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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他没有听我说话。
月光在他的皮茄克上闪着,使他靠在树上像一尊诗人的铜像。他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叶,一回头,那被两道浓睫毛遮住了的眼睛便一下子放出光来。
“人生非得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吗?”他不等待我的回答,便自己朗诵起来:
要活得尽兴解恨……
诗激动着人,但不能使我倾倒。
在爱的角逐中,我回味着一种苦涩的、严峻的东西。一直到黎云念出这首诗来,我才明白,这些我常挂在嘴边的话,都是一种气话。在我的心的深层,还保藏着别一些重大的、生死攸关的东西。那简直就是我生命的旗帜。
在我的命运中,那种克制的深沉力量,那种浩大气魄,那种献身公益的志向已经成为人生无上的骄傲。我不能再回到天真尽兴的童年了。
一路走着,我低了头想心思。
黎云忽然站住了,站在一丛树影后头。
我不解地抬起头:“怎么啦?”
“怎么?难道不美吗?”他悄声地说,含有深意地望着我。
半边月像刚由云彩拂拭过,那样洁净,薄得似乎要透出蓝色的夜幕来。霞湖的水在夜里奔放起来,一阵阵地扑向沙滩。细雨迎面向我们撒落。
“女孩会爱比她弱的人吗?”黎云忽然说。
“人不会在每方面都强的。”
“你会吗?”他说。
“我……我并不强。”
“你爱谁?”他固执地追问。
细雨湿了我的头发、衣裳。我狼狈着。
“我……爱‘牛虻’。”
“不,你不敢爱。”他生气似地冲我说。
“你把‘牛虻’找来,我就敢爱他。”我挑衅地说。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5)
“哼!”他瞪了我一眼。
唉,黎云,你为什么不喊一声“我就是你的‘牛虻’”呢?
在永远地失去了黎云——为什么又是失去?——之后,我曾无数次地自谴,无数次地追忆着那些聚首无言、欲亲近反而疏远的散步,又无数次地设想:假如……
假如我当初向他诉说了那如梦的往事,他,可能够把我这颗纷扰的心拥抱?
往日的沉冤还没有昭雪,像一包正待引发的炸药在我的脚底。
我们注定了要遭遇一次爆炸。
我们间的信任能够经受住这爆炸吗?
倘若我们心心相印、同生共死,必将把硝烟卷进他的家庭。那么,为我承担命运的就不止一个人。
我流着泪对自己说:分开也许更好。
但是幸福的昙花仅仅一现,就使人向往它美丽长存。为什么不可能呢?
如果我当初更勇敢、更热情……
回味着他离开我时的眼神,那怨愤中还有几丝鄙薄,甚至怜悯。他或许早就知道了我这点难言的隐痛,在期待的失望中看透了我的懦怯。也许,是我自己不值得他爱。
啊,直到今天,我没法作出正确的判断。我是不是注定了该失去?时日已经无情地远去了。可是,我依然在痛苦地判断,又推翻。正是黎云所以为的我的“强”,阻止了我去自由地择取所爱。
何必要做作呢?在这一切之后,我是获得了许多重要的东西,足以增添人的价值和尊严。可是,我为什么就非得失去那纯真的感情呢?难道这都像小说家写的只有“非此即彼”的出路?
那一条成功、高尚而又幸福的光明之途在哪儿?
我什么都不愿失去!
让明智的人们哂笑我吧。为了没有开放的蓓蕾,为了没有倾吐的爱情,为了那飘浮难逐的彩云,我实实在在地痛苦着。
就让这痛苦折磨我吧没有它,就像没有希望和理想一样难以生存。
小燕倒了茶,出去时把她爸的小书房门一带。就像以前我和她爹进行密谈时一样。那时,谁也不敢来给吴副书记送个消息,他曾那么急切地盼着我。
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暗中传到小城时,就是在这间书房里,吴副书记曾经振奋地踱来踱去。他对我和小燕说:“我六十多岁了,又有病。为了你们,再干十年!”
此刻,又在这小书房里,吴副书记跟在办公室的表情不同,一副“自己人”的样子。
“解放了小郑,该解决组织问题了。”他喜悦地向我宣布。
“入党”,这个憧憬从戴红领巾的时候起,就和刘胡兰的塑像、江姐的红梅连在一起。到了那一天,我自己一定已经整个变了样,变得高大、完美。
可是突然间,我,就要入党了。
我就这样入党了吗?
这件盼望已久的事情,来了以后,却又是这么不自然。
看见我有点吃惊,他责备似的加强了语气:“革命需要你解决这个问题,在咱们社会里,要干更多的更大的好事,靠你过去那样单枪匹马是不行的了,要依靠党。”
吴副书记看我懂了,含笑点头:“介绍人由支部给你定,赵林愿意介绍你,怎么样?你们总支委员,能力很强的干部。”
怎么,和声名狼藉的赵林站到一起?
“不要赵林。”
“那你要谁?”
“我要请健云。”我说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吴副书记有控制地端起青瓷茶杯慢慢喝水,他太感意外了。过去跟所里的那伙帮派骨干斗时,他总是夸我脑子灵、反应快。此刻,他或许觉得这已经不是什么长处了。
“当然,请谁,是你的自由。”吴副书记呵呵地笑了,这笑使我感到我们间的关系越来越不可测。
“不过,现在是严肃纪律、加强党的威信的时候,可不能再耍那套个人英雄主义啦”
“个人英雄主义!”这,就是对我以往历史的总结?
在高考报名处遇见了健云。他把一张空表给我,自己又挤进人堆里去要了一张。
黎云立刻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大学?当一个工人就不行吗?你想过没有,大学毕业你多少岁了?”
我的心也为黎云的话在叹息着。是的,叫我怎么安排岁月呢?生命无缘无故地短了一大截。
“这十年,我们没有早点生活。只是等、等,等什么呢?”他眼睛望着窗外,“上学,有别的年轻的人,国家就缺你一个吗?”
我忽然觉得他很孤单寂寞。童年的一个“优秀生”和一个“淘气包”的距离又出现了。可就是那时我也没法帮助他得五分。
“你以为你一定能干出什么大事来吗?”他回头看我。
“不一定。”我也挑衅似的望着他,“但是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干。”
吴副书记的话,对我产生了一种阴沉沉的作用,叫我看得见说不出。它影响着我每天的愉快和理所应得的生活。每天,我都会担心,一切愉快地进行着的事会突然停止。
可是黎云不明白这个,不明白我身上为什么有刺。
“你以为别人都是愿意闭着眼睛走路的吗?”他反问我。
“哎呀!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家向你笑,实际是向着你爸爸笑。人家整你,也是为了你爸爸。现在他好了,你也好。你这一辈子不是就生活在你爸爸的影子里了吗?而我,却总要为自己操心、负责。”
他说:“你和赵林他们闹得这么僵,有什么意思?他们,也坏不到哪里吧?比他们坏的人还多着呢!”
“一切都无聊!”他叹道。他过上了一种无威胁也无所争的生活。不久,他就不开车了,因为他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而从前,为这个驾驶执照,他还斗争过呢。
“你总比我自由。”黎云说。
我忽然一阵冲动,我想向他嚷道:“在你面前我最不自由”
黎云冷笑着:
“人家都以为,我这样的家庭,真不知有多少福气。哼他掌权的时候,我又没有跟着掌权;他倒霉的时候,我倒倒霉够了,把我一辈子的黄金年华都给贴进去了。现在他又掌权了。我呢?得到的就是不自由。在外面干什么人家都记着你是某某的儿子。别人能穿的衣服我不能穿,别人能去的场合我不能去。我又没入党,我又不是官。为着我爸的官,把我这个人全给牺牲进去了,我的兴趣、爱好、性格,我的朋友。一回来,那么多不认识的人都来打招呼,我脸上的肌肉都要笑僵了!
“我恨不得和我爸分开住两个城市。哎,现在要是让我出国,那我真是得解放。……动不动就是‘要注意’,我干嘛得负那么多责任?谁又为我的损失负责任啦?我知道,你也要讨厌我了,你也要感到不自由了。谁沾了我,谁不自由。你别以为只有你受过苦,只有你懂得生活。你倒来试试看,假如你是我这样的家庭,你连自找苦吃的自由都没有……我真愿我是个流浪儿,没有家!”
我呆望着他不出声。
我对他爱莫能助。我知道他讲的太真了。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6)
我理解他父亲官复原职又升重任的种种阻力,我更理解他。
我不能劝他顺从,又不能鼓动他反抗。从小当班干部,使我有一种顾大局的思想方式。他父亲的重新上台,那是关乎多少人的利益。可他,也不能甘心生活就这样被人摆布。
天气反常,云城飞起了小雪花。它落地就化。我站在台阶下面,让雪花落在掌中。我捕捉的纯洁,在手中化为虚无。
一个穿黑呢长大衣,戴墨绿色头巾的俏姑娘向我莞尔一笑。
“小燕!”我惊呼着。那双时髦的高腰皮靴把她的削肩、蜂腰都衬托出来了。小雪花沾在她的绿头巾上,在露着的刘海和眉毛上闪亮着。只有谈恋爱的姑娘,才会有这么一种自觉的美感。她匆匆忙忙,生气勃勃。雪花中的这一阵奔走,使她青春焕发,她那北国女儿的肤色,在寒冷中更加莹洁。
在赞美的眼光下,她习惯地露出含羞的神色。
“喂,那份复习材料,你还不来拿?再不给健云送去,他就来不及复习了!”我说。
愉快离开了她的脸:“我加班,太忙。再说,他也许有了。”
“你很久没有见到健云了吧?”我说。
小燕索然无兴地说:“我总不能反对我爸爸。算了,各走各的,祝他交好运吧”想不到结局来得这样快。
“那你也得把这复习材料送给人家,朋友一场嘛!”见鬼!我竟这样关心起人家的男朋友来了。
小燕抖落雪花,进了她爹的办公室。倒霉的为什么不是黎云呢?那时候,谁还能阻止我去到他身边?
健云走进我的房间来。
他的脸瘦成了长条。眉毛和胡子都显得更浓了。这是一个处于戒备心理的青年,但他仍然在小心谨慎地前进。那种正视一切的决心闪现在他的眼中。
那运动员式的身材并不带着愚蠢的炫耀劲。一双蓝色的网球鞋使他的步履带有弹性。我伸手向桌上拿书的时候,不禁向他凝视了一下。这时的他,如果遭了袭击,会拚命的。如果遇见意外的同情、援助,他会加倍小心地保护自尊心。
他不再自命为到处受欢迎的人了。他站着,等待人的邀请或是冷遇。人就是这样开始自立的。
“坐。不知道这些资料对你有没有用。”我漫不经心地指着屋里唯一的藤靠椅。太热情他也会感到受侮的。
从高考的话题开始,我们缓慢地谈起来。谈话越来越流畅。我没有看手表。对于这个敏感的青年,看表就是逐客令。
他报考理科。对文科的功课感到困难。
我认为,与其说人分为聪明的和不聪明的,不如说人的大脑有两类功能。有一类反应是:“它对不对?我的感受是与之相同还是与之相反?”另一类反应则是懦弱的,那就是:“记住它,记住这句话。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后一种习惯压制了人的思维,甚至使你连背诵都感到困难。具有这种习惯的人就说自己的脑子笨。其实,聪明的脑子对死记硬背是最厌倦的。重复别人的话,只有磁带才不厌其烦。
我最想知道的,不是真理本身,而是在真理的前一步,先驱者的探索。
健云也兴奋起来,他打开书向我提问。
当我回头向他说明的时候,他正向前凑过来。我靠着了一副结实的肩膀。他的反应比我慢。两人离开了。我们都有点不安。讲书的兴致低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