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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句实在的话,不管在小哈她爸死之前,还是在她爸死之后,她妈身边始终有不少男人围着。裁缝组在场部商店的大院里,一大一小占了两间屋。两间屋还是通联着的。大屋是缝纫女工们工作的场所。放着一张四五米长的大桌,六七台老式的缝纫机和烧烤熨铁用的炉子。里屋那个小间,那是组长,小哈她妈替人量体裁衣的地方。也有一张大桌子,比外头那张要小些。还有一个大木柜,半人多高,一人多长,六七十公厘米宽,也是用黑杨木板做成的,据说是陈放布料用的。但实际上,他们告诉我,这是小哈她妈跟相好们幽会的地方。据说,在小哈家,原先也有这么一个柜子,也是用黑杨木板做的。有一回,小哈分明看见她妈领着一位“叔叔”进了自己家的门,没隔多大会儿工夫,等她回去,却怎么也找不见她妈和那位叔叔了。后门分明是关着的。刚才也没见她和那位叔叔从正门出来。家里就这么两间土屋子。院子里那六七棵向日葵悄没声地沐浴在下午灼热耀眼的阳光里。斜坡地里那一片土豆正开着黄白色的小花。小小哈(那年她刚满十岁)正一筹莫展着,就听到她家里屋的那个黑杨木板箱里突然传出一阵只有闷头打斗时才可能发出的粗重喘息声。有男人在喘息,也有女人在喘息和叫喊。她知道是他俩,都被“困”在了板箱里。但不知道他俩在里头究竟在干什么。因为除了打斗声,喘息声,有时还夹杂着一阵她妈妈的嬉笑声和咒骂声。荒原上的娃娃,不管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对生物性灵之间的性事,总是懂得比较早,知道得也比较多。
他们早就从马牛羊猪鸡狗毛驴子这些他们亲密的朋友身上,见识了雌雄之间这种特殊的交往方式。荒原上男人和女人直露粗野的打情骂俏挑逗,往往也不避他们的娃娃。但眼前的响动,毕竟涉及到自己的妈妈,她还是不明白(或潜意识的某种保护性意识“短路”,让她一下无法明白)自己的妈妈和那位叔叔在黑杨木板箱里到底在闹腾个啥。黑杨木板箱太高,箱盖也太重。由于营养不良,十岁的年纪,只长着个六七岁个头的她,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也掀不动那板箱盖。她只得呆呆地去搬来一张小板凳,静静地坐在一旁,静息屏气地等待。不久声音消失了。板箱盖“哐”地一声被掀开。从箱子里立起一个全裸的男人。她认出是东戈壁八连的副连长,光着他那精瘦黝黑而有力的屁股腚子,先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点着支烟,舒舒服服地呼了几口,这才去一旁的地砖上捡起脏兮兮的花布裤头和别的衣服一一穿上,而后又抱上那件新做得的外衣,闷闷地对她妈说了声:“走咧。有事吭声咧!”就摇摇晃晃地出了她家门。他没瞧见小小哈。她在板箱的那头坐着。她妈也没跟他答话,好大一会儿都没动静,一直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在板箱里。小小哈也没敢动弹,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妈才懒懒地坐起,卷了支莫合烟,点着后又躺了下去。然后,一件让她感到无比恐怖的事情就发生了:她突然听到她妈妈躺在板箱里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第二部分这是他一生惟一的爱好
开始声音很小,嘀嘀咕咕,嘟嘟哝哝,完全听不清她在数落什么。只觉得语速挺快,一句连着一句,中间既没有逗号,更不加句号,当然也不会有顿号和删节号。然后,声音越来越响,语速也越来越快。话里不断提到一些人的名字,提到一些事情。这些人名有小小哈听到过的,但更多的是她完全陌生的。这时,她妈突然坐了起来,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目光灼热,晃动着略有些松弛的乳房,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完全跟疯了一样——当时给小哈的感觉的确是,妈妈完全失控了,在泣血般叫了两声:“我操你们的妈!我操你们的妈!”以后,她又倒了下去。不作声了。被吓坏了的她以为,接下去妈妈会哭的,会嚎啕大哭。直觉告诉她,妈妈是受了委屈。而她知道受了委屈的女人总是要哭的。她等着妈妈的哭声。只要妈妈一哭,她觉得自己就应该站到小凳子上,踮起脚尖,够到板箱的边沿,再探下头去,跟妈妈说上一句:“妈,你别哭……”但她没等到妈妈的哭声。到末了也没等到。妈妈躺在箱子里久久地喘息着,呼呼地喘息着……像一头垂死挣扎中的老牛……后来……后来就平静了 ……第二天,那位副连长派人给她家送来半只羊。这年开春,化完冻,这位副连长又派人来替她们家重新上了房泥。小小哈记得特别清楚,上房泥的工人来干活的头一天,那位副连长还亲自来了一下,指着她们家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告诉工人:“留点神咧,莫把它给捅底了咧。”但到这一年秋天,派人来帮她们家砍向日葵,收拾地窖的,则是另一位连长叔叔了…… ……而因此,她的父亲却越来越干瘪,越来越黑瘦,越来越沉默,甚至变得越来越矮小。他无力操持这家中的一切,到后来,甚至都无力责备自己,也无力去责备别人,更不要说去责备这个让他完全看不透的世界。他在家里,始终像一片阴影那样生活着。他痛恨自己像这样一片阴影……病倒以后,他一直不肯吃药。拒绝治疗。妈妈也没有劝过他。只是在某一个深夜,她听到他俩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听到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当然更不会在她爸面前哭泣的妈妈,这一回哭了。她也听到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抱怨、当然也从不在她妈妈面前抱怨的爸爸,这一回却仍然没有抱怨,但却认认真真地跟着妈妈一起哭了一通。三天后,妈妈慌慌张张把秋大夫请到家里。过了一会儿,妈妈又慌慌张张地给了一点钱,让小哈去场部商店买半斤红糖。爸爸喜欢喝红糖水,这是他一生惟一的爱好,惟一的享受。但他很少张嘴向她妈提这样的要求。有一年秋天,也到了该砍向日葵的时候。当时,农场有一年多没发工资了。
当时,农场自己印一种“代价券”,(大伙开玩笑说,高场长在发行“冈古拉币”哩。也有人简称“冈元”。)给每家发个一二十张,让大家伙儿上场部商店去兑换一点肥皂、盐和烟叶之类的日用品。那天,妈妈不知从哪儿搞到几张这样的代价券,等小小哈买回红糖来,爸爸将它沏成一大碗浓浓的甜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带着小小哈,上干沟拐弯处的高岸上坐着去了。拐弯处的那段干沟底部,也有个泉眼儿,泉眼儿周边也长着一大片芦苇。芦苇跟着像奶水一样往外溢出的泉水,坦坦荡荡地向远处生长延伸,形成了一大片苇荡荡子。每到深秋,芦花开了,金灿灿银晃晃,傍晚时分,就会随呼啸而起的大风哗哗地摇晃,鼓荡。而就在落日即将坠入地平线的一瞬间,从芦荡深处总会飞出成千上万只黑雀,吱吱叫唤着。它们或者低低地紧贴住芦花掠过,或者悠然地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一起向已然变得黑蓝黑蓝了的高空蹿去。你以为它们会继续向西飞行,却不料突然一个转向,又急速地俯冲下来,密密麻麻,乌乌泱泱,酷似一团突然坠落的乌云,并在快要接近芦花的梢梢尖的时候,它们又倏然地集体掉头,无遮无拦地照直向东边飞去……爸并不是来看黑雀群的。这时,他一手端着糖水碗,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小小哈的小手,并不时地催促小小哈:“你喝。你喝。”
等父女俩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这碗红糖水都喝完了,爸会搂过小小哈,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然后轻轻地摇晃着她,轻轻地用小小哈并不怎么听得懂的老家的土话,哼着老家的歌谣,一直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在这段时间里,他会颤栗着哆嗦着,在她耳边轻轻地固执地连续不断地念叨着:“哈娃子……哈娃子……你是爸的亲亲闺女……你是爸的亲亲闺女……你是爸的亲亲闺女……”爸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因为,当时不少人都在传说,小哈的几个弟弟妹妹,包括小哈在内,都不是他亲生的…… …………那天,小小哈含着眼泪,一溜小跑,跑到商店,买回红糖,爸已经不行了,牙关已经咬得铁紧的了,连水都一口也灌不进去了。她听说,她爸跟她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让我死……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我不想死……”以后,妈妈再没改嫁。没有一个男人会收留一个身后拖着五个娃娃的女人。但他们却仍然没少来光顾她家那个用黑杨树板子做的大木柜。有一回,丫儿塔水管站的司务长在大木柜里跟她妈办完事,穿好衣服,走出她家时,小小哈刚巧放学回来。这家伙色迷迷地瞟了小小哈一眼,说道:“丫头,跟你妈一样,长得挺俊啊。”说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拍拍小小哈的脑袋,掏出两颗水果糖,放在她手上,趁机又摸了摸她的小手。小小哈用力抽回手,并把那两颗当时极为罕见的水果糖扔到了猪食糟里。(那木质的猪食槽好几年没使了,早已干裂了。
第二部分做出了让步的“战略决定”
“嗨,这丫头!”司务长诧异地回过头来瞧了瞧小哈她妈。她妈这时刚穿整齐了衣服,出门来送这位司务长。她妈立即冲到小小哈跟前,指着猪食槽,非让小小哈把那两颗糖捡起来。小小哈低着头,不捡也不回嘴。她妈又催促了几声,见小小哈只是咬紧牙关不作声,便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小小哈自然顶不住这样一个大嘴巴,一下子叽里咕噜跌出二三米去,倒在了那个同样有好几年没使了的“狗气死”的边上。(“狗气死”是一种喂鸡用的食器。可以在没有人看守的情况下,既能让鸡吃到食器里的东西,又能防止狗和猫来抢食。)她从地上跳起,带着一身的土,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跑了出去。她一口气跑下干沟,跑进那片大苇荡。她一直往里走,往里走,她感觉到了当年曾经在父亲身上产生过的那种颤栗。父亲曾把这种颤栗传递给了她。他用他冰凉的大手握住她温暖的小手。只有这时,她才第一次真正体会了父亲心底的无望和无助。她才体会了什么叫软弱和无能。眼泪一直在她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流淌。锋利的苇叶划破她细嫩的皮肤。同样锋利的苇茬茬子几乎要戳破她的鞋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她同样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去……十岁的她,失踪了……几乎要急疯了的妈,跑着去求高福海,让他派人寻找小小哈。最后小小哈被找到时,已是四五天后的一个中午了。为了找到她,接到求助的高福海几乎调动了全冈古拉的壮劳力,来回来去地在这片苇荡荡子里足足搜寻了好几遍。发现她时,她已经饿昏迷了。
等她醒来,她妈静静地坐在床边,却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去镇上住读吧,别在这个家里待着了。”她挣扎着想坐起,问她妈,这住读的钱从哪来?她妈不等她开口,告诉她:“我会想法子供你读完中学的。我供你读完中学。一定供你……”说着就走了出去。接着她就听到,她妈在外间的大屋里,几乎跟疯了似的一样,继续大声叫喊,并且用拳头猛烈地敲击爸爸留下的那张旧桌子:“我供你上学!我一定供你上学!上学!上学!上学!!!”不久,她果然被送到镇完中去住读了。从那以后,她基本上就算是离开了这个冈古拉……她“仇视”所有那些有能耐而霸道的男人。她也“痛恨”那些没有能耐而“霸道”不起来的男人。她至今不嫁人,并不是缘于对宋振和的“钟情”。这一点,我曾经的猜度和感觉,包括我从别人那儿获得的那些“情报”都不对。她曾经试着跟镇里镇外好几位有能耐的男人交往过。但每每的,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交往不下去了。交往到一定程度,不管这些男人是粗鲁的,(有时,她还真心渴望粗鲁,尤其在绝望时,)还是相对温和一些的,只要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觉得自己再没法往前走了。她没法跟他们走得更近,没法跟他们进行肉体的交换和接触。只要他们伸出手来想跟她亲热,她总要想起那个黑杨树板子做的大柜子,想起那些一丝不挂地慢慢从大柜子里站起,而后又懒洋洋地往外爬去,而又无比猥琐、肮脏、疲软、淫猥的家伙,甚至会想起他们垂挂在腿巴裆中央的那根畏缩了的阳具。她会像嚼了一口狗屎似的,恶心得连连打着寒战,止不住地要想呕吐。而在哈拉努里,能让她平静而平等地交往下去,而不至于马上联想起大木柜里那种猥琐又肮脏的交易的,也只有宋振和了。虽然,她从他的眼睛里有时也能读出那种雄性的冲动,但,那是在被一种更为广阔的云霓般的氤氲包围着依托着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