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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了你,我不后悔。”赛尔江说。
“你觉得我傻吗?”我说。
“不。”
“我可怜吗?”
“可怜的是我。”他呻吟道,“我自作自受。”
当初,赛尔江竭力在哈萨克的大海中找一个非哈萨克的对象。他到远处去找到了乌兹别克的赛娜娃儿,在克浪河。
从血统上虽然难以回复他的理想,但从今后家庭生活的精神观念上,却可以脱离他与父亲世代所感受的威胁哈萨克大海的淹没。乌兹别克在阿勒泰也是少数。赛尔江娶了他们的女人,可以按照自己的传统建造一个回族的家庭,而不因担心家族被强大的母系吞没。
可是赛娜娃儿的哥哥爱了一个俄罗斯族姑娘妮娜。妮娜的父母去了苏联,来信催她:“走吧,留下没有好处。”
妮娜终于带着情人跑了。那时边境上几乎每天都走人。俄罗斯族人大批离开阿勒泰就在那个时期。我的那个嫁给哈萨的姐姐卡秋莎也是在那时候跑掉的。那些人一走,边界便封锁起来了。
乌兹别克家庭失去了儿子。中苏关系像那些流往北冰洋的河一样,越来越冰冷。指望儿子和儿媳归来是没有底的事了。于是赛娜娃儿的父母便改变许诺,转而要求赛尔江上门,为他们家的继承人。
老人的遭遇和主意虽然合乎阿勒泰的传统道德,但赛尔江对婚姻有他的最高准则延续和维护回族的传统。他当然不干了。赛娜娃儿的父母表示要为女儿另择婚事。赛尔江便和那乌兹别克姑娘分手了。在这交通不便的阿勒泰,人们间一旦失去了那必然的联系,便很难相逢。从此,赛尔江重新寻找自己的命运,并遇上了我。
可是没想到,在遥远的那一边,赛娜娃儿在埋存着自己恋情的希望。
那一天,赛娜娃儿的父亲阴沉着脸从远处赶来,走进了赛尔江的家门,宣布赛尔江有了后代,婚礼必须立即举行。乌兹别克人愿意把女儿嫁出家门。
看来,赛娜娃儿很爱赛尔江,不愿失去他。她聪明,敢干。
也许,当时赛尔江也不甘被如此遗弃。
我应该通情达理地回溯这痛心的往事。谴责谁?我们每一个人,谁敢说自己明天会遇见什么呢?
赛尔江的命运是在我到来之前已经被确定了。
他有什么权利拒绝当初自己的抉择呢?
母性圣化了女人。男人应该和那孕育他后代的女人在一起。每一个善良的人都这样认为。
在新的生命面前,爱情已经成为翻过去的一页。
赛尔江“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我的心痛了。我急急把他拉起来,急急替他拍打裤子上的尘土。
“赛尔江,我不要你跪。男人是不能跪的。你永远不要跪。”
“我不会对任何人跪的。”他说。
难以想象赛尔江的前途会是什么样子。我日益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哈萨克”的或“回族”的模式可以容得了的。即使原来,我以为赛尔江只是一个英武过人的小伙子,我也不断地在他身上认出了一股力量。“你嘴里就是含着大肉我也要吻你。”这样狂热的话从一贯沉着的他的口中讲出来。他是一个长着翅膀的青春的王子。
他的命运卷在了两个民族之间的奇特的漩涡之中。
他的坚韧自拔竟又最后断送了他自己的幸福,我们的爱。
我自己的悲伤,被他的强烈的命运之感所冲淡。只要能恢复那个朝气的快乐的赛尔江,我愿意忘掉我自己。
我搂着他的头,恳求他明白赛娜娃儿的爱,告诉他一旦结婚便有幸福,儿子是多么美好。告诉他我也会幸福的,只要他存在。
多么宁静的夜。我们不再是被爱所仓皇追逐的情人,而像是被保证了永恒之爱的终身伴侣那样安宁。
“我再也看不见你了,林林。”
“我一定要再看见你,赛尔江。”
“你的心太善良了。”
“不,因为我爱你。”
“我也是爱你的呀!”他呼叫着。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说:“赛尔江,你到底有几岁?”
他闭目不答。我一直怀疑他比我小得多。这个非凡的家伙,奇异而自由的灵魂,他不想受任何束缚。他想跨过一切。
赛尔江又那样安宁地酣睡。我气急起来,摇晃他:“赛尔江不要睡了。要睡,到你的乌兹别克人那儿去睡吧不要在我这儿睡,到你的乌兹别克人那儿去睡吧”
“不要哭了我们不要用眼泪告别。”他说。
“我没有哭,早就没有哭了。看,哪有眼泪?”
我摇着他的手,要他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的笑。
他以前说过:
“林林,你说的多好,而你的唱比说的好,你的跳比唱的好,你的笑比跳的更好。你在外表上很美,而你的内心比这更美好。”
所以,我又笑了。赛尔江是看见了我的笑才离别的。
每当想到这一次笑,我感到宽慰。笑,给了我们俩一种莫名而又渺茫的希望,生活的希望。
什么是结局?
人们往往所谓的“事实”又算什么呢?
赛尔江娶了别的女人。
事实?人心被压盖在这“事实”后面。
真实的“事实”不是什么结局,而是一个更漫长的过程。无比可爱的赛尔江继续在他命运的昼与夜间挣扎。
每当我从梦中惊醒,便失落在那苦苦思念的茫茫大海中。
我无法解脱,无从找到一处虚伪的否定来求得解脱也许这是卑怯的,竟想从人生中解脱。
生活,不管有没有形式它都是生活。就像阿勒泰的河,有名的河无名的河都在流。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草原上生机勃勃
我乘着李剑的车重归卡纳斯草原。古力在等待着她的情人,她想不到还等来了她的“干妈妈”,喜出望外,当年那个不甘被忽视的小娃娃已经长成妙龄的女阿肯。她的歌声正插上翅膀在草原上飞翔。她显得比李剑成熟、年长,但这只加重了她的眼神和仪态中的魅力,一种诚挚和蓬勃的野性。看她对李剑那爽朗的爱恋态度,就可知她根本没有把李剑父亲的反对放在心里。
英勒克大姐老了,却仍是漂亮。刚强的女人是不会丧失自己的风韵的。她拉住了我的手百感交集。她说:“你知道我们在等你,你的心没有变。”
那慈爱的阿思玛尔大婶,已随着丈夫去了。阿思玛尔在世的时候常念叨:“那个汉族丫头林林,她啥时候又到我们帐房子里来呢?”有一次,赛尔江来找英勒克的丈夫喝酒,他成婚后总是爱喝酒。阿思玛尔回来看见了,说:“小赛尔江,你真不成器林林虽然走了,我这双眼睛还看着你呢。”赛尔江无言以对。
这些豁达的善解人意的哈萨克母亲,多么使人怀念啊。那哈丽妲,二十年前那个坐在阿思玛尔的院子里谈论西红柿,谈论播种的女人,当时,看见她充满活力,放声大笑的样子,我就能明白,她当然能生下赛尔江那样元气充沛的儿子。这位哈萨母亲是一直等到儿子回来才死去的。她在临终之前,指点了赛尔江的生活之路。
哈丽妲当然喜欢儿子也找一个哈萨媳妇。不过,赛尔江既然到克浪河去选来了乌兹别克新娘,哈丽妲也就把赛娜娃儿当作亲生女儿了。
可是不久,赛尔江就被莫名其妙地抓走了,说他牵进了一桩“间谍案”里。其实,就是赛娜娃儿的那个跑到苏联去的哥哥,托人带了信来。赛娜娃儿正挺着大肚子呢。岳父岳母急于知道儿子的消息,赛尔江便代为奔走,去找人捎信,问话。这一下碰在风口上了。那时候,只要沾上了苏联,便讲不清楚了。
为了赛娜娃儿家的事,赛尔江一家祸从天降。不过,阿勒泰人把承担亲人朋友的命运看作是分内的事情。哈丽妲对儿媳妇没有半句埋怨。
赛尔江遭难后,阿思玛尔大婶常让英勒克去哈丽妲家里看看,有什么帮忙的事?所以,英勒克也就对后来发生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那时候,赛尔江有个妹妹海棠还在家中待嫁。海棠姑娘生得美貌,贤淑大方。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没有人来求婚呢?可是哥哥坐了牢,有的求亲的打了退堂鼓,伤害了一家人的心。再说,父母亲也需要海棠的安慰。这样竟一连耽误下去,把她拖到了二十六岁。
一天,他们家的一个很聪明的族叔从远处来,进屋喝茶。海棠给他倒好茶,便从窗子里出去了。
父母大吃一惊,发了怒。这个姑娘平时好好的,今天怎么当着亲戚的面钻起窗子来了?
那位族叔却不奇怪,他笑着说:“你们不要生气。海棠能说啥呢?她一个二十六岁的姑娘不能出门,当然,只能从窗户里出去了。”
于是,族叔便自告奋勇,做了大媒。海棠远嫁到昌吉的回族聚居地去了,没有断送在父母的一时糊涂里。
女儿出嫁后,老父亲便去世了。这时家里只剩两个半人:哈丽妲、赛娜娃儿和小李剑。
赛尔江判的是“无期”。进塔里木的人,死活就难料了。赛娜娃儿还很年青,日子真苦。哈丽妲的身体己经衰弱了,几乎长年躺着。赛娜娃儿就走了“离婚不离家”这条路,也没有正式嫁人。但她对赛尔江是不指望了。就是婆婆可怜。婆媳感情使她守在家里。
当赛尔江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家门,哈丽妲流下了眼泪。她已经病重得说不出话,只是一手指着儿媳妇。那意思是说:“赛娜娃儿没有走,都是为了我这老婆子,让我今天还能活着看见你。”
可是赛尔江不看他的媳妇一眼。
在他们家屋子的中间地上,站着一个七岁的小孩。
在屋角还有一只摇篮。摇篮里睡着一个三岁的小孩。
赛娜娃儿低下了头。她还能说什么呢?为了支撑这个破落的家门,为了老婆婆和小李剑,她答应了一个当官的了,这样子就有了那个七岁的娃娃。以后,孤苦的她需要感情,就和一个常常照应她婆媳的哈萨克青年相好了。
阿勒泰的冬夜啊,风雪在外面刮得五步内就看不见人。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赛尔江,一扭头又走出了家门。
赛尔江去到阿思玛尔家过夜。有那样的妻子,他是决不能在自己的家里过夜了。
阿思玛尔大婶替赛娜娃儿作了解释。后来和赛娜娃儿相好的那个人就是别克。哈萨克有这样的习俗:兄弟中有一人死了,死者的妻子可以被活着的那个兄弟再娶。别克是打算要下赛娜娃儿,连同老人和孩子。于是又有了摇篮里的那个三岁的娃娃。
可是赛尔江是回族,他不能接受这样的风俗。
怎么办哪
赛尔江说:“别克是我的兄弟一样的朋友,我不能同他拼刀子。但是,这个老婆我不要了。”
第二天白天,赛尔江又回去了。哈丽妲打着手势,试图劝说儿子。她的意思是:“那个大的儿子,是你的;这个七岁的娃娃,是我的;三岁的小娃娃,是赛娜娃儿的。我们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过下去。”
哈萨克有这样的礼性:把头生子送给自己的父母,作为父母之子。称呼也改变,把亲生的父母喊作兄嫂。这样来表示青年夫妇对父母的孝心。虽然自己离开了父母,让小生命给父母做个伴;而老人也作为应尽的义务,抚养一个隔代的孙儿,还可以减缓衰老暮境的到来。
哈丽妲想用这条哈萨的礼性来说服赛尔江接受现实。可是赛尔江沉默不答回族有回族的礼性。”
哈丽妲病势加重了。她见到了儿子,太意外,高兴又难过。
赛尔江和李剑把老人送进医院。但没有用,死的时候到了,她自己也愿意去。可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媳妇,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赛娜娃儿起初往后缩,可是婆婆的痛苦使她忘记了羞耻。女人恳求赛尔江:
“你就在妈面前把我拉一下,以后把我踢开,我不会说一句话。”
赛尔江拉了媳妇的手。
哈丽妲合眼走了。
赛娜娃儿哭得死去活来。原来还有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可是现在一切都讲不清了。
赛娜娃儿在医院门口那样地哭,谁看了都觉得可怜。可是要看见了那个沉默的男人,会觉得他更可怜。
母亲死了,妻子那样伤心,赛尔江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谁看了,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