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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我还得回监号参加晚点名……”他讷讷地答道。
“点啥名哟!你在假释中,怎么那么嗦!不能吃晚饭就算了,赶紧把里头的衣服换换。
你瞧瞧你,都跟个脏猴似的了!我看这旅社隔壁新开了个洗衣店,送那儿洗,也不算贵。刚才我去问了,这会儿送洗,赶明天一开门就能取。快换吧。”她催促。“别送洗衣店了。这钱 ……”他慌慌地说。“这钱我给你掏。瞧你这抠门样儿!快换呀。试试我买的那套衬衣衬裤。我瞧着可能有点大。”她再催。他只得放下手里的录音机,赶紧脱衣服。她却一下脸红了,走过来冲他那正在解衣扣的手,狠狠打了一巴掌,啐嗔道:“你冲谁脱衣服呢?光屁股好看?昏了头了?!”他大红了脸,赶紧抱着那两件新衣裤,跑到楼道里的公用淋浴间去了。等他洗完澡,又换了内衣内裤出来,她也已经把他扔出来的脏衣裤送隔壁洗衣店去了,然后又扔了个小木梳给他,让他把那些支愣着的头发收拾整齐。在梳理的过程中,她一直坐在一旁看着他。目不转睛地。后来又一把从他手里把木梳夺了去,“连梳个头都梳不像样!你说你还能干啥么?!”她一边嗔责,一边拽着他一条胳膊,把他一下拉到自己身前,要替他把那头发重新整理一遍。也许是她无意间用力太大,也许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那防备的准备,更也许他和她一百年都在等这一回,当他踉跄着跌坐过去时,几乎都要依偎到她怀里了。他感到自己的一个肩头触碰到了她上身特别柔软温热的那个部位。他听到她轻轻地哼了一哼,整个身子似乎都本能地回缩了一下。他还觉得有什么同样柔软的一绺东西从他汗涔涔的额角拂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便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同时偏过头去看,却发现是“薛姐 ”的一绺头发。更加不知所措的他,为了稳住自己的身子不再向后倾倒,慌忙间伸出手去自己身后支撑,却没想支在了一个同样温软厚实的地方。一瞬间,他知道坏事了,可能把手伸到“薛姐”的腿上去了。他本能地赶紧缩回手来,却发觉自己潮热的手被抓住了,那是一只冰凉的手。他脑子里一下空白了。汗大颗大颗地沿着脸颊往下流淌。他绷紧了全身,一动都不敢动地依靠在“薛姐”那宽厚的胸怀里。他觉着“薛姐”那只冰凉的手在慢慢地抚摸着自己那只滚烫的手背。他感到了“薛姐”的胸部在剧烈地起伏,他听到“薛姐”轻轻地喘息着,在呢喃地数落:“小文盲,你咋也那么坏呢?啊?你咋也那么坏呢?啊?”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第四部分喝狼奶长大的娃娃
“薛姐”的上半身像大雷雨时漆黑一团的天空,在发出几道耀眼的电光后,便整个都向他覆盖了下来,那同样冰凉的脸颊,同样冰凉的嘴唇,仓促地在他脸颊上眉目间游走寻觅。那只冰凉的小手抓捏得也越发地用力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肆虐的狂风旋起的一股沙尘,在狂躁的旋转中扩张升腾弥漫,并隆隆地轰鸣,只想去吞没眼前这整个世界。在经受住了这第一波冲击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但仍然不敢睁开眼来看“薛姐”,只是用那只没被她抓握的手,紧紧搂住了她的后背,全身心地贴近过去,全身心地感受那柔软的起伏,放肆地去呼吸从她衣领和脖颈间散发出气味儿。他拼命地跟自己这一刻突然萌发的渴望和冲动进行着殊死的挣扎。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么错误下去,得赶紧站起身,赶紧离开这个“温热柔软之乡”,赶紧……赶紧……但这时他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了。他渴望得太久了。
在听到那些成年罪犯肆无忌惮地谈论“女人”的同时,他之所以不敢往深处想,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想象有哪一个女子会跟他这样亲近。也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越过那一道道无比深峻的鸿沟,接近到那一片“孤岛”上的“玉楼琼宇”。而十几年来,太多的关于“女色”和“错误”,和“犯罪”紧紧相联结在一起的训戒和先例,也使他不敢往进一步的方向去思想。但这会儿他却这样被拥抱着。一个关心体贴他的“姐姐”。他内心居然一阵阵地哽咽起来,一种感激,一种感动,整个点燃了他所有的欲望。世界消失了。这时的他,只想用力地把自己或把她一起挤压进那个沸腾的无底黑洞里去,把自己完全消融到那片温柔之乡中去……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大概因为转身时太慌张,位置压根儿就没坐正确,“薛姐”的一只膝盖紧紧地顶住了自己的腿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感觉到这一点时,忽然……忽然……他浑身抽搐起来,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忙松开手,躲避似的离开“薛姐”,并呆呆地坐直了身子,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低头不敢再看对方。
“薛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呆坐了一会儿,才细声地问:“怎么了?弄……弄疼你了?”他忙站起,忍受着裤裆里的那片湿冷,只说了声:“对不起……对不起……”便抽身走了。
过后,他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他怕。她也怕。但她还是有信给他。他当然是有信必回。只是双方都不提见面的事。一直到韩起科的刑期快满了,她突然又提见面的事了。只不过,这一回她是这么说的,省博物馆将要为建国多少多少周年举行一个本省考古成就展,她在信上问道:“小文盲,有兴趣来看看吗?我能替你搞到赠票,一张,两张都行(如果你已经有女朋友的话——“薛姐”这样注解道)。我还管报销路费。管吃住。一个人的,两个人的,我全管。想来学习学习吗?”他当然要去。立即试图写回信。写了几次,但最后都没发出去。
写着写着,他就为难起来。拿不定主意了。他不知道“薛姐”写这封信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接受这个“邀请”,去省城“学习”一下。如果“薛姐”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请他去看一下展览,“学习”一下我省考古最新成就,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必要,大动这个干戈。假如“薛姐”跟他一样,这一年多来,一直火急火燎地渴望着再见到对方,那么,一旦真的到见面的那一刻,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犯任何“错误”……特别是万一做出什么过火的举动,伤害了这位“胖姐姐”,或者,即便没到“伤害”的程度,却让对方严重误解了自己,最终导致失去这位善良而热诚的“好姐姐”,如果结局真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他还不如不去。
他怀疑自己,真的走到“胖姐姐”跟前,自己还能不能保持“必要”的冷静和克制。八九年来,人们从他恭恭敬敬的态度里,谨小慎微的作风中,站在谁面前都垂手低眉的外表上,几乎早已忘掉了他是一个“喝狼奶长大的娃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时在梦中,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极端苦恼时,脑子里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出现狼群在铃铛刺丛林中疾奔的场面,他会听到那一阵阵疾奔时的风哨声,灌木丛枝条在脚爪下嘎巴嘎巴折断的声音。他会真切地感受到疾跑时身子的晃动,鼻翼急速的翕合,四肢关节优美协调的伸张,感受到林子外那股特别清新的空气的召唤力,感到集体守望的焦虑和喜悦,还有那种你长嗥一声,我短吼一下的激奋……他害怕那一口狼奶和野性会让他在再度见到“薛姐”时,失去任何控制,就像那年的那一天,他向麦草路上洒煤油扔打着了的打火机……他真的不希望被“薛姐”误解,也不希望被她拒绝;他不希望在本不该由他来得到的那份情感面前陷住了脚步,但更不希望失去本该由他得到的那份真心和……和挚爱……他自己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直到那天,他以自由人的身份,正式走出监狱,被原小分队的那些伙伴们接到那个“摩托车修理站”院子里,见到那个四川小丫头时,他终于明白,无论是这位十八九岁的小丫头,还是将来哪位二十八九岁的大丫头,都不可能消除了自己对那位三十多岁的“胖姐”的思念。因为这毕竟是自己在最艰难时刻从“女人”那儿得到的一份情感。那天,聚会散了后,等马桂花和张建国也都走了,他走到小丫头住的房间里。小丫头见韩起科突然大步向她走来,不无有些突兀。但她倒也镇静,只是稍稍后退了一步,指着身前的一把椅子,对韩起科说道:“韩哥”,坐。”韩起科坐下,平静地打量了小丫头一眼,只见剪着齐耳短发的她,脱去聚会时穿的那件粉色薄呢外衣,里头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涤棉长袖衬衣,下身依旧穿着那条在任何一个农村集市上都能买到的武警绿女裤,中跟的黑皮鞋今天特地擦得锃光瓦亮,衬着一双带花边的白袜。整体看来,倒也细巧宜人。“我出去打个电话。”他说道。“家里有电话……”小丫头提醒道。
第四部分赞赏这位“韩哥”的 “涵养”
“我得打长途。”他解释道。那时哈拉努里也已经能给各小家小户安装电话了。只要交钱就行。但自家的座机还是没有长途的功能。打长途还得到长话局的营业厅去。“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打,不行?”小丫头劝道。小丫头见韩起科匆匆走来并非是跟她来亲热的,虽说多少有点失望,倒也暗自赞赏这位“韩哥”的 “涵养”。“这你就别管了。睡觉前别忘了锁院门。”韩起科说着就向外走去。小丫头也就没再过问。小丫头原先是赵光公司里一个“打工妹”,来哈拉努里还没俩月哩。前些日子,张经理(张建国)和马姐(马桂花)找到她,说是要给她介绍对象,但说明了对方曾坐过几年大牢。当时她一听还正经紧张过一阵,也好别扭了一阵。还是看这二位大哥大姐的身份不一般,尤其是那位“马姐”,正经是市委副书记的老婆。经二位力劝,并做了最后的担保,保证她在结婚后的三个月之内,就能正式落上哈拉努里的城市户口,她才勉强答应。今天见面,看到韩起科眉目间并没有半点“犯人”应有的“匪气”,举手投足也十分有分寸;特别看到马姐张经理和在场那么些有头有脸的人都对他挺尊重的,心里又高兴许多,得到了许多安慰。
其实,那天晚上,韩起科也很清楚,都那么晚了,长话局早就关门了。再说,这些年,在哈拉努里,他也没走过夜路。
他一个人也找不到什么“长话局”。但这一刻,他完全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在屋里静静地等待天明。他要到最接近“薛姐”的地方去。他要找一位最亲的人,告诉他(她)我刑满了。我不再是个“罪犯”了。在失去了那个曾经的“父亲”以后,还有谁能倾听他这样的倾诉呢?只有她了……另外,在刑满释放的第一个夜晚,他也需要四处去走一走。他要证实,自己确实是被“释放”了,人身不再受限制了。他要认真享受一下、体味一下那种可以自由走动的可能和幸福……那天晚上找到长话局时,长话局的确已经关门了。但他没回修理部小院,而是在长话局门前高高的水泥台阶上美美地坐了一夜,享受那没人管制的空旷。不时有流浪的狗走过。不时有重载的卡车驰过。而后是送牛奶的拉水的车哐啷哐啷地晃荡过。空空荡荡的十字街口,逐渐地又重复昨天前天的热闹。后来他便糊里糊涂地睡着了。是扫大街的用竹条把把他给捅醒的。等长话局好不容易为他接通“薛姐”的电话,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薛姐”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摩托车生意做得咋样了呢?我还得祝贺你啊,摘了劳改帽,又做新郎倌,双喜临门……”她怎么啥都知道了?难道他依然在被监视着?韩起科一紧张,便结巴起来:“薛姐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有这么个薛姐啊?”她冷笑。“我……我… …”他慌忙解释,一时却又说不出啥话,憋了好大一会儿,只说道,“我明天就去看您。”
“带着新娘子啊?”“薛姐”问。“哪有啥新娘子么。你咋这么看我呢?那都是小时候那些伙伴的好意。可我哪能抓到篮里都是菜呢?我韩起科再没出息,再没见过女人,在这样的事情上也不能完全由着别人摆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知道我在您眼里是挺幼稚挺粗鲁挺没文化的,可我也没幼稚粗鲁没文化到那个地步……”突然间口齿伶俐起来,便急急地说了许多许多。后来就只觉得电话那头没声音了。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薛姐”说:“你干吗那么着急上火的?我又没别的意思。只要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心上人,我当然还是为你高兴的… …”这时,他拔高了声音叫了一声:“薛姐,您咋还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