了,明天啊,奶奶给你蒸灶山,蒸牛鼻子,蒸羊角儿,高高兴兴过年,好不好呀?”
欣星自然高兴,等着奶奶给她蒸这些面食呢。
五十三
第二天一早,奶奶揉了一大盆发面,放暖气那儿让它发酵。然后,祖孙三人在欣星的率领下,去逛街。
他们先到中心广场,这里人潮如涌,男女老少在这里晨练,打拳舞剑的,使枪弄棒的,遛鸟逗狗的,打球跳舞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欣星带奶奶和弟弟到广场一角老年秧歌队那儿,五六十号老年人,男男女女,穿红挂绿,舞动手里的扇子,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腰,跳得正欢。
她们看了一会儿,欣星对奶奶说:“奶奶,这些老头老太太,岁数和你差不多,你看人家多快乐呀。这次你就不走了,住一段时间,给你报个名,你也跟上跳跳,保你返老还童。”
“我怎么看着像老妖精似的。你说这么大年纪了,穿得大红大绿的,还屁颠屁颠地扭,也不害怕人家笑话。”奶奶笑着说道。
“这你就没文化了不是。在这,不要说穿得大红大绿的,就是光着颠,也没人笑话的。”欣星说完,呵呵呵呵地笑着跑开了。奶奶跑着追了几步,举着巴掌要打。
“这死丫头,也不害臊。”
在这儿逗留了一会儿,欣星带着他们到健身设施这块儿。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欣亮混在人群中,在健身器上上蹿下跳,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欣亮要奶奶在健身器上耍耍,奶奶就是不肯。
他们溜达到湖边,湖水已经结冰,冰面上活跃着滑冰的人们,欣亮是在冰面上耍惯了的,见这儿比马莲沟的涝池要大得多,迫不及待地就要上去。欣星挡住他,说姐姐给你租滑冰鞋去。说着,她跑到租鞋处,租了三双滑冰鞋跑回来,给欣亮和奶奶各一双,自己一双,弯腰穿滑冰鞋,边穿边给他俩示范,欣亮也就边学边穿。欣星穿好滑冰鞋,见欣亮的没有穿好,就帮着他穿好,又去帮奶奶穿,奶奶说什么也不穿。欣星蹲下来,抱着奶奶的腿,非给她穿不可。奶奶弯腰把她推开,执意不穿。欣星说句“真是老古董”,就牵着欣亮走上冰面。
在家乡,进入冬天,涝池就结冰了,一直到来年春天才慢慢地融化。涝池离他家不远,欣亮一个冬天都在冰面上。他们叫打滑操。他和小朋友一起,上了冰面,随手捡一块冰块,狠劲地摔打在冰面上,打成冰渣子,跑几步,在冰渣子上滑过去,滑得老远老远。在那儿,他顺滑、倒滑、侧滑、站着滑、蹲着滑,随心所欲,无所不能。而穿了这滑冰鞋,两脚反倒不听使唤,一上冰面就跌了几跤,欣星教了他一会儿,长进不大,他就不耐烦了,脱了滑冰鞋,就像在家乡的涝池上,尽情地滑起来。
奶奶看着孙子、孙女玩得很开心,便信步走到湖心亭里坐下来,东张西望,放眼望去,其情其景,目不暇接。
欣星滑到这里,滋溜停下来,对奶奶说:“可好玩了,奶奶,你不下来,你会后悔的。”
“有啥后悔的,不就打滑操吗?奶奶打小儿看到老的,你以为奶奶稀罕呀!”
“你不稀罕拉倒。”欣星说着,脱了滑冰鞋,上了亭子,和奶奶坐在一块儿,逗奶奶玩呢。奶奶问:“你们城里人家,拧开水管子,水就淌到锅里了,修这么大个涝池干啥呀?”
欣星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末了说:“奶奶呀,你笑得我都快抽过去了,这哪里是什么涝池呀,这是人工湖,是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夏天划船、钓鱼,冬天滑冰,跟水管子沾不上边。”
“哦,”奶奶若有所思,她对欣星说,“这城里人呀,真不知道水有多贵。在我们那儿,有时候水一紧张,涝池里没水了,得到镇上去拉水,好几里地,拉水的人多了,一天也难保拉上一趟水。冬天涝池里的冰都打净了,得进山去打,打一回冰,也就吃上三五天。你不想,在我们那呀,吃这个水呀,难着呢。要是修这么大的个涝池,那该多好呀。”
“那容易,”欣星开玩笑,她把头靠在奶奶的肩上,抚摸着奶奶粗糙的手,“等我大学毕业了,挣上好多好多钱,到咱村里去,每家每户都安上自来水,就像城里人一样,水龙头一开,水就到锅里,奶奶你就用不着拉水、打冰了。”
“难为我的孙女儿这么孝顺,”奶奶抚摸着欣星的头说,“只怕到那时,奶奶早就不在人世了。”
“不会的奶奶,你好好活着,活它一百岁。”
“那不成老妖精了,猪嫌狗不爱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祖孙俩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闲话,奶奶惦记着她的面该发酵了,估计欣亮也玩够了,就说还是回去吧。欣星还了滑冰鞋,祖孙仨回到家中,奶奶就忙着去蒸她的供仰了。
年三十日,欣星、欣亮,一大早就被奶奶撵起来,催他俩去贴对联、门神。欣星有点不愿意,说这又不像乡里。在乡里,有那么多的门要贴,自然起的早才能贴完。这里就一个门,用不了兴师动众的,一大早就贴对联的。奶奶不饶,说过年就是这样,不然就不像过年了。
欣星、欣亮没用多少时间就把对联贴上了。奶奶把各个房间,包括阳台、厨房和卫生间,都扫了一遍,又拖了一遍,收拾得一尘不染。午饭以后,奶奶擀长面、做梢子,忙得不亦乐乎。忙完了这些,她叫上欣星、欣亮去门房端供仰。
扛的扛,抬的抬,总算把供仰给弄到家里了。奶奶指挥孙子、孙女把电视柜连同电视机搬到客厅的窗台下,把餐桌搬出来,放到电视柜的位置上。把供仰端上餐桌,掀了盖布,一样一样地摆放出个样子来。
欣星看着这些,十分好奇,向奶奶问这问那,奶奶向她做了一番解释:最大的那块,叫灶山,差不多有自行车轮子那么大。做起来挺费事的:把发好的面兑上面粉,一遍一遍地揉,揉好了,揪成一小疙瘩一小疙瘩,再搓成小小的济子,做成各式各样的“零件”,依这些“零件”的形状和寓意,逐个粘在一起,再用各色颜料依次染出来,然后用沙枣、大枣、花生点缀其间,用大锅蒸熟,颇具观赏价值。在供桌上,灶山居中,靠墙立着献上。
灶山前面是牛鼻子,做法较灶山简单,把揉好的发面团成一团,稍加修饰,将沙枣之物点缀其上,状如牛头,大小如大南瓜,五个一组供奉,有点儿讲究的。牛鼻子两旁各献羊角儿(面食,状似羊头)、灶卷各五个。
献上供仰,奶奶在牛鼻子前正中置一小碗小米,以备上香之用。摆完了这些,奶奶对欣星说:等你爸爸回来,上过香,烧过纸,放过炮,就可以吃长面了。
五十四
李丽娟下班回到家中,看见电视机被请到了窗户下面,原来那地儿被餐桌占了,上面摆的那些,她小时候见过,摆在这里,感觉挺新鲜的。她走过来欣赏了一番,觉得还是看电视连续剧好,就吆喝着要往过搬电视柜。奶奶就说了:“这就是你不对了,在乡里,有堂屋,有供桌,供仰献在堂屋里,献在供桌上,烧香磕头的,一直要献到正月二十的。书房里的供仰也至少要献到初五的。城里没有堂屋,没有供桌,就只能献到这儿了,怎么说搬就搬呀!”
李丽娟说:“电视机放那儿,怎么看呀!要是在平时,凑合一下也就过去了,今晚我们都要看春节晚会呢,不能凑合的。再说,把餐桌放那儿,拿什么吃饭呀!”
奶奶说:“看晚会要紧还是敬神要紧呀?”
李丽娟再没说什么,去厨房里炒菜。奶奶下了一碗长面,备下烧纸和供品,只等任之良回来上香、烧纸,大家就可以吃长面了。
。c。…18…
任之良打印出春节期间的值班名单,就算做完了春节前的最后一件工作。他留心听了一下办公楼内的动静,整座楼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这不出他的所料,全局的人都回家过年三十了。
他知道,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进入农历腊月,随着一天天逼近年关,职工的劳动纪律也一天天松懈了。临近年关,即使上班,也就点个卯、应个景,陆陆续续出去置办年货,准备过年了。一到农历年三十,上班的就没有几个人了,这不,还不到四点钟,已经人去楼空了。
楼内出奇的安静,任之良难得有这样的闲暇,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已经成习惯了,眼下突然没有了人,没有了事做,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了,心里反倒觉得没着没落的,不知该做点什么。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办公楼正对着大街,大街上车少人稀,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人行道上,已经有人在烧纸,他心底里就厌恶这种恶习,每到清明、寒食、农历十月初一和除夕这些节日,主街道的人行道上、居民区的公共区域,到处是烧过纸的痕迹,一堆挨着一堆的纸灰,被浇奠到上面的罐头、馒头和面条压着,连行人都难以插脚。第二天,清洁工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清除掉这些纸灰和残羹剩饭,但清除不了那斑斑黑迹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浊气,整座城市被这一恶习糟蹋得一塌糊涂。
任之良看着那些三三两两烧纸的人,心想,这种恶习显然是祖先崇拜的遗风,被眼下这样的城市居民顽固地保留着,恪守不渝。慢慢地,他把目光移向远方,那儿有十几根烟囱正在喷云吐雾,附近的那块天空被烟雾笼罩。那些烟囱下面是几个工厂,可以想见,工厂里成千上万的工人正在辛勤地劳作,不知有多少人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除夕?烟囱后面是横亘在这座城市的天龙山,在此山沟的地下深处,成百上千的矿工正在挖矿,往地面上运矿。正是他们,用他们的体力和心智,炸开坚硬的岩石,运上地面,填进机器,提炼出各种各样的有色金属,换成金钱,支撑着这座城市的运转和居民的生活。
任之良感慨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无聊。他重又坐回到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