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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呢?返航的伊尔十四把因一路劳累而迸发各种疾患,又发起高烧的十几个知青先行带走。几十分钟后,一部分知青也开始从陆上撤退。这时,天气还在继续回暖。进出场部的那条大车路上的积雪,在无数车马人的踩辗之下,居然极罕见地化解了。路面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冬日泛浆现象。雪水掺和着黏稠的泥浆,不断地有车马被陷在了路面上。没要得了多大会儿工夫,道路完全被堵上了。队伍撤退的步伐被迫停顿了下来。
“……告别狂热荒唐的青春年华,告别理想幻灭后的心灵火花,告别清醒时的绝望天涯,告别所有可以也应该告别的那一切豪言壮语,在向期盼的未来走去以前,最后再回过头来细细地看一看啊,看一看我亲爱的荒原,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队伍中的数千知青,高举着早就准备好的横幅标语:“我们要见中央来的亲人”、“我们要回生我养我的故乡”,静静地唱着他们自己编创的“知青之歌”。
也有少数人坚持着不走。他们对大伙说,从冈古拉到哈拉努里,中间横着一块方圆好几百公里大的荒原哩。你能顶着这即将到来的狂风大雪,走出这片茫茫荒原吗?与其在“撤退逃跑 ”中丧命,还不如冻死在冈古拉,以向世人表示我们一定要返城的决心。他们狂呼乱叫,“ 中央工作组就在冈古拉!”“冈古拉领导把北京方面的人藏起来了!”“坚持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最后的胜利就在这最后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这少数人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冈古拉没有中央工作组。这时,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撤走这一万多条生命。但他们不愿意公开说出“撤”这个字来,更不愿意在公众面前承认,这时最需要做的事,是组织大家“逃命”。我这一生,经历过多次类似这样的群众场面。理性的。非理性的。理性和非理性交织的。从理性走向非理性的。从非理性走向集体毁灭的……我们必须承认,历史的前行不能没有“群众场面”。也不可能把每一个群众场面始终控制在理性的轨道上。如何正确对待“群众场面”,始终是考验一个政治家、考验一个领袖人物的良心和意志、信念和实践能力的试金石。但在很多次“群众场面”中,我痛感,总会有这样一些极少数的人,混在群众之中,在群众场面即将失去理智的关键时刻,以“群众领袖”自居,不惜拿大多数人的生命来做一己前程的基石,可以说是昧着良心地蓄意把火热的场面最终推导进毁灭的深渊。
不一会儿,歌声停止了。这些被堵在大路上的人群开始像活火山口里的岩浆一样,一部分在激烈地翻腾冒泡,不时发出尖厉的啸叫声和滚滚浓烟;另一部分则依然保持着可怕的灸人的沉默。而最后的爆发,显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就在这时候,有人又叫了一声:“下雪了!”紧接着,更多的人都感到自己的脸颊额头都被冰冷的东西灼着了。他们也叫喊了起来: “下雪了!”“下雪了!”随着叫喊声此起彼伏,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果不其然纷纷扬扬地往下坠落更多的雪花。人群再次骚动了。这时,那几个喊叫得最为厉害的人便带着一部分人向外冲去。他们实际的目的是要赶在雪下大以前,走出冈古拉。这时他们想到了要“逃命”。
第三部分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
但他们嘴里还在喊着最激进的口号:“走啊,去找中央工作组!”如果真的让他们带走这部分人,开始无目的地“逃窜”,其他人也会慌乱起来,向四下里一分散,势必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这冰冷的夜晚,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这寒风凛冽的丛林,还有迷宫般向荒原腹地延伸的大干沟……那么,到明天天亮时分,您就四处去收尸吧……这么说,绝对不是在故弄玄虚,耸人听闻。别说现在天还没大亮,就是大亮了,只要你不是从小生长在冈古拉的,从小不是经常在这片荒野和戈壁上出没的,谁也没这个可能走出这片荒野戈壁。所以,当年设在冈古拉的监狱、劳改队,都不建围墙。甚至连铁丝网都不用拉。为什么?用不着啊。并不是这儿的犯人特别老实,都不想外逃,而是外逃的几乎没有一例成功的。不是渴死冻死饿死晒死或被狼群咬死在半道上,就是无奈之中,只得半死不活地挣扎着重新爬回大路上,在那儿垂头丧气地奄奄一息地等着来追逃的狱警,把自己拖回劳改分队……对于可能发生的“队伍溃散”局面,经验老到的高福海自然早已顾虑到了。他把两个连的武装值班民兵和小分队的全体成员都部署到了大车路的两侧,防止被堵在路上的知青向荒原上 “溃散”。并且还做通了本场一些北京上海知青的工作,让他们顾全大局,去说服其他地方来的知青,此刻保持镇静,听从冈古拉领导的统一指挥。这些措施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毕竟难以维持长久,必须尽快疏通被堵的道路,让队伍走动起来,才能解决人群的焦躁和焦虑,才能防止由这种焦躁和焦虑可能引发的任何“爆炸局面”。
要疏通道路,就得改善道路泥泞的现状。改变泥泞的现状,通常的办法用砂石料垫路。但砂石料垫路,得用车辆去拉运。这会儿上哪儿找那么些卡车?就算能找来这么些车,这样的耗费,也不是高福海承担得起的。因为,从目前的情况看,至少要垫七八公里路面。而一卡车的砂石料卸下来,只能垫一两米两三米的路面。七八公里这得多少车砂石料?!!!这得花多少钱多少时间啊!!!但是,路必须垫起。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这时,高福海想到了麦草。麦草不用化钱买,是自家现成的东西。麦草轻,是人都能抱得动。可以发动全场干部职工,甚至发动这些知青,去抱,去背,去驮,去搂,甚至还可以一面铺路,一面往前走。只要铺出这个七八公里,再往前去,那儿的路就有戈壁石在打底,基本不用再担心发生陷车陷马等让人恼火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高福海十分兴奋,立即在高音喇叭里向全场下达了搬运麦草垫路的命令。但命令下达不到一个小时,有人慌急慌忙地赶来报告说,有人在煽动老职工,反对动用这些麦草铺路。十几辆运麦草的车已经被他们拦截在大路上。双方嚷嚷着,几乎都要抄家伙打架了。
“是谁在捣乱?啊?是哪个混蛋东西?”高福海吼叫道。
“是……是……”来报告情况的人吞吞吐吐地,不敢明说。
“嚼烂你舌头了?”高福海焦急地催促道。
“是……是韩分队长……”那人说道。
“韩起科?!”是的,韩起科反对动用麦草。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这点麦草是冈古拉畜群过冬的命根子,无论如何也动不得。尤其是到开春时分,越冬饲草基本吃光了,那时又正值母羊产羔的关键时刻,如果再遭遇一场倒春寒,补不上饲料,不仅母羊小羊要死,其他牲口也会大批大批地因冻饿而倒毙。而农场的经济收入主要来自畜牧业。畜群死亡,对于农场来说,就等于银行倒闭,就等于给全场干部发不了工资,等于场部卫生队没法进药,冈古拉的老人小孩生了病就没法抢救。而冈古拉已经有一年多没给大伙发工资了。再这么拖欠下去,怎么面对全场的干部职工?老话常说,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人哄牲口一时,牲口得哄人三年。这就是说,农业生产遭受重创,搞得好,一年后便可恢复元气,而畜牧业遭受重创,至少也得花三四年时间才能慢慢恢复起元气。而冈古拉又是一个经常发生倒春寒的地方。在这儿,一旦发生倒春寒,人们都用什么来给牲口补饲,来挽救畜群的性命呢?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麦草。高福海立即让人把韩起科这狗屁孩子叫到他家。“你想干啥?”他指着韩起科的鼻子问。
“场长……”韩起科刚想解释,高福海跳起来吼道:“现在要救这些知青的命!你知道不?
”“我们的畜群咋办?”韩起科问。“你狗日的怎么那么混?是人重要,还是牲口重要?”
“冈古拉的人算不算人?”韩起科再问。“这些知青支边青年也是冈古拉和哈拉努里的人嘛!”高福海大声说道。“他们现在不是了。他们要走了。他们要离开冈古拉,离开哈拉努里了。他们不愿做这儿的老百姓了。他们心里没有我们冈古拉,我们为什么要用冈古拉老百姓的命去换这样一群死活也闹着要离开这儿的人的命?为什么?”韩起科的眼睛里突然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为什么?这是命令!”高福海再次大声吼叫。
“命令?这些下命令的人太可笑了……”韩起科苍白起脸色,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说谁可笑?”
“我说这命令可笑!”
“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这命令太可笑了!”
第三部分严重的“伤害知青事故”
“啪”地一声巨响,高福海胀红了脸,用尽全力,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韩起科一个大嘴巴子。所有在场的人——马桂花,范东,张建国、孟在军,还有通信班的两个小战士,全愣怔住了。韩起科似乎已经料想会有这结局的,只是略略地摇晃了一下,木木地看了看高福海,甚至都没有去摸一下立刻肿起的脸颊,然后……然后,就转过身,慢慢地向大门外走去了。他不想说任何话了。他知道,说也无用。
“韩起科!”高福海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了一声。
“……”他站住了。一动不动。但只是用背对着高福海。
“你咋回事?啊?”高福海大步走到他面前,问。“到底咋回事?啊?中央和省委的命令。
一万两千条人命。你想啥呢?你脑袋瓜里是进虫子了,还是进水了?”
“……”韩起科不作声。
这时,高福海突然抓住韩起科的胳膊,用力一拉,让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而后对他低声说道:“他们要走,是因为我们没把冈古拉搞好,是我们没本事……明白吗?别再跟人置这个气了。他们本来就不属于冈古拉。让他们走吧!明白不?千万别再截留拉运麦草的车子了。啊?”
听到从来不会低头认错的高福海,居然说出这样近似恳求的话来,韩起科心里一下涌起一股酸热,抬起头认真地看了高福海一眼,脸一下胀得通红,整个人都发愣了似的呆站了一会儿,而后突然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大步走出高福海大屋。高福海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说服了,还真松下了一口气。因为他太清楚了,这狗屁孩子要真犯起倔来,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大约只过了几十分钟,又有人冲也似的跑过来,大声报告道,不好了,韩分队长把麦草点着了,大火烧起来了……高福海脑袋一蒙,也一惊,忙问:“谁……谁点着了麦草?”
那人刷白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是韩分队长啊。真不知道他到底咋弄的。他还往麦草上洒煤油。洒……洒……洒了煤油啊……”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双脚直跳,两行眼泪同时便哗哗地直往下流淌。
是的,韩起科走出高福海家门后,就去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刚铺起的麦草路。他听完高福海的解释,确实点了一下头。但他的这个“点头”,并不表明他赞同高福海的观点。其实那会儿,他似听非听着,一边在听高福海说,一边却在跟自己的内心商量着什么。经过这几天的思考,他要做一个最后的判断,下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点头”,其实是在跟自己点头。
表明他的思考结束了,可以产生一个最后的判断了。这个最后的判断,滋生了一种最后的绝望。这个最后的绝望产生了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绝望,这个决心,催成一个最后的行动:他要烧掉这条麦草路。走出高家后,他在雪地上默默地站了会儿。这时候气温已经开始下降,风势也逐渐转大。他觉得浑身燥热,解开最后几粒大衣扣子,上库房里找出一大桶煤油,向铺路的人群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刚铺起来的那七八百米麦草路上洒煤油。大伙起先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后来见他点火烧着了这条路,都傻呆着了。他又往好几辆驮运麦草的大车上洒了煤油,然后,用一卷同样蘸过煤油的旧报纸,把大车上的麦草引燃。火势借着风势,风势和火势又催赶着惊吓了的马匹;马匹们拉着着了火的大车,在几千名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狂奔乱跑,就像十几个在人群中正在连锁爆炸,又在迅速游走移动的火药桶。这样燃起的一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