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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绿格子窗帘,他的灯亮了。灯在把我召唤。只等我轻敲窗户,他就欣喜地回答。
他含笑回身关门,只剩下我们二人相对。我们总感到相处自若,从来没有顾忌到,屋子里只关着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郎。
更多的是他上我这儿来。晚间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门上“笃笃”地响了,然后是静待。我就知道是他。
“我今天去看了罗云城,记得吗?”
“记得。”罗云城是我和黎云儿时的同学。“他还把毛毛虫放在我的文具盒里呢!”
“他在运输队挨整啦。”
“为什么?”
“……因为谈恋爱,在野外被人家抓住了。”
“哦。”我哽住了。
“他一见我就把头转过去。我真想叫起来:‘你没有错!你有什么错?”黎云生气似地望着我。他的爽朗多么动人。他也许能做一个一往无前的人。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2)
我把茶端给他,他瞅着我的手,好像发现了什么。我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在台灯下,修长的手指,轮廓分明,柔美玲珑。手,比我那抑制的面容更富于表情。它,好像不是我的了。
他走了。我送他下楼的时候,黑暗中,我扶在楼梯栏杆上的手触到了一点温热。
我缩回了自己的手。
在黑暗的楼梯上,黎云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没有再往下走。我停在上一级楼梯上。我忽然一阵伤感,我为另一个人痛惜。
在大云江畔的竹林中,我也经历过这黑暗中的激动。汉云把手电递给我,我却因为碰上了他的手而缩回来。在夜的林中小径上,我们走着,再没有继续笑谈,而是互相引起了一种兴奋和惊悸……
如今,另一个人站在我的身旁。
该睡觉了,但合上眼也没用。
我不怕一个人。真的,在乡下,我不怕黑夜,不怕鬼,也不怕贼。
有一种东西比鬼和贼更可怕,那是一种渴念,一个陌生的禁区。
啊,谁来帮助我?
黎云?他,行吗?
云城闹地震的那一年,黎云悄悄跑回家来。天黑时,他砸破贴着封条的玻璃窗跳进屋去,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寄给他的家信不知是进了垃圾堆还是进了专案组,他不知道他父母已带着英英回到了井冈山老家。
夜里,他在沾满尘灰的长沙发上睡着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睁开了眼睛。吊灯忽然摇摆起来,他的眼睛随着它摆,接着他自己猛地被摔倒在地上。使全城紧张了一个多月的地震开始了。
他明白以后,还是一动不动。也许上天要在这里结束他漂泊的命运?他睡着了。
他同另一个“他”多不同啊!“他”从来没有这样心安理得地等待死亡。
就在那次轰动全省的地震中,我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夜。
汉云特地跑到我住的寨子里来,人们正忙着在野外过夜,携老带幼,又紧张又热闹。
萤火虫飞来飞去。我们彻夜畅谈。
在人们都沉睡了的子夜,汉云忽然说,他听见火车叫。我取笑他。最近的铁路离这儿有七百里,隔着崇山峻岭。他指着前面说:“你看,火车来了”
前面高隆起来的是巨蟒般的江堤。黑夜的边缘被一派红火照映。在浮动的夜光中,像有一列巨大的火车轰隆隆地开来。在江声林涛中,似乎随时会传出一声汽笛的长鸣。那是前进的激动人心的声音。一声长鸣,使现在变成过去,人们立即告别过去,奔向希望的远方。
我和汉云久久地坐在石榴树下,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声汽笛的长鸣。静夜被这热情鼓动着,堤坝也像在深深呼吸。汉云那慷慨陈词的青年英姿,在陌生的傣歌声中,在热带小虫的长鸣中,改变了这苍茫的异乡之夜。他使凄凉变为壮美。
为了汉云留下的这道光芒,我无视其他青年男性,无视自己的年华已经很久了。
“你羡慕别人的家庭幸福吗?”黎云问。
“羡慕。”
“可是你知道吗?莎士比亚说过,结了婚的人好比在城里头,没结婚的人好比住在城外头。城外的要打进去,城里的要打出来。”
我差一点大笑起来。他看了我一眼,又说:“我的好几个朋友都结婚了。还不到一年,逢年过节他们都跑到单身宿舍里来了。和我们这些单身汉一起喝酒打牌。闹到半夜一两点,我看他们是烦了。”
我有些惊愕。
也许,我现在还没有为人之妻是幸运的。因为在我的内心生活中,男女间的关系闪着神奇的光辉。我总觉得那会一下子把双方的生命改观。我永远不能设想,和我如此亲密的男子,怎么能抓住我的头发对我打骂,或者漠然地在别人面前讪笑自己的妻子。不,我不是为这种关系而思念等待的。
黎云听着我的倾诉,用期望的眼光看着我。
小鸟从树上飞走的时候,小树枝摇晃着。你走过去的时候,我的心摇晃着。
“你知道吗?回避他就是追求他。”他在我屋里转了一圈,停在那幅世界地图面前。
“谁说的?”
“托尔斯泰。你不知道?”他得意了。
自从爱上这双眼睛,就到处都有这双眼睛。电影的男主角、小说的插图,每个可爱的男性都带着这种气质。到处都是他。
爱上谁,也许就是爱上了生活中的一种什么东西吧。
黎云带了磁带来,让我听音乐:
不要责备我吧,妈妈,
我是那样爱他。
没有他我一人生活,
叫我多么寂寞……
他也哼着,看着我笑。
他母亲长着白净的前额。小时候,每当我去喊黎云上学的时候,她在一旁帮我催着黎云起床,拿书包。一个小学生班长去帮助淘气包,总是受欢迎的。上星期天,黎云驾着一辆簇新的红色轻便摩托,在我面前停下来,推开挡风玻璃,邀我上车去看西山的红叶。他穿一件皮茄克。对着如此刺眼的阵状,我本能地后退了。摩托“突突’地响着,随时准备腾空而去。黎云焦急地按着电喇叭,催我上去。
她站下来和儿子搭腔,我觉得,她是在等着,看我是否踏上她儿子的摩托。
我扭身钻进了自己的小屋。
……在异乡的原野上,我走得出汗。帆布包里装满了同学们委托我买的肥皂、牙膏、雪花膏。
马车铃追着我响,躲不开似的,我刚要回头发火,赶车人笑出了声:“上来吧”
我惊喜地喊道:“汉云!”
马车没有停。我追着车,把挎包、草帽一一扔上去,自己一跳就坐在了他身旁。
大道郁郁葱葱,无尽地向前展开去,汉云唱着诙谐的歌:
……
在那路旁我要镶上美丽的钻石,
让我们甜蜜地度过青春。
……
甜蜜地度过青春……。我坐到书桌旁。星期日,X十Y。
已婚的英英一开口,就是那种世故老婆婆的口吻,她对自己的少妇身份十分满意。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妈说起我哥找对象的事,才提了一句,小燕这孩子不错,我哥就发起火来。”
英英说,有一次在他们家看电视,小燕总絮絮叨叨地发些不着边的评论。黎云在黑暗里猛击了一下桌子,说道:“让人安静一下吧”小燕倒不窘,仍是心平气和地看完电视。
我曾向黎云提到小燕。“傻!”他只说了一个字。
“嗨,担什么心,也许人家早就有了。”我故意说。
“对。我哥还说,我看中了的,自己会找上门去的。”英英的立场又变了。
跟一个待字的女子谈到终身大事,却完全把她排除在外。就凭这一点,我的心永远和英英疏远着。诚然,她没有想伤害我,她挺信赖地跟我聊天。她不过是她那个环境的一个天真的代表。那个环境是无视我作为黎云女友的这个事实的。
可是,爱情是一种独特的果实,它是靠单枪匹马取得的。也许我这没有任何庇护的、辛酸倍尝的女子,比那些受人们宠爱的孩子离爱情之果更近。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一部分星(3)
“太晚了,我走吧。明天你能起得来吗?”他探询的眼光扫我一下,从藤椅里留恋地欠起身来。
我常常感到我们相处已经很久,或者,从童年就没有离开过。
早晨上班去,黎云追上了我。
大概二十年前,也在这条路上。冬天上学去,黎云喊着:“夹钱包!”把他冻红的小手一下子伸进我的腋窝下。我不由抽紧了胳臂。他哈哈地大笑道:“哎呀,夹得那么紧,真是个守财奴!”
我不好意思再问他,“还记得‘夹钱包’吗?”
黎云的父亲穿着粗呢的军上衣,夹着黑皮包,怒冲冲地站在那里。一辆华沙牌小轿车缓缓地在路边停下。
我放慢了脚步。黎云却对我一笑,“我爸上班太积极,司机又迟到了。”
他向他父亲走去,我听见他低声说;“爸,别板着脸啦。别发人家的脾气!”
他走了。他父亲弯腰进小车时,我听见他问司机:“吃早点了吗?”也许,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是司机,甚至,想得更多。
小车轻快地响着喇叭,一转身开走了。隔着车窗玻璃,司机把着方向盘的凝神姿态,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天然鬈曲成片的额发覆盖到眉梢,微凹的眼窝,粗野而漂亮的鼻子,罗云城!是他,调来市委开车了。
黄昏,总是在黄昏。
假如我们不曾相遇在迷人的黄昏,也许我不会这样热爱黄昏的来临。
只要有他在场,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轻微的叹息声。只要一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喜欢他趿着拖鞋接待我的懒散样子。着意的打扮反而会使我在他面前拘束。
“我师傅来云城看病,我去看他。”黎云皱着眉头说。
“师傅?就是你在下面拖拉机站的师傅吗?”
“他是烧锅炉的。”
那些年,黎云在下面,只要是人们认为的侮辱性的笨重肮脏活儿,他都干过。
他曾告诉我,“他们把我分到食堂去。我根本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告诉那些认识的工人,‘我卖饭了,快来买’一个月就弄得食堂要破产,他们气得把我送到锅炉房去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这也是一种反抗方式吧?不过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干过。
我想象得出,他赤身穿在一条空空的大工作裤里,在那锅炉房里挥舞煤铲。煤烟、汗水,闷热。他一面加煤,一面回头看那气压表。
“我师傅把好煤都留给我烧。他的技术好得很,随便烧什么煤都能把气压表升上去的。”他像孩子夸老师一样,“烧不上去,他们就要说你破坏生产。”
“你也不把你师傅请到家去?”
“他不来。”黎云又皱眉头,“他说,我去看他,就够了。”
“为什么?”话问出口,我也知道,那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尊严。黎云家如今是门禁森严,填表、盘查,使普通人望而生畏。
我愁闷地想到,黎云的朋友成分正在起变化。大院里的那帮子弟不久就会让他入伙的。
他把自行车停在我家楼下,“啪”地上了锁,喊我的名字。在那些口琴格子一般的住房里,窗口纷纷都探出了头。
他随随便便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上衣,天然俊秀。可是他带给我的不是快乐。
他脑后的那撮头发依然是不驯地翘着。他曾拿着弹弓、小人书在这楼口出出进进,他曾在我家那张洁净的小书桌上做作业。可是如今,那些藏着童年温馨的角落都不复存在了。世界变得这样狭小,生活因为各种刺探的目光而变得乏味。
母亲走出走进的,不知道要找什么。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在我和小伙伴们谈话的时候,她从不进来。黎云只有老望我,真让人心烦
第二天早上,母亲没头没脑地说:“他,是和吴书记家小燕‘定’了吧?”
“不知道”
母亲说:“那你注意点影响,别让人家起误会。”
母亲怎么这么“灵通”起来了,那不过是人家家庭饭桌上的闲聊嘛。
母亲怕,什么都怕。所里的人们爱说:“你妈妈怎么有你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啊!”
我更爱我们家镜框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