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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家庭之乐对他有如隔岸观花。他的白布褂子被树枝扯破,就在破处打一个结。
有时,他放牛归来,举着从野地里砍来的一根树枝,上面缀满金红的羊奶子果,简直是一棵小果树。孩子们扑上去争摘果子,没抢到的还向布比发脾气。布比歉意地笑着,把带刺的剩枝小心地拾走。
我走过去,想帮助他。布比指着他手上被刺的伤口,向我摆手。然后,他又对我一笑。这使我一阵轻松。他没有计较过去我的冷淡。
安虎从沙地上飞跑过来,跑过吱吱响的竹桥。突然,他站住了,扳着脚掌,吸着气,一下子拔出一颗扎入脚心的粗刺。他跺着受伤的脚,咬牙说道:“我叫你疼!疼啊!还敢疼吗?”
安虎跟着我跑。雨就要下来了。我去自家的菜园里,把晾着的柴禾盖上。
大地热气蒸腾。辣椒棵像小树林,下一场雨就落一地红辣椒,辣气扑鼻。只要上点肥,明年又能结出果实。在这地方,种下一粒瓜子,压塌一座房子。
忽然,黑裙一摆,一个女人绕到豆棚后面去了。
菜畦间有一只大背箩,盛了半箩柴禾。偷柴的
安虎跑上来了,天真地嚷道:“我们家的箩耶弄,你借我妈的?”
我明白了。我好像看见咩安虎那总是对全寨人都笑着的脸,门牙向外飞着,带着一种乞讨的神情。
偷窃,是傣家最不齿的。
安虎向着豆棚跑去。我一把拉住他:“安虎,快跑回去,给我拿顶帽子来,你也戴上”
安虎跑开了。我自言自语道,“唉,我自己去吧。”便离开了菜园。
号称“米粮仓”的盈江坝连年减产。咩安虎总是向社上借谷子。她家又没有个男人可以去捉鱼、打猎、做竹活换钱,打柴也困难啊
咩安虎喂着两只和小安虎一般高的大白鹅。当戴着银项圈的安虎拿着小树枝,在它们中间走的时候,就像是一幅童话故事的插图。
街天,咩安虎卖鹅蛋。她喂鹅勤快得像喂猪。全寨就她这寡妇家没养猪。
两只鹅不停地长,大屁股,摇摇摆摆。小安虎假装出要骑鹅的样子,把他母亲急得直骂。
一天中午,人们在吃中饭的时候,听见咩安虎在打骂儿子。大白鹅丢了一只。晚上,安虎也丢了。
咩安虎向大爹哭诉,刚收工的大哥带着人又出去寻安虎。
半夜,疲乏的人们举着快要熄灭的火把回来。安虎没找到。咩安虎号啕大哭,捶胸自谴,说她自己不该偷窃邻居,触犯了上天。我难过极了。
有人在黑夜里嚷着。
安虎回来了。
在火把和手电的光芒中,安虎出现在寨口。大白鹅在他的胸前扑腾着,摇摆着长脖子,用它的硬嘴壳在安虎的颊上敲。安虎摇着头躲避鹅嘴,两只手紧紧地抱着鹅那肥白的身子。他脸上尽是泥。在那稚气的眼里,有一股坚韧不屈的光芒。他不把鹅交给任何人,一直朝他们家的破竹门走去,就像一个小当家人,一个小小的男子汉。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云(10)
雨季,劳累的、多病的日子。每年栽秧有一百多天。最后一批秧没插完,割下的早稻已经从田头挑走。整整一个夏季,右手的指甲因为栽秧而总是秃秃的。
累,什么也不再关心,麻木、瞌睡代替一切思想。看书、写日记都停了。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在夜里躺上那张二尺半宽的小床。
常常,还没有把沾满泥浆的裤腿挽下来,我一沾床就睡着了。黑夜里响起了敲铓锣的声音,赤着脚跳下湿冷的地面。在未逝的冥色中,大队人马急匆匆地越过山坡,蹚过冰冷的小河,谁也不想说话。
栽秧进入最艰苦繁重的时期。全寨同心协力,每月都出满工。这是傣寨考验人的时候。平时干私活,串亲戚,都在情理之中。这时候,谁要偷奸躲懒,劳累的人们就会向他投来蔑视的眼光。
大清早,我去挑水。雨水仿佛封锁了寨子。鸡好像也忘记了啼明。
龙树下传来哭声:“安虎哇……”
咩安虎守着一堆欲燃欲灭的纸钱。
安虎今早尿血了,昏迷不醒。
我扔下水桶,向附近的解放军驻地跑去。
病因查明了。昨天分发给各户的抗疟药带着红色的糖衣,小孩很喜欢吃。安虎吃了他的一粒,咩安虎又把自己的两粒省下给他。正在帮他们家修屋的布比也把两粒给了安虎。过量的药物伤害了孩子的肾脏。
给安虎打针的解放军大夫说:“如果再加一点剂量,孩子就没救了。”
第二天,全寨的人都停药了。收工的人们走过公房时,不管两位抗疟队的同志怎样招呼,都没有人进门去领药。
一街后,碧郎母女都没有出来栽秧。疟疾传到了我们寨子。
雨无休无歇地下。伢轻悄悄地走动着。我们沉默地吃饭。
“空几架牛?”大爹望着檐外的夜雨,问道。
“昨早空两架,今早空四架。”大哥说。
“大爹,要叫大家吃药……”我忍不住了。以前,我没有在他们谈生产的时候插过嘴。
我们家没有停药。每天晚上,我把各人的药片分出,用一只大碗盛开水,让大爹、伢和大哥当我面把药片吞下。
“大爹,我来发药,就像我们家一样。”我可以去抗疟队把全寨的药领来。
雨下着。小路变成了蜿蜒的小河,在夹路的草丛中哗哗地流。出工的时候,我因为常在田埂上摔跤而感到害羞。今天夜里,我又摔得满身是泥。可是,我感到的不再是弱者的羞耻,而是一种神圣的使命。
走在桥中,我又看见那棵被砍成人形的树。树长出了新枝叶。
从此,收工后,我不再忙着换下泥湿的衣服,回家带上手电,就从寨子的第一家开始发药。
人口少的家庭常聚在灶边吃饭。
咩安虎家借着灶膛里的火光,连油灯也不点。我进屋去。咩安虎忽然有一种小姑娘的羞赧。在灶旁微弱的红光中,一个赤背的男子在烤衣服,是布比。
“耶弄,吃鱼!”安虎偎在母亲的怀里。
在以往的漫长的年代里,傣乡的母亲唯有以自己的体温和抚爱来保护病孩。
安虎拒绝从任何人手中服药片,他只吃“耶弄的药”。
每当他从母亲怀里探起身来,张嘴吃药,我真希望,我能给他比药粒更好的东西。
富裕的家庭则在堂屋里吃饭。汽灯雪亮,火塘里茶罐发出沸腾声,还烤着麂鹿干巴。男子先坐在小桌边喝酒。有时候,这位当家人会说:“耶弄,你放着,快回家吃饭吧。我们会吃的。”
但是他们拗不过我。我要等候在厨房里忙着的大嫂,到厢房里去找早卧的老人,到院外去唤贪玩的孩子。总要等一家人齐了,让他们当着我服药。
久之,每家都放好了一只吃药用的干净瓷碗。后来,他们开始取笑我:“耶弄,我们都知道了。不信,我告诉你,谁吃几粒。”
不,决不能再让一个孩子尿血,也不能再让一个粗疏的汉子染上疟疾了。他们记不住的,我得替他们记住。
天晴了,不知谁向我的小窗中放进一束雪白的茉莉花来。送药的时候,我想带些给碧郎。
刚推开院门,一条黑狗窜了出来,凶猛地对我咬着。我喊,“大妈”大黑狗紧紧绕着我,每挪动一下,它都好像要扑上来。
“海海!”碧郎在屋里焦急地唤着狗的名字。
海忽然一转身跑了。碧郎扶着墙出现在屋门口。她面无血色,浑身哆嗦,正在发冷。
咩碧郎也回来了。我们去扶碧郎。她抬起头来,恼怒地问咩碧郎:“你出门也不把海关起?”
咩碧郎歉意地对我说:“我去请神药……”
“我只吃耶弄的药。”碧郎生气地瞪了她母亲一眼。
院子里茉莉花撒落一地,一阵阵馨香袭人。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云(11)
大爹下令杀牛了。人们在田里高兴地互相通知:“打平伙了”
在龙树前架起了两只大锅。黄色的油沫咕嘟嘟地冒着。
“打平伙”从来不是按家庭进行的。凡是能够形成独立的劳动集体的,包括小男孩的放羊组,都能分到一份大锅菜。不算正式劳动力的小娃娃就跟着母亲。
“普毛”组最排场。他们烤小猪、喝酒。
龙树下,一盏盏的汽灯。一圈圈的人们分坐在地上。火光熊熊,大锅沸腾着。喝了酒的男人们在划拳呼叫。
“耶弄,有人找你。”碧郎喊我。
“谁?”
“你的大哥哎!”
我离开人群。
在龙树后的小路上,两个去拣柴禾的小普少在笑嘻嘻地和任佳说话。
傣语中“大哥”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同胞兄长,一是指情郎、未婚夫。
普少们你推我搡地笑着走了。
他瘦了。脸上明显的有两片连鬓胡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有两个街天了,我故意绕过他停马车的地方走回来。碧郎的话我总想着。让范娟娟去坐他的车吧
到我的屋里,点上灯,我才发现他的腿包着纱布。下雨天,马失前蹄,他受伤了。
“要不,我那马车一天也歇不了,哪有时间来?”
我硬要他在我的床上躺下。
“打平伙”的人们哼哼唱唱地回来了。
我去找碧郎借宿。
寨子里人声鼎沸,“打平伙”收场了。
碧郎终于回来了。她见了我就一把拉住:
“耶弄,你在这里我们到处找你……”
“耶弄,你回去不得。你们家大哥和那个知识青年打架了……大哥拿弯刀把你的床都劈了。
“那个知识青年也发火了,不见了。我以为你和他一起走了呢。”
碧郎把我送到渡口。
“耶弄,你到区上去吧。我早就看出来,你们家大哥蛮喜欢你。今天他喝了好多酒。他的脾气就跟豹子一样。”
我急急地抽竿撑筏。竹排驶进江流。
两岸的江堤像两道无尽的黑沉沉的墙,渡口从我的视线中消失。那顺流而下的速度立刻攫住了我。听不见傣寨的狗咬,也看不见区委会的灯光。
那使我如此眷恋的“家”,我流着汗水、血水和泪水建立起来的小寨生活,已经远远地隐没在激流的后面了。
我又失去了一个家。
月亮小得像一只发卡,弯得使人心醉。
我心里慌乱。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下子被证实了。我有些害怕,又感到新鲜:我第一次被人爱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爱是这样到来的。我从书上得到一个程式:那应该是一封隐晦的情书,然后是黄昏的散步,等等。
此刻,我明白了,我生活在大哥的挚爱中。
大哥这样愤怒。我一面自伤,一面又觉得歉疚。
任佳,他又怎么想我呢?
我朝侧边一瞥,发现了一颗不太亮的星。它清清楚楚的,顿时使我像有了倾诉的朋友一样,安下心来。这是一颗多么令人难忘的星辰啊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罗!
傣族人民在这里生长罗。
密密的寨子紧紧相连,
那弯弯的江水呀,碧波荡漾……
合唱声伴着琴声,悠悠扬扬,直飞到江边来。我终于靠了岸。
寨外的土台上,县宣传队正在演出。
我向一个提着胡琴准备上台的知识青年说:“请帮我叫一下范娟娟。”
范娟娟涂着油彩,穿着“娘子军”的服装走出来。
当夜,我坐着范娟娟她们的马车去到县革委。
躺在范娟娟洁净舒适的床上。白粉墙,小花瓶,挂着小铁梅的剧照。电灯亮着,还有小书桌。怪不得范娟娟说任佳不来宣传队是傻。她到了这里,白天就没脱过鞋袜吧。
那么长的时间,范娟娟没有学会傣话。她说,“哼!住十年我也不学。我就是不愿意在这儿。”大概,她总有办法回到城里去。
范娟娟大惊小怪地要给我的手脚上红汞,包纱布。我没想到她对我能这么热情。但我那久久回旋于心的泪水,却不能向她流出来。因为,她和她的小屋,对我是太隔阂了。我不需要怜悯。
范娟娟跟县里的干部好像是平起平坐的。过了两天,她告诉我,县上决定把我调一个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