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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套上去。杭九枫指着那圈硝过的人皮,告诉杭大爹,他得将刚刚缝好的线拆了重来。由于杭大爹的默许,一旁观看的常守义有机会重温他让杭家老二人头落地的痛快。那圈人皮在杭家老二断成两截的脖子上套好后,杭九枫怔怔地低声嘟哝:“这东西就像银项圈!”
杭九枫将上半截脖子最下边的皮,同下半截脖子最上边的皮拉到一起,新换的丝线在两截脖子中间打着旋转出来。
这一次用的丝线特别细。杭九枫遗憾地表示,描花绣朵缝衣补裤是女人干的事,这么细的针线,大手大脚的男人做不了。可是家里的女人,包括二父的妻子都不敢动手,不停地说好话求着杭九枫。杭九枫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将这事做到底。绕脖子一圈,杭九枫缝了几百针。针要扎得不远不近,线要绷得不紧不松正合适——太紧要起疙瘩,太松又会出现坑坑洼洼。好不容易缝完,再将项圈一样的皮圈挪到针线缝口上一掩盖,除了两条细线,别的痕迹全不见了。杭大爹已经非常满意了,杭九枫却说他还有办法做到连两条线也看不到。接下来他的做法同替阿彩诊治癞痢没有多少两样,不仅还是那样忘情和投入,而且手法更温和细腻。磨过了,刮过了,拍过了,再抹上一层女人用来搽脸的粉。等到杭九枫直起腰来说一声:“好了!”前后已过了三天三夜。
仿佛忘了杭家老二是自己的二父,杭九枫理直气壮地告诉杭天甲,不管换了谁,都不可能还杭家老二一个完整得像是天生的身子。杭天甲吼了一声:“还不给你二父磕头!”像从梦中醒来,杭九枫翻身倒地,跪在杭家老二的尸体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杭九枫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流出来。他哭起来就像女人那样没有止境,杭大爹再三呵斥也没用。大家都觉得杭九枫是被杭家老二的人头吓着了。后来,常守义想出一个办法。在获得杭大爹的谅解后,他说这个办法是从狗身上学来的,不管多么没用的狗,只要将带血的狗肉喂给它,它就会变得凶狠无比。要想让杭九枫恢复先前的英武,就得用杭家老二的耳朵泡酒给他喝。
杭大爹盯着常守义看了好久:“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得用你的耳朵。”
吓得常守义不敢再在杭大爹面前转来转去。
杭大爹舍不得割下二儿子的耳朵,只给杭九枫通常的烧酒喝。喝了半斤,又喝半斤,一场宿醉后,杭九枫一切如常。
圣天门口一六(5 )
常守义的所作所为遭到董重里劈头盖脸的批评。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楼梯间里,董重里激动起来的嗓门比铁沙炮还厉害。常守义一口气作了五次检讨,还没有降下董重里心中的怒火。傅朗西也不满意,他认为常守义的行为太血腥,这样的革命就算成功了,也会让人耻笑。
这天早上,常守义醒来,听到窗外的动静不一般,他顾不上穿好衣服就往外跑。跨过门槛,迎面碰到杭天甲。只见他手提那支汉阳造步枪,满脸杀气地往小教堂走。常守义跟在他身后,抢先冲着屋里叫道:“杭家老大来了!”杭天甲拨开正在门口练习说书的常天亮,径直走进里屋。见到董重里和傅朗西,杭天甲一副令人生畏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
“我晓得你们是来组织暴动的。从今日起,杭家人就是你们的人,不管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保证随叫随到!”饱受责难的常守义瞅着不知所措的董重里和傅朗西,张开大嘴装着打哈欠,将溢出来的满心欢喜,重又吞进肚子里。
圣天门口一七(1 )
一进农历冬月,畏寒的老人就会穿上棉衣。经历了半年时间,被橱柜闷出来的霉味有一股特别的芬芳。天门口许多人都喜欢这种气味,认为那是富足、富裕和富贵之气。寒潮初临之际,只要有穿上棉衣的老人在外面行走,身后便有一个接一个的人,悄悄收紧鼻翼,深深吸纳着飘扬在寒风中的异香。中午的太阳特别温暖,多做一点事身上就会有汗微微渗出来。
从下街口油坊里出来的油匠,一连往雪家送了两担木梓壳。送到第三担时,油匠在雪家门口停了停,同雪大爹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小教堂。年年都是这样,雪大爹早早预约三担上好的木梓壳,自己留下两担,剩下一担送给董重里。一会儿,油匠带回董重里的话。董重里说,一般人是为富不仁,雪大爹却是越富越仁。
雪大爹笑眯眯地站在绸布店门前时,段三国凑了过来:“您老该穿棉衣了。”
雪大爹将头低下来才说:“你也变得怪了,大白天在外面逛,不想夜里敲锣了?”
段三国哭丧着脸:“还什么敲锣!马镇长死了,没人给我开工钱,今日早上就没揭锅盖。”
“好个段三国,也像常守义,舌头能开叉了。”雪大爹转身从绸布店里拿出一块银元,塞到感激不尽的段三国手里,“这一阵镇里情形混乱,你可不要偷懒。夜里多走几步路,时常到我家后门转转。真捉贼和真抓强盗你是没有那份力气,只要多打两锤锣,壮个声势就行。”
段三国点了点头:“有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对您老说。”
雪大爹不大在意:“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段三国说:“马镇长在世时是不是跟您说过什么?”
雪大爹若有所思地说:“有两次吧,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段三国咬了咬牙:“您是好人,一向对我不错,实话对您说吧!马镇长死之前就吩咐过,要我特别留意您家的后门。一开始我没发现什么,前天夜里月亮团圆时,我才看到有人从田畈上往您家方向走,一到后门外就不见了。”
雪大爹问了三遍:“是谁?”
段三国才说:“除了杭九枫,谁敢打您老家的主意呀!”
像是有炸雷落在雪大爹的头顶上:“你没看错?”
段三国巴结地说:“打了几十年的更,人眼变成猫眼,不管天有多黑,只要是镇上的人,我就能认出来。后来我还贴着墙根听了听,确实是杭九枫,他进了阿彩的睡房!”
雪大爹将第二块银元塞给段三国,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事。
段三国一走,雪大爹就回屋躺下了,一连两餐饭都没有吃。雪大奶以为他是受了风寒,亲自操持,将几味中药不文不火地煎出汁来,端给雪大爹喝了。黑夜里,雪大奶不敢贪睡,抱着烘篮一直守在床前。雪大爹似睡非睡地歪在枕头上睡了半个觉,终于忍不住将段三国的话说了出来。
雪大奶当即就说:“我早就说过,阿彩又没同雪茄圆房,身子不应该变形。男人的那点东西是女人的宝贝,所以守寡的女人才会个个面黄肌瘦。像阿彩这样乳大腮红,屁股翘在半腰上,一定有野男人。”
“这个贱货,与人私通,肚子为什么没有大起来?”
“真是有娘生没娘教!她敢这样做,一定心里有数。”
雪大奶急得两眼赤红,逼着要雪大爹尽快想个办法,免得弄出家丑来,日后见人脸面无光。
雪大爹一时间哪有好办法,况且这事又不好同其他人商量。
“事已至此,只有先捉双,再找杭大爹,私下计较。”
雪大爹没有叫伙计,亲自去铁匠铺里买了一把矛子。铁匠没有多心,马镇长死于非命后富人们都在加强戒备。半夜里,门窗突然响个不停。雪大爹半梦半醒地翻身往起爬时,顺手将雪大奶弄醒:“狗杂种来了!”雪大爹一手拿着矛子,一手牵着雪大奶,出了紫阳阁进白雀园,才明白外面起风了。后门上的门闩以及门闩上的暗闩都是好好的,雪大爹还是不放心地试着打开一条缝,扑面而来的北风差一点将他呛住了。山头上,河床里,到处都是寒风。地上能飞起来的东西全刮飞了。光溜溜的风被嶙峋的山石、芜杂的荆棘和飘在风里的那些硬物,磨削出数不清的棱角,撞到脸上,钻进领口里袖口里,让雪大爹感到生痛。
“大风满镇,贵人醒醒!闩紧门窗,小心屋顶!”
段三国的锣声隐隐约约,喊出来的话更是被风撕成细丝。
一口气不歇的北风一直吹到第三天中午才停下来。
平静了一个下午,到黄昏,柔软的大雪突然飘落下来。
夜里,在大白狗的带领下,全镇的狗隔不了多久就要叫一阵。狗越叫外面就越安静。积雪越来越厚,平常的声音都传不过来,所有的东西都变得非常遥远。
圣天门口一七(2 )
“雪厚十寸,压在皇村,各家各户,千万小心,瓦屋扒雪,茅屋打撑,少睡半夜,一年安宁。”
听见段三国的喊声,雪大爹起床到各处查看了两遍,见一切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天快亮时,先是一个男人在叫骂,嗓声厚得像埋在雪里了。跟着又有一个男人用女人一样尖厉的嗓门,催逼着家里人赶快穿上裤子。随着叫喊,外面突然喧哗起来。男男女女都在诅咒雪落得太大、太不讲理、太蛮横了。不少人开始扛着竹筢子往屋顶上爬,不扒掉上面太厚的积雪,屋顶就会压垮。雪大爹也在听着自家房顶上有没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发生。他并不喜欢听这种声音,他只想听听。紫阳阁和白雀园都是用的八寸松木檩条,别人家的房屋就是垮上九十次,雪家仍可以高枕无忧。从屋顶上扒下来的雪堆在小街上,长年不断流的小溪不见了,小街上只剩下一排黑洞洞的窗户和一排掩去半截的门。天总算亮了,开饭店的麦香刚将烟囱烧得冒出青烟,头上的屋顶就塌了下来。在一片凄厉的叫喊中,常守义的吆喝声最响亮:“救命啦!麦香的屋垮了!”两遍叫下来,只有董重里和傅朗西上了街。常守义开始说丑话了:“长卵子的男人,快点从女人胯里钻出来。谁不肯帮麦香,就要跟着遭灾。杭天甲,你家的房子大炮都轰不垮,赶快出来帮人家!”听到常守义指名道姓地责备杭天甲,雪大爹好不惊讶。更没想到杭天甲真的听了常守义的话,自己在头里跑,身后跟着老三、老四还有杭九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刚将麦香的家人从瓦砾中扒出来,街对面人家的屋角又塌了。常守义和杭九枫合抬一根杠子,抢上去撑住主梁,刚刚将摇摇欲坠的屋顶固定好,上街下街又同时传来屋要垮了的呼救声。
常守义分身无术,不由得大骂那些闭门不出的人:“马镇长死了,你们就没怕处?”斯斯文文的董重里和傅朗西也沉不气了,一个往上街去,一个往下街去,沿途大声招呼:“雪太大了,各家顾各家是不行的,得组织起来!”
杭天甲也喊:“听董先生的话没错,组织起来才有力量!”小街两旁的大门里陆陆续续地走出许多男人:“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就是看不惯常守义人五人六的样子,比马镇长还凶。董先生如果早点出面说话,我们也早出来了。”
雪还在落,见不到要停的意思。要垮的房屋越来越多。半下午时,气喘吁吁的傅朗西突然吐了一口血,吓得董重里让他赶紧回屋休息。常守义他们死命地抢,只保住七家,被雪压塌压垮房屋的却有十几家。
天黑后,雪大爹和雪大奶面对面守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白炭。雪大爹不满雪大奶老用火钳将烧得好好的白炭夹来夹去,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开了口:“这么多年你的习惯一直改不了!我再说一遍,白炭金贵,就像有福人家,烧着后用不着搬来搬去,搬多了反而会熄的。黑炭贱,才需要不停地翻弄折腾。”
雪大奶一口气没憋住,随口还了一句:“雪家与雪有缘,再大的雪也不怕。”雪大爹的眼睛瞪大了一圈:“你以为雪家人饿不死就是好日子?真要闹灾荒,就会大事不好。”雪大奶不太在乎雪大爹的话:“当年长毛闹得那样凶,结果哩,连杭家十几岁的武童都打不过。”
雪大爹叹了一口长气:“你没有看见外面的情形,马镇长死了,马鹞子跑了,杭天甲、杭九枫,还有常守义和董先生,都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傅朗西搞到一起了!”雪大奶也有些情不自禁:“这倒也是。董先生说书时讲过,历朝历代造乱子的人,光是学文的不足忧,光是习武的也不足忧,世道上的痞子堆成了堆还是不足忧。忧的是,学文习武的人搞到一起,取长补短,再加上不怕事的痞子,这太平日子就没有了。”二人正在不快,伙计从外面回来说,失去房屋的人全挤在小教堂里。伙计小心翼翼地将很多人本来就没有棉衣过冬的意思夹在自己的话里。雪大爹指指火盆,示意伙计过来烤一烤。伙计伸手做做样子,嘴里继续说,受了雪灾的穷人哭,开饭店的麦香也跟着哭,常天亮架上鼓说书,大家都无心听。刚刚吐完血的傅朗西喝了一碗煎药后,硬撑着将一些年轻人叫到里屋,坐在一起挖古。他开口就给大家讲秦始皇的儿子当皇帝后,一个叫陈涉、另一个叫吴广的农民,为了追求幸福,如何勇敢起来造反,差一点就成