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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奈何天,如此良夜,你约了我来,就是这样消遣我的么?”短笛一挥,月白的笛穗子划破夜风,轻悠悠从侧面兜来。
谢孤桐一惊,那笛穗子弧线流转,已到面门。急往后退,面前短笛也如影附形欺近来,穗子荡过去,又是一管笛尖戳出袖口,朝眉心疾点。这时节便该侧身避让,但迎面那身姿逆风奔袭,衬着圆满鹅黄的一个大月亮,巾带飘扬,宛如霜夜里神仙出世,看着只是眩晕,哪里还能招架,等到眉心受逼,已经立足不住,连滚带爬,扑通落入院中。
那神仙跟着飞渡,单手在她背后一抄,已经拿住大穴,笛尖一长,就便点上眉心,忽而冷笑一声:“你埋伏我。”
谢孤桐顷刻受制,亮晶晶睁眼看去,满目只是这仙人执笛斜立的一派曼妙,哪里却有什么埋伏?看久了,才觉得顾少康后背微缩,确实是一副防范的模样。这才想起先前廊柱边似乎还呆着一人,他俩这往下一落,倒把后背卖给人家了。当然埋伏谈不上埋伏,大半是碰了巧。看这人深更半夜巴巴地缩在这里,就知道是貂蝉不放心,给她准备的使唤庄客,辩解道:“那不是我安排的。你要起疑,我让他走。”
顾少康只是冷笑:“现在才去找救兵么,可是迟了。”
谢孤桐不理,自管越过他肩头说话,其实也看不见那人,道:“你退开,这是顾二公子,大家一场误会,没什么事。”
那人犹豫一下,拖在地上的影子一动,略微收了势子,却也没有就此退开。他不退,顾少康脸上的冷笑便难得收,谢孤桐等一会,倒急切起来,恼道:“我叫你退开,你没听见么?”
影子又动一动,着实太忠心了,见她身处险境,只往后挪了一根手指尖的地方,倒惹得顾少康不屑:“便埋伏了又如何?”笛尖一翘,递将过来。
谢孤桐这一回早有准备,身子动不了,脸上的表情便很丰富,霎时间推出一堆婉转而浓腻的笑:“二哥哥——”
笛子不免一顿:“你……”
赶忙抓紧机会寻找默契,匆忙唱道:“趁着这月色微明,趁着这月色微明,”唱了两句,看看笛尖已经牢实打住,那神仙臂弯里薰衣草一派清香,萦在鼻端,怦怦然引人心跳,脸上一红,身上一软,不期然十分气短了:“曲弯弯绕遍荒芜径,又只见门庭冷落——”
“你这个也是杀鸡,”顾少康还是本色的一点面子不给。
谢孤桐不答,也不唱了,那种羞缩,要待低头垂目,又舍不得这神仙般风姿洒落,水汪汪看了一会,终于听见一声叹息:“我好象解开你穴道很久了——”这才一惊,欲要挺腰,忽而娇嗔又发,索性再落回臂弯,笑道:“我便不起来,你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顾少康道:“就是压得我手疼。”
谢孤桐难免不依:“我有那么沉么?”
顾少康道:“杭城三霸天,那还不沉么?”
谢孤桐这才一笑起身,鬓发已经乱了,伸手一掠,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早没了人。廊柱边那家人倒是知趣,见他俩卿卿我我,不知什么时候走得没了影子,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不晓得都装了些什么。这时节肚子倒有点饿了,笑道:“难道是夜宵?”伸手抄起来看,推开盒盖,突然间目瞪口呆。
“什么夜宵?”顾少康也探头过来,那盒子里却是嵌在红丝绒衬里上的一只玉杯,拿起来对着月光细看,温润的羊脂玉杯身雕镂精致,镌了好一圈折技梅花,道:“原来是夜宵的先头部队,后面酒什么时候来?”
谢孤桐呆若木鸡,拿着盒子怔了半天,要待出去找人,两条腿先软了半截,好容易挪到客栈外面,三更后的寒气逼人起栗,秋风冷落中长街寂寞,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重新摸回客栈,失魂落魄中,只有微弱地呼唤:“小二,小二!”
值夜的小二自两人在屋顶打架时便提高了警惕,闻声霎时飘至:“三姑娘,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人……”
“怎么限了?”
“他几时来的,怎么半夜三更……”
前一个问题倒是好答,不过今儿才到。至于后面的,则很费了些思索,小二字斟句酌道:“这个,可能是调了房间,不大习惯……”
“调……房间?”
“就是天字云号呵,”小二力表忠心:“既然三姑娘要这间房,小店当然第一满足三姑娘的要求!怎么也得把他……”
“……”
第 10 章
一入秋季,江湖上武会的气氛,便一日浓似一日了。一晃四年,上届洛阳武会的盛况已在记忆中逐渐淡去,也是时候再来一场热闹,好让新旧各派势力重新洗牌,看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又是谁将领风骚。
每到盛时不能免俗,还在年初,江湖上已经谣诼纷传。纵观其时天下大势,少林抱残,武当守缺;中原世家承平日久,尽出些顾二谢三之流货色;其他如昆仑峨嵋丐帮等等,都在新旧交替之中,有些派别已露新锐苗头,更多的还在百年残梦之中,总体看来,消长气数未定;再数到这些百年老派之外的新势力,河北霸拳门西江神刀门声势都颇不弱,在西疆,马帮的风头依旧强劲,似乎西北霹雳一声吆喝,传到万里以外的中原上空,不减炸雷之威。
便有人说,这次武会的几大宗,拳、刀、剑,分明已有人认领了。拳者霸拳,刀者神刀,至于十八般兵器中最有帝王之姿的君子剑,当然就要数到马帮。谁不知孔霹雳这几年悉心调教弟子,还特地从北方冰河中掘出晶铁,煅成名剑,剑名黑蛇,据说集百炼钢与绕指柔于一体,指前而可以打后,声东而足以击西?
当然稳重的说法,还是看好树大根深的各名门世家。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诚然各派都已不比建派之初的锐气,这么些年积累下来,到底枝繁叶茂,难不成就选不出一两个能给师门争气的人才?武当派的清恬不是好的么?至于昆仑派的王辽,近年活动江湖,也是掌门陆文夫的得意弟子。
说么,是全江湖都在这么热热烈烈地传说,当然武会开场,真正能够前往亲证这些说法的人,只是其中的极少数极少数而已。大部分的江湖人,比如虎翼镖局的众镖师们,要养家糊口,尤其年底生意兴隆时候,更要走南闯北,恐怕是抽不出什么闲功夫来,前往人间天堂的繁华杭州一览盛事,一泡月余。
不过今年又例外。总镖头杨北凡可是在春上就盘算好了,如今刚搭上谢家的关系,热乎乎的一场交情,总不能让她就凉下去了罢?无论如何,这个热灶也要去烧,这个场面呢,更一定要去捧!至于人家在乎不在乎一个三流镖局的捧场,那是另一回事。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么。
看看快到时候,为壮行色,便即登坛点将。不料刚刚才点一个单昆,计划已经受挫,那人平板地道:“杭州武会,我是不去的。”
这个也是情有可原。一个只差三天的新郎官,被谢家那丫头平白一场折腾,顿时鸡飞蛋打,如今只要回家,触目就是一片喜事残迹,新平的地,新置的用具,最躲不过是一套新打的家具,一片红漆触目惊心,而洞房空空,佳人杳杳,真正情何以堪!只怕提到“杭州”两个字,都要心有余悸。
自然杨北凡还是想动之以理:“老单,私事我们先放一边。这一回……”
“不去。”
不去,也就只能不去了。毕竟这拉交情不比走镖,心不甘情不愿的,黑着一张老脸,算是给谁看呢?真正说服不了,也就换了葛鹊占跟毛十八,虽说份量差点,一路西行,总也算那谢丫头的患难之交,到时候拉起家常,好歹也有话说。
这样安排毕,葛毛两人数年辛苦,难得一场热闹,当然单昆面前是不敢欢喜,各自绷着脸出去了。便剩单昆一个人拉张板凳,坐在廊沿上看天,看了半天,两行大雁呱呱叫着南去了,再看半天,又一行候鸟往南飞去了,又再半天,是午饭时候了,当值的镖客纷纷散去,经过他身边,少不得提醒提醒,便也就家去,懒懒踏进门,迎面是老家人单福一个毫无意义的赔笑——好象是自他日复一日地郁闷下去,他的笑容也就日复一日地回不到从前。
“回来啦?”
单昆懒怠答理,要待就势踅进已经饭熟的厨房里去,却被单福很不识相地堵在门口。抬头看他一眼,那人并没有就此让开的意思,极不自然的一副笑容中,一只左手慢慢举起来,两指伸出,指向屋内。
这又是什么怪意思?
一边疑惑着,怎么突然就不敢问,突然有点喘不过气,突然也就好象不那么郁闷了,最后连一双腿脚怎么都突然长了弹性,还没注意过来,已经拾阶登堂进去,果然那被手指指着的卧室方向,隐约一抹红影子。
胸口霎时间一片混沌。混混沌沌中走进去,这些日子不见,那人又换了新奇花样,头上珠花插得一片光怪陆离,身上是一套乔作怪的大红衣裙,连鞋子也是红的,纤纤双脚低垂,只鞋尖上两朵红绒绣球微微晃动,绞着两手背对他在床沿上坐着。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说。把眼睛挪开,看看桌上茶窠子里热腾腾刚沏了壶茶,走过去倒了一杯。举杯抿了两口,要等她开口,那人却打定主意并不抬头,只把一双手搁在裙兜里,左手捏右指,一二三四五,右手捏左指,也是一二三四五,捏过来捏过去,并没半个字吐出来。她既然磨不开脸面,便只好他这个做男人的大度些,何况又是地主,只得又抿一口茶,含混地衔着杯沿,道:“几时来的?”
“今儿早上。”
这音色娇羞甜美,怎么竟没有一点点负荆请罪应有的惭愧与汗颜。一怔之下翻眼看看,险些没把茶杯给一口咬碎:“你你……你是谁呵!”
那姑娘抬起头,大红嫁衣之上,满头珠翠之下,是一张娇娇小小的圆脸,本来清秀的眉目此时间起了愕然,愕然半晌,才有微微一丝冷笑从唇边泛起来:“那你当我是谁?”
单昆并不敢当她是谁,只觉得先前险些儿没喘过来的那口气,怎么一下就顺过来,腿脚的弹性也刹那间松弛掉,连胸口也不再那么堵塞作乱了,那张冷笑的小圆脸,看起来便也跟单福的赔笑差不多,都那么遥远而淡漠,没什么大的意义,一时间估量着,大概是单福的亲戚,点头招呼道:“你好,坐。”
便退出去找单福,那单福还真是奇怪,亲戚来了还出门,这会子就不见了人影。在厨房里发了会呆,直到肚子叫唤一声,才回过神,还是没见单福回来,这才想起卧室里那客人已经被晾了半天。单福既不在,也只有他这做主人家的先招呼着了。重新走回去,那穿得夸张的姑娘大概也饿了,就没了适才的拘谨,早从床沿边站起来,也从茶窠子里取了壶,倒了杯茶,就坐在桌边细细地抿,一边抿,一边看着他进来。
“饿了罢,”单昆道:“不等他了,我们先吃。”
那姑娘却完全答非所问,垂头看看捧在手中的茶杯,又抬起头来:“刚才,你当我是谁?”
“看错了,”单昆伸手往外延请:“以为是个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真是越没劲越失落,越是能遇上热心多嘴爱管闲事的人。不过既是客人,不答也不好,只得道:“是走江湖的朋友,姑娘这边请。”
一起进到厨房里,那姑娘克服了拘谨之后,还真是话多得很,见他不问,又自我介绍道:“奴家姓柳。”
“原来是柳姑娘,”单昆一边说,一边多少要被单福招待亲戚的阵容吓一小跳。只见饭锅上高高一撂蒸笼,揭开看时,鸡鸭鱼鹅是一层,猪狗牛羊又一层,底下是时令菜蔬、新鲜小炒、甜品糕点,揭了一层又一层,眼看小餐桌上根本摆布不下,只得架上过年用的一个大圆桌面,堆了满满一桌子,唤那柳姑娘坐下吃饭。
那柳姑娘却不仅话多,麻烦事也不少,都这样饿了,坐下后也不忙着动筷子,看看单昆夹菜要吃,忽然道:“就这样吃么?”
单昆一箸菜停在空中,正迟钝的思索还该怎样个吃法,便听到一声善意的提醒:“酒,你忘记喝酒了。”
这才把那箸菜放心的塞进嘴:“我不喝酒。”
“我平时也不喝酒,”柳姑娘一脸红润的娇羞:“不过,今儿这样的好日子……”
单昆只好再站起来找酒,这一找才发现那酒原来单福也备好了的,就放在蒸笼边上,还没开封的一壶,系着“金华陈家”的红丝带子,还是大前年金华镖局宁镖头送给他的南酒陈酿,这几年了都没舍得喝,不料却被单福慷他人之慨,铺张扬厉地用在这里。
连酒杯一起拿过去,那柳姑娘见只拿了一只杯子,奇道:“你自己不喝么?”
按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