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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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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前有一面满月般的圆镜。我在镜中反复地修整和打量自己。即使在一人独处的时候,我也不曾这样兴致盎然。    
    不知为什么,严谨的父亲使我不想在他的面前照镜子。苏老师呢,我决不愿他把我当成一个爱打扮的女孩。他在课堂上讲:“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学问。”我曾为他贬斥了解红而痛快。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我也要羽毛。    
    傣家的父母会指责子女不修仪容。在这里,少男少女像鲜花一样怒放着。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竹楼外响起了悠长的傣歌。    
    有一只歌飞进了我的耳里。那大意是说:天上的月亮虽然美丽,不能把它叫下来。竹楼上的小团更美丽,为什么不下来?    
    月光如昼,遍地歌声四起。傣家的青年谈情唱歌是不怕走远路的。    
    我把竹窗放下来。    
    波团不作一声,往烟筒里填上烟丝。    
    我不是小团。我的爱,不是那种串根连叶的爱,我不能在这江畔开花结果。    
    我心中泛起了一种酸楚的深情,也许,比爱更美好。    
    我不是这江上的月亮,我只是一颗远方的小星,执着地闪着寒光。    
    寨子里的人们和我一下子亲近了。    
    老头们会告诉我,供销社卖清酒了,那是波团爱喝的,快去买。    
    大嫂们逛街去,给她们家的男人买了白毛巾,会说,“小团,不买块给你爹?”    
    小姑娘们要出门,会跑来问:“团姐,带什么给波团么?”    
    他们也关心一个孤单的女学生,可是,他们难知道她的心事。但他们却深深地理解波团和小团。靠着这平凡而又珍贵的关系,我的生活真正进入了小寨。    
    从渡口回来的姑娘们说,波团那里现在不冷清了。有些赶渡的小伙子常帮他干活。她们诡秘地笑道:“波团给你置嫁妆哩!”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二部分生命(2)

    电报上赫然地写着:“母病重速回父”。    
    冬天的清寒只使得江畔风光愈加秀丽。    
    慢悠悠的江水恋恋不舍地流向前去。草叶的翠色增了一层朦胧。在江心露出的沙洲上,雁叫声教人心肠回荡。    
    在竹楼上吃过那丰盛的然而难以下咽的饯行饭,波团拔竿撑筏,送我过江。    
    空荡荡的竹筏上就坐着我一个人。    
    波团他是多么不愿这筏子拢岸啊。可是一竿一竿,他正在向对岸,那离别的岸撑去。    
    我说:“回去的时候,你等人来,把筏子装满了,再撑。”    
    波团说:“嗨,撑空筏子过江的时候多啦”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布包,揭开傣家自织的粗白布,露出两点绿莹莹的光。    
    托在他手掌上的,是一对绿宝石耳坠,江水似的绿,竹叶般的翠,瞬息不停地闪着晶光。    
    “你戴上这个,就没有一点不像傣家了。”    
    天地模糊了,只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托着那翠绿的星。    
    “我知道你是要去的。你家乡的父亲想你啰!你在这里,没人给他做饭,赶街啊。”    
    在波团的心中,天下的父亲都需要女儿做饭,买烟丝。天下的女儿也都需要父亲给编小竹篮,置宝石耳坠。    
    过去,波团就常问起我的家乡。他不明白什么叫“城市”。    
    “城里是不是有几百个寨子?城里的寨子有多大呢?”    
    “城里的人天天都赶街吗?他们不出工,吃什么呢?”    
    他为我准备了绿瓷般的野鸭蛋和一个长得最好的黄金大瓜,要带给我的父母尝尝,还要我从城里写信告诉他,他们喜欢不喜欢吃。    
    我无法向他解释。这里离我的故城相去数千里,南瓜和鸭蛋都捱不到归期,全送给了路途上的司机。    
    我在信中对他说,父母亲都非常喜欢吃这江畔的鸭蛋和大瓜。    
    让波团老人失望是一种罪过。我宁可撒谎。    
    那个生产绿瓷般的鸭蛋和黄金大瓜的地方,永远牵动我的乡情。那座我不再归宁的江畔小寨,化为我人生逆旅中的憩园。    
    惨白的病房,吊着的大瓶点滴注射液。    
    坐在墙边的父亲用陌生的眼看着我。用不着再说一句话,我明白,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的日子已经不多。    
    她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你了……”    
    那早已被夺去的母亲,刚刚回来,却又要像彗星一样失去了。    
    在母亲弥留之际,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    
    那天,病房里响起了笑声。母亲的枕边有一个袖珍型的镜框。在天蓝色的波纹框饰中,是一个星眸秀发的女郎,手里拿着草帽。风,正翻弄着她长裙上的飘带。    
    “妈年轻的时候那么好看啊!为什么以前不给我看?”    
    她说:“我都没有这张照片了,是你爸爸留着的。”    
    父亲无言地坐着。    
    我忽然有些妒意,又感到欣慰。    
    我历来认为自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现在我知道了,他一直爱着她。她才是父亲的星。    
    妈妈笑道:    
    “这框里该换上姑娘的照片了。老太婆还要这么漂亮的镜框干什么?”    
    她把镜框给我。    
    我说:“我可不敢。爸爸的镜框嘛!”    
    父亲望着我们。他似乎要笑。    
    那天蓝色的带波纹的小镜框永远地挂在父亲屋里了。    
    母亲离开了我们。    
    正是在这时,她才回到了我们中间。    
    父亲要我叙述,母亲和我共处的日子。他常常无头无脑地说一句:“你母亲以前考大学是第一名,人家不相信是一名女生,还查了卷子。”他得意地自笑了。    
    有时又说:“念大学的时候,校长的儿子追求她。可你母亲根本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    
    他时常坐着,拿着书,半天不翻一页。我如果打断他的怅思,说:“爸,我们出去走走。”他多半是不高兴地答道:“我在看书。”    
    他掩饰自己。过一会,他又站起来,说:    
    “不出去吗?”    
    在盛年时曾经刚毅地忍受了飞来横祸,与妻儿和事业作生死别离,“苏武牧羊”似地过了几十年的父亲,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化了。    
    那深抑积年的人生悲愤,在他的暮年爆发了。    
    父亲变得挑剔和喜怒无常起来。    
    母亲美丽的笑容从镜框里望着我。死亡,使她又回复了那俊秀纯洁的形象,爱的形象。    
    她曾为着贫寒的父亲舍弃了倚门的安乐,她曾以勤奋苦读从一个千金小姐变成高尚的劳动者。    
    她身患重病,忍受着我的淡漠。她默默翻译,孤独地贡献着自己。    
    我不能裁判母亲。    
    我唯有以哀伤的心来爱母亲。她再也不是外人,而成为我们这个不幸家庭的又一不幸的成员。    
    在街上我遇见了“他”,我的第一个追求者。    
    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待分配的大学生了。他衣着优雅,举止有度,带着一种“坐机关”的气味。    
    我曾经想爱他吗?    
    那个头发蓬松、衣服旧损的大学生,那忧郁的眼神,阴阳怪气的话,倒还有一点引动我的地方。    
    人总在变。    
    我却想要爱一种可靠的东西。    
    “记得解红吗?我们……”    
    他有点腼腆地说。    
    “那是我的老同学。恭喜了!什么时候吃糖?”    
    他沉了脸:    
    “无期徒刑!她那父亲卡着呢。”    
    “解部长?他怎么封建起来了?”    
    “是啊。明里都不反对,暗里出难题。我不入他的眼。”    
    “入解红的眼就行了呗。”    
    “嗨,当爹的都这样。轮到你头上,你就知道了。”    
    都这样?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二部分生命(3)

    我们还没有自立起来,他们却已经老去。    
    老去的他们仍是那么强大,足以作我们生活的裁判。    
    在我们年龄的强盛时期,我们并没有真正强盛起来。    
    我,甚至还不能自食其力。待业,这软弱无力的处境,和我渴求自强、自由的心灵每日每时都在尖锐的冲突中。    
    这,使得我对任何一种外力都倍加敏感。弱者的敏感。    
    解红“小两口”到我家来了。    
    我多么感谢他们啊。家庭里沉寂得就像墙上挂的那幅“奔月图”,真令人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解红,单眼皮,宽脸庞,愈加显得丰腴白净了。说话慢腾腾的,总看着人。寒暄中,父亲和她很投机。    
    解红的笨拙辞令,带着女孩子的柔媚。当她辞不达意的时候,那吞吐间的表情,更引人爱怜。    
    我和他——解红的对象坐在一边聊着。    
    我忽然觉得我像是这屋里最年长的人。    
    我不再渴求保护。    
    解红告辞了。父亲一直把她送出门外。他则帮她拎着提包。    
    父亲怅怅地回来。他说:“这女孩的风度很好。”    
    我不作声,默默地做饭。    
    苏老师知道,究竟谁的风度好。    
    父亲忘了,正是他的不幸,使我成为这样的“风度”。正是我,才能接受这不幸。蝴蝶结,它永远地躺在那间锁上的教室地上了。    
    我应该像小时候忍受罚站一样,忍受父亲的不公平。这是我的责任。    
    这是我的父亲。他能让解红罚站吗?他能影响解红的爱情吗?    
    他却影响着我的一生。    
    父亲的退休手续被拖延着。很久,没有收到工资了。    
    我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当临时工。    
    绕来绕去,就在我们家后面,一个堆满破铜烂铁的院子。    
    这时,我才看见了,从我童年时就记得的小巷深处的当当声,原来就来自这块空地上——一位年迈的腿有残疾的老人,用樃头代替冲床的生产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心里起了一股强烈的失望和不满。不,我宁愿相信,那伴随我童年生活的小巷音乐是来自遥远的神秘之乡。    
    那悦耳的当当声曾亲切地应和着我童年蹦跳的步履,蹦跳的心灵,每天送我上下学。还有,星期天,父亲带我出游时,也总像欢庆的钟声一样响着这小巷音乐。    
    在异乡的梦中,这甜蜜的当当声变成了天堂的音乐,理想之国的召唤,洗涤人风尘仆仆的灵魂。    
    那构成我珍贵的内心生活的当当声,竟是出自这样一个乏味而令人心酸的场面。    
    在农村的劳动,仿佛只是学生生涯的延续。当我下决心去当临时工时,我并没有把到这个老弱病残收容所一样的单位来做工,当作我迈向社会职业的第一步。    
    “这也配?”我心里说。我不过来挣一点钱。    
    我没想到,在这个被人歧视的角落,我,开始了对自己人生起点的大反省。    
    起初,我像一个进入角色的戏剧演员,怀着殉难者的悲壮心情,在这里干着,不参与他们的粗鲁的玩笑,暗自哀悼我的青春和童年美梦的破碎。    
    渐渐地,我发现这里的人们很像那个江畔的小寨。他们没有在意我对这地方的蔑视。当我做出了废品或是完不成定额时,他们耽误自己下班的时间来帮助我。要知道在他们每个人的家中,都有着那么一大伙人,老老小小,嗷嗷待哺地望着他们。    
    他们好像突然有了约定:我在场的时候,都不讲脏话,不开那些俗得可怕的玩笑,不讲男人和女人的事情。要是有谁漏了嘴,那个敲铁皮的老师傅就会瞪他一眼,敲得当当声格外地响。大婶们就说:“人家是学生,大姑娘,你们到一边说去”    
    他们以这样温柔的同情来帮助我承受命运的重压。他们自己衰老,残废,褴褛,粗野,可是他们希望保护别人的青春,健康和纯洁。    
    他们说:“你不是干这个的,你干不长。”    
    敲铁皮的老师傅说:“你要干这个,跟我们一样,那还得了?那国家还要不要发展哪?你们不会像我们!你是有文化,有前途的人。”    
    以一种生活过来的资格,他们预见我未来的光明。在这些老弱病残者身上,有着比我更强大的善的力量。    
    他们有时争论些新闻,电影,或是外国的事儿,总是既一知半解,又一本正经,惹得我直想笑。    
    当他们争得互相发火、生气,老师傅总是要我当裁判:    
    “让人家学生说说。你们那些都不算!人家懂的还没开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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