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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带刺。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说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悦。一片好意反被她误解为计谋,只好默默站起来,留下阿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便当内装着用柏树叶包着的饭团,饭团里面夹了黑味噌。对武藏而言,这已经是人间美味了。如果能把这么美味的饭团分一半给阿婆吃,那该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树叶将它包起来,放入怀中。
这时候从阿婆身边传来了说话声。
武藏从岩石后回过头,看到一位过路的女人。她穿着乡下的粗布衣裳,头发没有抹油,随意绑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声音高亢说道:
“这位阿婆!前几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这只母牛的奶,应该会好得更快。我正好带着壶,可不可以让我挤些牛奶?”
阿婆抬起头来,闪着与面对武藏时不一样的眼光问道:
“我听说牛乳对病人不错,但是,这只牛挤得出奶吗?”
山里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随即钻到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地挤出白色乳汁。
“谢谢您!阿婆。”
女人从母牛肚子下爬出来,珍惜地抱着牛奶瓶,道谢之后正要离开。
“啊!等一等!”
阿杉婆赶紧举起手来叫住她。
她向四周张望。没见到武藏的踪影,这才放下心来。
“姑娘……能不能给我喝点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咙已经干得声音沙哑了。
女人将乳瓶拿给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边眨眼边喝着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满为止,身体抖了一下。皱皱眉,好像要反胃。
“啊!这味道有点奇怪!不过,喝了牛乳,说不定我也可以好起来。”
“阿婆,你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感冒之后,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说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牛背上呻吟时的病态。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边,并用锐利的眼睛环顾四周,防备着武藏。然后低声问道:
“这条山路,可以通到哪里?”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吗?如果不走这条路,有没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说没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里?”
“到哪里都没关系,我只是要逃离坏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约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条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岖难行,很快就可以到达大津和阪本了。”
“原来如此。”
阿婆有点慌张:
“如果有人从后面追过来问你什么的话,你就说不知道。”
阿婆丢下这句话,便走在一脸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着向前赶路。
“……”
武藏面露苦笑地看着阿婆离去。然后从岩石后起身走出来。
他看到手抱着壶的女人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武藏叫住她,那女人吓得停下脚步,表情好像在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而武藏却不提那件事。
“这位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农家还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顶的那家茶店。”
“山顶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托你到洛内走一趟,我会付你路费的。”
“去是没问题,但是,我家里有个生病的客人。”
“我帮你将这牛乳送到你家,并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现在去,可以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
“可是我没见过你……”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那位阿婆已经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顾,我才放心让她走的。我现在就写信。请你把这封信送到洛内的乌丸家。我会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武藏拿出纸笔,立刻写起信来。
信是写给阿通的。
在无动寺那几天,他一直很想写信给阿通。
“拜托你了!”
他把信交给那个女人。然后骑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刚才匆忙之中所写下的字句———心里想着阿通收到那封信时的样子。
“没想到有见面的机会。”
武藏自言自语。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3)
他微笑的脸庞上映着明亮的云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来临的万物更充满朝气;他的笑容比晚春美丽的云彩更加灿烂。
“这段时间,阿通大概还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起床,和城太郎两人一起赶到这里吧!”
母牛有时会嗅嗅草地,走走停停。武藏心情愉悦,连草地上的小白花看来都像闪闪发光的星星。
一路上武藏只想着快乐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
“阿婆她呢?”
他看看山谷。
“她一个人独行,而且又受了伤,一定很难过吧!”
有点担心———也只有这个时候,武藏才有闲暇想这些事。
那封信如果让别人看到,武藏可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给阿通的信是这么写的:
花田桥上让你久等
这次换我等你
我先走一步
牵牛到大津在濑田唐桥见面
余言见面再叙
他写完之后,像念诗般地暗诵了几次。他甚至开始想像跟阿通见了面要聊些什么话题了。
这时他看到山顶上有一个插着旗的亭子。
他想:
“就是那里吧!”
到达茶店,他从牛背上下来,手上拿着店老板娘托他带回来的牛乳瓶。
他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边烧柴的阿婆马上端来温茶。
“谢谢您!”
武藏告诉阿婆,自己遇见店老板娘,并请她送信。说完之后,将装牛奶的瓶子交给她。
“是!是!”
那个阿婆光是点头。也许是重听吧?她接过奶瓶之后,不明就里问道:
“这是什么?”
武藏回答说:这是从自己所骑的母牛身上挤出来的奶。老板娘因为家里有位生病的客人,所以特地挤给那位客人喝。阿婆听过之后说道:
“嗯!是牛奶啊!哦?”
她似乎仍不了解,两手净是拿着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后面房间的那位客官!请来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觑了屋里一眼,大声叫着。
阿婆叫的那位客人,并不在屋里。
“噢!”
后门传来回答的声音。不久,一个男人悄悄地从茶店旁探出头来问道:
“阿婆,什么事啊?”
阿婆立刻将手上的奶瓶递给那男子。但是,那男子只是拿着奶瓶,既没问阿婆,也没看瓶中的牛奶。
那男子出神地看着武藏,武藏也凝视那男子。
“啊!”
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先叫出声来。两人同时向前走了几步。
他们互相注视对方。武藏叫道:
“你不是又八吗?”
那男子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也忘我地大叫:
“啊!是阿武啊!”
他大声叫着昔日友人的小名。武藏伸出手来,又八不自觉地放开手上的牛乳瓶,伸手抱住武藏,瓶子摔落在地上。
瓶子碎了,白色的牛乳溅到两人的衣角上。
“啊!已经几年没见了啊?”
“关原一战,就没见过面了。”
“这么算来———”
“已经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也二十二了。”
“是啊!我们是同年啊!”
甜甜的牛奶香味飘在互相拥抱的友人身上。也许在他们的内心里,正回忆着童年往事呢!此时,两人赤心相待。
“阿武,你变得好厉害啊!现在我这么叫你,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我还是叫你武藏吧!你在下松的表现,还有之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啊!实在很惭愧!我还不成气候,处世的经验还不够。话说回来,又八,这店里的客人指的就是你吗?”
“事实上,我打算到江户去。但是有点事情,在这里耽搁了十天左右。”
“病人是谁呢?”
“病人?”
又八合上嘴,又说道:
“啊!病人是我一起带来的人。”
“哦?总之,见到你平安无事,实在很高兴。不久前,我在大和路往奈良的途中收到你叫城太郎交给我的信了。”
“……”
又八突然低下头来。
当时在信上所写的狂语,现在一件也没达成。一想到这件事,又八在武藏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
武藏将手搭在又八肩上。
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时光。
他一点也没想过这五年来,两人之间所产生的差异。只是期盼能够有机会和老友开怀畅谈。
“又八,跟你一起的人是谁呢?”
“啊……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朋友。只是……”
“那么,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吗?在这里讲话不太方便?”
“好!走吧!”
又八也希望如此。于是两人走出了茶店。
27
“又八,你现在靠什么为生?”
宫本武藏 风之卷(104)
“我的职业吗?”
“嗯!”
“我与做官无缘,还没有正式的职业。”
“这么说来,你仍然无所事事啰!”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为了阿甲那女人,我错过自己的大好前途。”
他们走到一处类似伊吹山麓的草原。
“坐下来吧!”
武藏坐在草地上。他不喜欢又八的自卑和懦弱。
“虽然是阿甲害的。但是,又八,男子汉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开创自己的生涯。”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说才好呢?我老是无法掌握眼前的命运,总是被命运牵着走。”
“你这样子要如何立足于这时代呢?你说要到江户去闯看看,江户现在是饥渴的人们急于开发的处女地。没有过人的能力,如何能功成名就呢?”
“我要是及早练好剑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你才二十二岁,做什么都是前程似锦呀!又八,说实话,你不是练剑的料。所以我想你如果能好好求学,找个好君主,求个一官半职是最好的。”
“我会的……”
又八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咬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很可耻。
武藏和自己一样成长于山中,一样是乡士的儿子,年龄也相同。然而仅仅走了五年不同的路,他和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一想到这点,又八就有点受不了,后悔自己虚度光阴。
还没碰到武藏之前,又八听到有关他的传言,总觉得不服气,不承认他的能力。但是,五年不见,武藏却以不同姿态出现。又八再怎么虚张声势,仍会感受到武藏带给他的压力,因而不得不产生自卑心。现在,平日对武藏所持的反感已经消失。气概和自尊心,也为之瓦解。在他的内心只有无数的自责而已。
“你在想什么?喂!振作点!”
武藏拍拍朋友的肩膀,看他如此软弱才这么斥责他。
“有什么不好呢!你闲逛了五年,只要当做是晚五年出生不就行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闲逛的五年,也是一种磨炼修行呢!”
“我真没面子。”
“喂!刚才只顾着聊天,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又八,我刚刚才跟你母亲分手。”
“啊?你碰到我母亲了?”
“为什么你一点都没遗传到你母亲的刚强和韧性呢?”
武藏一看到这不肖子,不禁可怜起那位不幸的母亲———阿杉婆。
心想:多没出息的家伙啊!
看到又八如此消沉,武藏无法弃之不顾。
他心里很想对又八说:
看看我,从小母亲就过世。没有母亲的我是多么寂寞啊!
大致来说———
阿杉婆一大把年纪还得饱受旅途风吹日晒雨淋的痛苦,并视武藏为世世代代的仇敌,这都只源于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老觉得:
又八很可爱。
这就是盲目的爱衍生出来的误解,而又从误解产生了固执的想法。
只能在幼年时的梦里见到母亲模糊的影像的武藏,深切地体认到这点。他很羡慕别人有母亲,因此再怎么被阿杉婆辱骂、陷害、算计时,都只是一时的气愤。事过境迁后,心中反而有一种孤独、忧愁感。这时,他就非常羡慕又八有个母亲。
如何才能免去阿婆的诅咒呢?
武藏看着又八,在心中自问自答。
只要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就行了。如果又八能够比我更有出息、更争气的话,阿婆便能受到乡民的夸奖。这比砍我的头还能如阿婆的愿吧!
想到这里,他对又八的友情就像对剑所持的情感,又像刻观音像的时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