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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人家的爱!”赛尔江一声叹息。他怪我太拘泥。毕竟我是汉族丫头。
在永诀之夜,赛尔江悲愤地说,“从今以后,凡是这大地上的东西我都不爱。”
“你爱我吗?”我说。
“我爱过你。”他说。
“以后呢?”我问。
“以后只有让我的灵魂来爱你。”他这样说。
我明白,从此他是连信也不会给我写的了。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7)
他的爱是毫无欺骗的。失去就是失去,任何多余的许诺反而玷污了这存在过的爱。
夜深人静,
情人啊,你为何一句话没有?
我的情人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窃窃私语。
没有发现,天亮了,一夜已过去,
而我的眼前,
依然闪着那对黑眼睛。
赛尔江的相貌可以说并不俊美。两腮圆满,好像还没有脱尽童稚。他厌恶擦任何润肤油。脸上的皮肤年轻而粗糙。当他喝了酒又就近来吻我的时候,清楚地显出细藻状的毛细血管。然而这反而更显出他相貌堂堂。一双黑大的杏眼显出天赋丰富,活力充沛。他的眼神经常变换,几乎使人无法捉摸,吸引得人心神不宁:有时挺严肃,马上会变得像在恶作剧;有时很柔和,温情,突然又会变得满怀恶意。近乎残酷;有时饱含泪水,但更多的时候它燃烧着。他的嘴很美。他吻我的时候,仿佛不是用嘴,而是用热量、无边的热。
草原上的爱情成熟的时候,就会“抬房子”。把帐房子抬起来呢。小伙子的好朋友帮忙,预先把一块什么石头放在姑娘家帐篷底下垫着。夜里,他们就把帐篷抬起来,让那不顾一切的情郎钻进去。如果弄错,钻到爸爸妈妈的被子里去,那样的事也会有的。姑娘的暗号做得不好,或者是当爸爸的这方面也很有经验,就会临时改变姑娘的铺位。
“抬房子”的朋友是小伙子最忠诚的朋友。当情郎落入情网,这朋友在帐房外面守卫着。一刻也不能离开这座被爱情之火燃烧的帐篷。情人们发着热,他却被漫天的露水打湿。他随时备好快马如果帐房子里发生变故,他立即搭救情郎奔跑。
当黎明来临,他使劲睁开困倦的眼睛,同时发出百灵鸟的叫声。情郎听见这独特的声音就会醒来脱身。
如果说,谁是谁的“抬房子”的朋友,那就是说,可以把生命一样的东西托付给他。
别克就是这样的朋友。
我们三人常常一起在月光下的小镇边沿游逛。别克喝酒就像喝水一样。一瓶瓶奎屯大曲像手榴弹一样别在他粗壮的腰上。有时候,在路上碰见真正的醉鬼要来和我们纠缠,别克就上前去和他们对付,让赛尔江带着我从另一条路上走掉。
在旷漠的边缘,那些钻天杨的后面,别克消失了。月亮西下的时候,赛尔江大声喊,“别克,别克”他便又出现了。
草原盛会结束以后,我和别克来到了赛尔江居住的小镇。我要从那里搭车返回乌鲁木齐去继续学习,别克则是专为陪伴我和赛尔江。
小镇风气与草原的风格迥异。在小镇上,人际关系的表现更多的是干涉而不是亲昵。小镇居民喜欢这样那样的流言。倒不是他们存心恨谁,而是因为小镇太紧窄偏僻,失去了草原的流动的活力。流言在这里变成了人们的午点夜宵,并且调整着那杂居的民族关系。流言可以划出许多道鸿沟,维持民族与民族间的距离。流言简直成了无形的家规,族规和镇规。
哈萨克的性格是从草原母亲那里获得的。小镇的出现,造成了一种新的性格。镇上的生活当然比草原上南迁北移的游牧要舒适和有保障得多,从时尚的文化角度上看高了一筹。但在性格上,小镇人却像破落户。从哈萨克的独特的文化角度看,他们正在失去宝贵的传统。这种传统也许并不使人致富,或者建功立业,或者征服别人。但是它能够使日益权势化无情化的人际关系有松弛自由之时,使孤寂的荒漠生涯带上爱的温馨。
小镇的商店,医院、学校、邮局、电影院象征着生活的幸福、光明和安宁。小镇和帐房子的关系,好像港口和船只。可是,就性格、风气和文化方面而言,小镇和草原的冲突似乎是一种永恒的冲突。
小镇居民也赶赴草原盛会。不过在他们眼中,“姑娘追”这种爱情追求方式只能作为一项游戏和体育节目保留,而不是真实的生活方式。他们欣赏马技和逗趣,而难以体会那种奔放的感情在借着马蹄驰骋。而“阿肯弹唱”,也只能作为献艺,却不可以真的相看定情。
对于我和别克、赛尔江这样的年青的向往自由的人,草原正符合了我们那蓬勃的天性。我们自然地把草原上的那种不拘泥的亲密生活带到小镇上来了。在草原上,渴了就喝奶子,困了就靠着马褥子睡去。无论走进哪个帐篷,这样做人们丝毫不会感到惊奇。有多少次,赛尔江他们在弹唱饮酒的时候,我已经在他们身后的毛毡子上沉沉睡去。我已经习惯了,在清晨的寒气中,大家挤在一起,用被子把腿盖住继续对歌赛唱。
回到小镇的一天早上,别克有事驾着摩托走了。赛尔江为人家的婚礼拉了一整夜手风琴,手都抬不起来了。送我回到我借宿的屋子,他便倒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无事可做,蹲在床边看他,给他盖上我的大衣。我不敢拉开被子给他盖上。我给他整了整枕头。好重的一颗大头啊。他的侧像令我惊讶。那么高贵的气度,那么傲岸的睡相。他的整个粗壮的身躯都显示出一种傲岸。他在这大清早酣睡在我的床上就很傲岸。我爱这傲岸的气度。我爱傲岸的他。
情人啊你这样好,
世界上以前没有过这样的人,
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人,
即使再有也不会像你这个样子了。
我的骄傲的赛尔江,在酣睡中感觉着我的存在。我绝不打扰他,也不让任何人打扰他。
直到现在,事隔二十年了,想起当时他那沉酣五六个小时的清晨之眠,想起他傲岸的睡态。我的心依然要为他的诚挚气度而感动。我不后悔,我没有叫醒他,没有撵他走,因而蒙受了那样难堪的流言。在他那男子汉的睡榻边,我的心中涌出…股股柔情。在他的睡榻旁,时间流逝有如灿烂的金沙。
我是那样傻。我把门虚掩着,以为这样才能显示我们的坦然。有人从门缝里窥看,有人借故推门。
就为了我们的爱不是关闭在黑夜里,躲藏在山岗背后,为了我们双双的傲岸的态度,我们后来吃了许多苦。
我们的爱情还没有为年岁和陈规消磨。我们按照自己的意志和纯洁的信心,爱得直率。我们被彼此的气质吸引、启迪,在男女之爱中激起一种舒展个性的陶醉。
当他睁开双跟,我说:“赛尔江,你真能睡!我爱你这样的能睡。”
他把我拉向他的身旁。在热情的顶峰上是一片沉静。
以后,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一点也不知道。别克每天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们,而赛尔江被怒火燃烧着。
“他们说我们什么啦?”我忍不住了,问他。
“不!打死我也不说。”赛尔江倒退一步,气得两眼发直。
“谁欺负了你?”我问。
“没有人敢在跟前欺负我。说闲话的人,他不敢到我跟前来站一下。可是他们在背后糟踏人。记得吗?有一次你问我,爱不爱自己?我说我爱丫头,不爱自己。那是笑话。你看得对。我是爱自己。我在这个地方,又不是哈族,又不是汉族。讲亲戚,我没有,全靠自己努力。如果我不爱我自己,那人家早把我踢到阴沟里。我受不了别人说闲话。我爱自己,没有这个思想我就不会活下去,就不会有赛尔江。自爱,你说这是做人的道理。这样说太浅了。更深沉一些,这就是我的生命。”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8)
“啊,赛尔江,我不该让你睡过去,我应该叫你……”
“你没有什么不该的是我,我就不该生下来!”
赛尔江却发出这样怆痛的声音,使我久久惊骇。这样一件小事,对于我可以很快过去。回到乌鲁木齐,我将只记得我们的幸福。可是赛尔江却这样激愤。我听见他灵魂深处发出的自悯和对生活的质询。
赛尔江具有高贵的天性,他生来不能去迎合和矫饰。他也难以忘却和隐忍。
“赛尔江,离开这儿吧。”我说。他有一个姨在乌鲁木齐,很喜欢他。
“不!”他坚决地说,“你不要管这里的事,你走你的吧。”
在这种时候,男人身上的那股男人气,是任何女人也征服不了的,无论哪个民族的女人也征服不了的。而赛尔江作为回族家庭的长子,更有一种承当大局的长子气概。
别克一言不发,听着赛尔江痛骂。别克与赛尔江是两个命运。别克的父亲是哈族的一个不小的官员。别克有无忧无虑的性格。赛尔江为自己回族人的命运而悲愤时,别克也一点不多心。在外界的压力面前,赛尔江变得孤独和古怪,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甚至不许我和别克表示同情。
赛尔江的坏脾气爆发完了,他又冷静和克制下来。他端来红葡萄酒,说:“我让你不高兴了吗?来,这一小杯酒,是我给你赔罪的。”
我顺着他的心喝了下去。但我伤心,赛尔江好像在应付我。
“你为了爱我而受苦,可是,你并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忧伤地说。
“我知道。”他说,“跟你在一起比跟任何人在一起更好。”
他用那双又诚挚又神秘的眼睛看着我:“我心里烦。心里的话,没有给一个丫头说过。”
他仍是只把我看作一个丫头,一个可以爱而不可以分担命运的丫头。
其实,我从我母亲的身上已经继承了那种和男人同甘共苦的性格。只是,我不愿意拂逆赛尔江的心意。他要我留在女人的世界里,留在恋人的世界里,永远像一只小白鹿。其实,赛尔江不知道,假如他允许我分担他的命运,那注定了要在两大民族两股激流的漩涡中沉浮的命运,也许正是我这样的女人所甘愿得到的一种人生幸福。
二 阿勒泰母亲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颗粉红色的星出现。它叫若拉,是一个叫若拉的女孩子发现这颗星的。
每当我尿床以后,或者醒来,或者被大妈叫起来,都在这个时候。大妈抱我到窗台上去看若拉。星星的故事也是我大妈讲的。她是苏联人。
我小时候,不知怎么的常尿床,一尿就醒了。我大妈平素对我很严厉,惟独在尿床这件事上她从不说我。每夜尿醒了,我说:“妈妈,我尿了。”她便立刻应声道:“没关系,换一下褥子。”把准备好的一个鸭绒褥子给我换上,从不骂我一句。她说:“这是一种病,不是孩子的错。”
慢慢地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不尿床了。可是如果我要偷吃家里的巧克力、薄荷糖那是从中苏友好协会的小卖部买的,或是偷家里的东西出去玩,那就非挨打不可,或是被罚做手工。
从五岁起,我大妈教我做手工。把一块花布上的花剪下来,缝在另一块布上,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味道的十分美丽的图案。苏联人爱用这个做屋里的装饰,显出这个主妇的勤劳和美感,使屋子很舒适安宁。
我生性野,一天就想跟那些小男孩到外面去跑。弄一身土,常常受些伤。做手工使我能安静下来。我还自己设计些花样,有了些女孩的趣味。
我再长大一些,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把一支自己喜欢的歌曲从报纸上剪了下来,夹在本子里,准备等表姐来玩的时候给她看。
表姐她们来的那天,我大妈看见我的举动,非常高兴,当着客人的面就夸奖我:
“瞧我们的柯莉娅,多么好的小姑娘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收藏得好好的。”
柯莉娅,是大妈给我取的苏联名字。коля,意思是小石头、鹅卵石。小时候我特别黑,又丑,像块小石头。
我大妈可是从来没有那样当着别人的面夸奖自己的孩子。
客人走后,大妈又说,“记住,以后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要收藏好。”
我一直以为,大妈就是我妈妈。虽然我一直叫她“大妈”。我是一岁时就被我大爷抱养了。我大爷娶了个俄罗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