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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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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顽强地一声不吭。    
    苏老师若有所失。    
    我一改以往的习惯,不再留到后面伴老师走出教室。    
    一天天地坚持下去,我深为思想改造的艰苦所感召。    
    有多少次,在课堂上我几乎要脱口回答老师的问题。那个正确的答案像鬼影似地钻进我的脑海。听着同学们乱嘈嘈的回答声,我呼吸急促,恨不能大声叫起来:“我知道……”    
    苏老师捕捉我兴奋的眼神,可是他还没张嘴,我就埋下头去假装看书了。    
    在帮助解红做作业时,我常常控制不住一种轻蔑的情绪。坐在课堂上时,她一动不动,可是下来就跟没听一样。她还不喜欢别人直接教,教她时你得装作是她什么都懂,只是忘了某一点的样子。    
    星期天到她家去,进了卫兵守着的大门,还得走很长一段路。    
    我发现她连小手绢都是“阿姨”给洗。有许多人送她礼物,桌上堆满着洋娃娃、瓷猫、绒鸟、各种发卡、蝴蝶结。她爸爸星期天也总在忙。只要警卫员进来,或者电话一响:“解部长要回来”,她们就全家忙乱,我就急急走开。    
    不知得了什么暗示,我故意地考了几门八十分,不再争夺第一。欣慰的是解红的考分比过去好了一些。    
    拿着要寄给父亲的成绩单,我跑到小湖畔哭了起来。没人送我花蝴蝶、小猫。我的爸爸也不受人拥戴。他在遥远的地方劳动,期待着的,就是我的信,带着成绩单的信。那成绩单上,五分曾经多得像密集的小星。而现在……    
    靠着银杏树,我又想起班主任的话,“你最近进步很大。”我渐渐平静下来。    
    这是另一种人生标准,这是父亲和苏老师不曾向我启示过的新方向。这是一股主潮流,以它新颖的理想冲击着往日的价值观念……    
    我重新鼓起了勇气。    
    这时候,我又看见,苏老师瘦高的身影正向湖畔走来。他空着手,寻寻觅觅,漫无心绪。    
    我背靠树干,向着湖面深深吸气。浮萍在瑟瑟的秋风中发红了。    
    我心里说:苏老师,求求您别向这边走,求求您别出现在我的眼前    
    淡忘我吧让我解脱这沉重的精神负担。    
    我和解红一起入团了。离开伙伴们后,我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忽然热泪盈眶。五月的雏菊开满了花坛。我俯看胸上的团徽,亮晶晶的。我终于得到了这颗星。    
    接着,那一个惊心动魄的夏天来临—六六年。    
    我越来越多地看见,苏老师心绪不宁地在湖畔徘徊。我一面疏远着他,一面惦念着他。    
    那些急风暴雨的大会开起来了。    
    过去的学习生活都变了色。    
    解红在台上哭诉苏老师对她实行“分数专政”。    
    我心乱如麻,坐立不宁。    
    我必须对全校共讨之的苏老师表态,面临重大考验。    
    入团时和父亲“划清界限”,父亲是理解的。他从未向我说过他为什么当了“右派”。他不让我分担他的重负,而让我“相信国家”。我在唯一的选择中作了选择,于是我获得自由。可是,对苏老师我却不能这样轻松超脱,因为,这和我太密切相关了。在某种程度上更甚于父亲。对这非血亲的友爱者,存在着两种相反的选择。在自由中体现了不自由。我恨我获得了这种选择的权利。    
    我对他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憎恨?我辗转难眠。    
    苏老师又在湖畔出现了。这是人家押着他来劳动。    
    我站在银杏树后,假装看手里的报纸。我真想问问苏老师,我该怎么办?    
    那瘦高的身影,正一手扶着眼镜,艰难地踩着湖岸,一手去捞浮萍。那是喂猪用的。    
    扑通一声,那身影没有了。    
    我冲到湖边,他正在浮萍间沉浮。    
    我跳下湖,向他游去。    
    苏老师被宣布为企图“畏罪自杀”,他说是失足落水也没用。    
    我的团徽被摘除了。因为,“立场不稳”。    
    在死灰一样的寂然中,我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我再没有可能被指派去押送苏老师了。    
    到了第二年。    
    解红他们不再领导学校。人们看押的是干部,而不是老师了。    
    我离开了那个朝夕相伴的小湖,登上列车,随着滚滚的青年洪流,拥到长城脚下的古老都城。    
    我盼望列车驶过黄河大桥的时刻。然而,退潮的黄河显得如此苍凉,失去了我梦中的奔流之势。    
    我和成千上万的同龄人在中原大地上寻觅。到处都是历史和理想的身影,到处又都是一种失望的朦胧。    
    当我又回到那日益荒芜的校园时,远道而来的父亲已在那儿等待我。    
    我暗自高兴:父亲仍是那样整洁。中山服的领扣总不打开。肩背平直,风度沉吟。长期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损害他的外形。父亲永远是一个“读书人”。    
    可是父亲比读书人能干多了。做起那些琐事来,打水、做饭,比我还利索。    
    父亲的外貌仍透着一股个性和才气的美,浓眉方口。只是瘦长脸上的两道弧线加深了,乍看去,刚毅自信;细看,却有些恍惚,变化无定。    
    使我们父女分离的那些岁月,伤害的是更深处。    
    父亲被蒙上了一层永不开朗的阴霾。他那种接受一切,泰然自若的神色,使我感到难言的痛苦和窒息。每当我愉快地向父亲提议,去拜访那些关怀着我的老师、同学时,他总说:“不要去打扰人家吧。”由于父亲的来临,我和周围环境一下子疏远了。    
    父亲又似乎在暗中闪避着我对他的突发的感情。他从不让我给他洗衣服,连钉个扣子也自己动手。他说:“习惯了。动一动,自己做,心里踏实。再说,我回去不还得自己做吗?”    
    “回去?”    
    我猛然意识到未来的漫长的路,没有尽头的孤寂。我是孤零零的,父亲也是孤零零的。    
    看着父亲在灯下吃力地穿针引线,悲哀浸透了我的心房。聚首,反而比分离更加孤寂。即便在小屋里,也再不能寻找到当年父女相濡以沫的温馨天地。    
    父亲关闭着他自己。外面的世界热火朝天地向我召唤。自从苏老师他们获得“解放”,政治运动对我产生了吸引力。    
    银杏树上装了大喇叭,小湖的涟漪也激荡起来。    
    父亲的眼神在戒备我。    
    他终于开口了:“你出门旅行吧。杭州、青岛,随便你,都有我的老同学。多带点书,复习复习……”在父亲粗糙的手里是一沓钞票。    
    “这次我把十几年的积蓄都带来了。你拿去。只要你拔出来,不要再沾这些运动。”    
    一手捏着钱的父亲,在我眼中忽然渺小。    
    一刹那,父亲的形象摇摇欲坠。幼年的教育,聂耳墓……一切都成为遥远的往事。我已和往日的父亲神魂相依。我难以接受眼前的这个父亲。    
    我没有夺门而走。可是,我的心已经走出了这间父女相依的小屋。    
    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幸好,父亲不能住长。他的归期快到了。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17)

    由于在苏老师事件中我受到的不平,人们报答我以一种格外的信任。    
    我被委任去提审解部长。    
    解红虽然失势,却变得傲慢起来,整天地穿着全套黄军装。这倒挺硬气的。    
    现在我连她的“家底”都知道了。    
    她父亲从城里跑到解放区后,原来热恋的情人,同去的一个女学生却嫁了他的上级。解红的父亲因此结婚很晚。现在的方案就是要启发他揭发这位老上级。    
    解部长搞学生运动时,我父亲听过他的讲演。在我的心目中,他曾经是和小说,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光辉圣洁。    
    我热望着去会见这位已被隔离监禁一年多的部长。    
    在粗暴的叱骂声中,他被两个持长矛的人押进来。    
    一个穿破旧棉大衣的老人。    
    他不知道,这个坐在他对面的审讯者,曾经多少次迈动着疲倦的双腿走过长长的甬道去他家,在那条窄窄的林荫道上,曾经多少次和他的小轿车相错而过。那细小的足迹,被小轿车的碾痕压碎了。    
    眼前的这个人,清癯的侧影,头发花白。许多年前,当他和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在同一所中学里,他咬破指头,登台写下血书:“还我河山”,带着一伙热血青年,星夜奔赴抗日根据地,投笔从戎了。    
    两旁的持矛者不能理解这一切。他们的粗暴,使我在这个有节制的老人面前感到愧疚。    
    被押出来的解部长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星空。一个看押者走过去关窗。他们防什么呢?    
    看押者走了。我装作无意地,把窗子重新打开。解部长又把眼投了过去。    
    当他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含着柔和的光。    
    “你今年多大了?”    
    好像是在人世间最普通的场合下相逢,一个长辈向一个幼者好意地询问。    
    我不由地回答了他。我和解红同年。    
    刚刚出口,我立刻意识到,我的身分变了。我再也摆不出审讯者的架势。    
    “汽车都在运些什么?”    
    “买粮排不排队?”    
    “农民还进城来卖东西吗?”    
    ……    
    他问着,川流不息的问题。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询问的人。    
    他不问他的家,不问哪天释放他。    
    他想解红吗?一定很想,就像父亲想我一样。    
    我忽然完全地倾向了他,这个饱经风霜、矢志不渝的老人。    
    可是我还不能这样诚服,我要试试,敲击他那根最弱的神经。我要求他介绍他的老上级。    
    老人的脸露出振奋的神情,仿佛回忆起那骄傲的、建功立业的年月。    
    “好同志。就是性子急躁。工农干部嘛,开始让我们这些文化人不习惯。他嘴上不能说。可是斗争经验丰富,遇见战事,全靠这班老同志……我们这样的小知识青年,都是他们带出来的!”    
    他无限地珍惜、怀念。    
    那搜罗这段“情场纠葛”,炮制方案的人,能懂得这样的襟怀吗?    
    我又向他问了一次会议情况。    
    “那是我们党的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他站起来。    
    在重新僵持下来的气氛中,谈话结束了。    
    解部长的黑棉大衣又脏又破,袖子长得盖过了手。可是一番谈话之后,他的眼睛又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又像当年,他坐着小车到学校里来给我们讲革命故事的时候了。    
    他的眼睛里含有不可侵凌的威严,含有那种父辈和部长应该有的东西。    
    我爱这双眼睛。    
    当武装人员来押他回去的时候,他又含着深意,看了我一眼。    
    蓦地,幽暗的屋子里响起了呜咽的洞箫声。那是儿时常伴我入眠的《苏武牧羊》的乐曲。    
    解家被查抄出来的材料到了我手里。    
    我查出,解部长曾被降职一次。那是在省里的会议上,他作了一个和彭德怀类似的发言。在他的日记里我发现了同情彭德怀的诗句。    
    我困惑了。    
    在我心目中他应该是一位信仰坚定得像铁板一样的共产党员,一举一动都表现着独一不二的原则性。想不到他也这样矛盾,痛苦。这么说他并不满足于现状,他的追求也在现实中碰壁。    
    以前,用孩子气的崇敬的眼,我看不出他庄严之中竟有这样深的压抑。原来,当我戴着红领巾游戏时,他的世界中已经袭来了乌云。    
    以前,我总以为,除了我和父亲,别的家庭都是阳光明媚,解红家更是欣欣向荣。我愿意忘却小家庭的不幸,献身于这光明的社会。    
    而如今,解部长的怀疑,他对现实提出的异议,却与父亲的“言论”如此相似。    
    解部长的见解证实了父亲的冤屈。他们也许终生不会在一起促膝而谈,像两颗星,在历史的长河中遥相辉映。    
    我关上屋门读解部长的日记,犹如读一部世界名著那样专心。他把我引向广阔而辽远的对历史的思考。    
    父亲一定也有这样肝胆照人的手记。在那秘密的篇章里记述着他的正义之心,记载着人间的憾事与不平。    
    哦,父亲们,为什么不让我和解红早一些读到你们博大宏深的心声,而让我们在校园的小湖畔为了一个五分哭泣?那由“阿姨”来洗涤的小手绢,太缺少汗渍和泪痕。    
    人的苦乐是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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