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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不尽的云江水从这下面轰隆隆地落入地下。只须一分钟左右的地下奔腾,再见天日时已经属于异国。他们竟说汉云是拒捕叛逃。假如是一棵大树随波出境,钻出地下河时也已经成了齑粉。
当持枪的人们从悬崖上包围他时,汉云知道已经不由分说。他把身上的帆布包投入了落水洞中。这大大激怒了追捕者。他们开枪了。中弹的汉云落下了咆哮的激流中。朝着血花翻涌的深渊,他们又补了数枪。
唯有我知道,在他的帆布包里带着我的两本读书笔记,也许还有其他。它们落下了无法打捞的落水洞。他,把自由和安宁留给了我。
大云江,第二故乡,埋葬着亲爱的人和青春的地方。自从离开了你苍凉的大自然,我有些麻木了。什么时候能再到你的荆棘丛崖中去,去听那落水洞的雷鸣般的怒涛?
汉云是在那里了。落水洞那吞没万物的激流也不能把他带走。凭什么说他已经出国?我不能甘心的是这个恶毒的罪名要把死后的他驱出国门。太平洋的万顷碧波,尚且挡不住他回归祖国的脚步。
“你后悔那时候回国来吗?”我问过他。
“不是回国,我哪能懂得那么多事?就是受苦受难,也是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死了也值。”他又顽皮起来,“不回来,到哪儿去认识你?”
他爱我,他爱祖国给他的生活。
恶耗传来,我独自去虎跳石下。
正午的太阳照亮了落水洞幽暗的深渊。撞碎的浪花闪现出七色彩虹。这埋葬在荒野里的美,却比名山大川更震动我的心魄。汉云曾约我来游。他形容过这两块石头。阵阵风过,仿佛老虎刚跳过去,还把威风凛凛的长啸留在涧底。他描述过这险峻中的娇美彩虹,说好像是勇武的将军配上百花仙子。
我来了、一个人。我来找他,找他践约来了。
我一直往下走到最接近水的地方。那里峥嵘的崖石已被水磨得滑不可立。那里没有小路,没有人迹。我掬起清流嗽饮。汉云曾说“那水甜极了”。
汉云若在,一定要唱他最爱的那支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这落水洞的水,流入伊洛瓦底江,也要流入太平洋。
十年前,太平洋上,一艘远洋轮从印尼接回自己的儿女。从半夜起,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就站在寒冷的甲板上。甲板上,有抱着初生婴儿的母亲,有年逾花甲的老人,满满地站着。
盼的眼,望穿了黑夜,望穿了浩水。晨光中出现了一条地平线——祖国!
泪水,一直流到轮船靠了热闹的广州港。岸上是鲜花、红旗。音乐声响起,就奏着这支歌。这是在异国的时候,汉云从电台里学会的第一支新中国的歌: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船上的人唱,岸上的人唱。一跳上岸,一把抱住迎面的第一个人,亲人!泪水流,嘴里唱: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们的家乡。
唱,我坐在虎跳石下面,没有人打扰我流泪,没有人打扰我歌唱。那带着彩虹和雷鸣的云,升腾起来,在蓝空中,在我的生命里,永不消逝,高于一切。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1)
我在干什么?从昨天下午就一直瘫在床上,在昏梦和热汗中,培养自己的虚弱、颓唐。我是在寻求一个逃避人生的借口吗?啊,让那些在我身上花费无数心血的师友们发现,他们上当了,我原来是一个虚伪的强者,根本不配谈什么理想、追求。
有许多伟大的生命,在他们面临绞架和恶病的时候,所切望的正是一点延长,一点工作的机会和受苦的权利。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理想,一个有崇高思想的人,超脱于苦难,就像超脱于幸福一样。他永远需要升华。被痛苦压倒是和被幸福麻醉一样不应该的。我不是企图上升到这个俯瞰人世的顶峰去吗?当一切都碎裂了的时候,我曾清楚地告诉自己,我是为着证实这一切,为着认识真正的世界,为着防止历史的欺骗而活下来的。
我的悲剧不是在一时一事中注定的。它发生着,早已十年,也许更早。我还没满十八岁,一夜之间,生活的流水被截断了,学生时代的一切努力、梦想都白费了。甚至,还来不及爱上一个什么人,我们就被送到荒原去。
那些为我们栽培的鲜花,来不及怒放就凋谢了。我一生注定前往的知识之路被封死了。
那些将成为我的同志、知已和爱人的青年们相继别去了。
我是一个初生者,我又是一个幸存者。
这悲壮而又光荣的命运,我不再要求掉换。我厌恶浅薄者、健忘者和屈服者的快乐。
从枕下摸出手表来,六点刚过,赶快起来,还来得及。这只瑞士小女表只比纽扣大一点,银色的波浪形的表链,像一件闪光的首饰。上中学的时候,母亲就给我看过这个表,告诉我:“等你上大学时用。”这只精美的小表曾在故乡为我收藏着,等待着那个日子。
赵林在花坛下打太极拳,闭目作态,一副悠悠然的样子。另外几个中年研究员,都离他老远地在一角比划着。吴副书记高血压患者的例行散步也到了这里。他故意把目光高过我,招呼着我身后的几个研究员:“早啊!”
“早!”“早!”人们回答着。
一下,两下,我做着大回环的抡哑铃动作。在这种时候,我只要有点沮丧,他们也许会软手,适可而止。可是我根本不像个令人同情的姑娘。人们感觉出我的这股狠劲。
别的姑娘有权利哭泣,扑到母亲怀里,我只能冒充久经沙场的老将。
那几个研究员在海棠树后看我,在这馨香的早晨,他们嗅到了不安全的味道,明天也许会挪个地方了。
我是不放弃这个地方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那些人也许能够毁掉我的一生,但不能主宰我的一生。
在食堂里,两个炊事员使了下眼色,我的茶盆被盛得满满的,还有一块带骨肉。小人物的爱憎原来是这样。我发现周围的人们都在用一种静悄悄的语调讲话。我的心仿佛一下被滋润了。
母亲告诉我,黎云参加下乡工作队就要走了。
半夜,我起来,下了楼,直朝黎云宿舍走去。
数过来第二个窗口,泻出了一片银辉。在几幢黑魆魆的楼房间,这片不眠的银光分外明亮。
我不知站了多久。我在期待着这个窗口的灯光熄灭,好让我甘心地走向黑夜。但它迟迟地不灭……
那个我等候着、准备向他倾吐的故事,已经由别人告诉他了。如今,我再不能把它当作一件珍贵的秘密,向他呈现,与他共享。如今,我的诉说将变成被告席上的自供状。
不,我不愿做一个表白者。
黎云回避我,这其实已经宣告我有罪。原来我以为他理解的种种,他其实并没有理解。他跟那些无数的人一样,要在一切水落石出、不需要什么理解的时候,他才能“理解”。我想起他的话:“我是不自由的。”
我又想起初遇时他的话:“你应该得到的不是这个……”
别了!
当我还是少先队中队长的时候,我曾去请黎云的父亲来给我们讲长征故事。他摸着我的头,把我的手放在黎云的小手里。而今,严峻的岁月像座山一样隔断了往事。我在风霜里长大,他在风霜中衰老了。我常在远处望着这个严厉而疲倦的老人。也许,他什么都知道,也许,他只“知道”人们让他知道的那些。
罗云城的汽车停在院里,黎书记突然到研究所来了。我感到似乎和我有关。
他究竟是个幻影,是一个惩恶扬善的童话,还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空洞的偶像?趁这个时候,我应该看清楚。
我走上英英家楼梯的时候,气昂昂的,仿佛我只是为了证实一种什么而来。
英英开了门,她并不惊异。她说:“刚才所里来了几个人,都是来向爸爸反映你的事的。”
黎书记坐在躺椅上等我。
他疲倦地对我说:“好好准备考试吧。”这样结束了谈话。
英英送我到楼口,她同情地说:“别怕,我爸爸会帮你的忙。”
“小郑,我正想上你家去。”
罗云城在路口云华树下招呼我。
“怎么样?”他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我身上能反映出什么来。
他说,他送黎书记去研究所,下车就碰见马珍。马珍亲热地向黎书记招呼,不料,黎书记却把脸一别,改了一条路,自己上楼去了。
“这老头,火气倒挺旺的。”小罗欣赏地说。
就因为他这点硬气,“文革”中被打折了肋骨。
我说:“要那帮人再翻了起来,非把他往死里整。他真不留后路啊”
开车时,小罗忍俊不禁,破例地向黎书记打听了我的事。
黎书记只说了一句话:“要斗争嘛”
我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某种保障。
我几乎噙了感激的泪,我又暗暗地看不起自己。
我是弱小的,一只手就可以让我绝望拼命,而一只手也可以使我欣欣向荣。
捏着“准考证”走出阴暗的办公楼走郎。石阶上,那个又高又瘦、从来不和我说话的老秘书—现在马珍替了他—忽然奇迹般地对我开了口:“郑一帆。”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向我招招手。等我走过去,他俯首对我说:“你先去看看考场。知道考场在哪儿吗?坐五路车,两站,再……。考试的时候别迟到了。先去看看啊。”
生活,生活,你还藏着多少热和力?
又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母亲看我上大学心切,曾背着我去找过黎云的妈。从前住在所里,常见面的。黎云的妈一个劲地骂保姆,让母亲干坐在客厅里。母亲客气地告辞了:“对不起,改天得空再来,没有什么事。”
“郑一帆,要正确对待组织的审查。当然,你和高汉云我们是区别对待的。组织上对你进行帮助教育还是必要的……”
我听凭吴副书记教训着。现在,还没到我讲道理的时候。
一只又长又大的信封送到家里来了。邻居们进屋来看信封上漂亮的红字“复旦大学”。拆开信封,拿出许多张纸,贺信、通知、表格、行李签……邻居们说:“高兴死了”母亲摇摇头:“我不高兴。”也许她是不愿流露喜悦,也许是真的不高兴。因为,照母亲的看法,我是走上风浪更险的道路。
离开,离开的时刻已经到了。手中这张录取通知书,将一阵强劲的晨风吹进窒息人的小屋。到新的天地中去一种巨大喜悦带来的惶惑鼓动着,充满了我的全胸。我仿佛又听见汉云亲切的声音:“汽笛响了,火车就要开动了。”
满怀着不可与人分享的苦和乐,我在野外游荡着。时而泪水涔涔,时而从心里微笑。过去的一切我永难忘记。百鸟在周围鸣唱,我,就要挥鞭向前。
举目眺望,告别家乡。
啊,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英英穿着无袖连衣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裙子太长,使她的身材显得扁细。裙子上尽是黄色和褐色的英文字母“HAPPY”幸福。组成藤状花纹,使得肤色幽暗的她秋意袭人。“幸福”这倒与婚礼本身很相配。
“是小帆啊快进来吧。”黎云的母亲隔着纱门招呼我,她更富态了。我似乎听见她向客人指点我,夸奖着:“……考上复旦……”
我在这里成了一个新人。时代把我刷新了。
凉台上,录音机放着音乐:
我们如今又欢聚在一堂,
……
英英亲热地捏了我的手一下:“今天晚点走,等老头们走了,我们跳舞。把你那上海的新花样传授传授。”
玻璃门无声地开合着。我想起两年前母亲在这里哀告无门,含辱地等待。黎云的母亲不过是个自私的人,在她心中,别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儿女。渺小的举动常常造成巨大的创伤。此刻,我的心为母亲而作痛了。
又是一群小燕似的年轻女郎在当招待。她们都穿着百褶裙,无袖裙,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客厅里笑声朗朗,又是一伙高谈阔论的青年。
一切都和那年一样,一切又都和那年不一样。
听说新娘子是黎云父亲老战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